《莊子》下酒:不龜手之葯

這是莊子講的一個故事。

宋國有個以漂洗絲絮為業的人,大概類似於曾經接濟過韓信的「漂母」,無冬無夏這麼洗著,又不是小浣熊,很容易發生手掌皴裂之類的事情。

一旦發生,就會耽誤工作進度。

不過這人有個祖傳秘方,能治療手掌皴裂。十冬臘月照常漂洗,完全沒事兒。這個方子呢,我們暫且把它叫做「不龜手之葯」。不用說肯定是中醫方子了。

祖輩們傳了這個不龜手之葯,當然很有效地提高了漂洗生產率。在此人看來也算物盡其用了。畢竟就是治療皴裂嘛,頂多賣給同行,就是這種大冷天還需要把手暴露在外頭作業的人,此外就不可能再有多大用處。

後來有個人聽說了,願意拿百金買這個方子。這人一聽就很激動,尋思我拿這方子也就是治療下手裂,能掙多少錢?這一傢伙就能賣出百金,那太值了!於是就美滋滋地賣了。

買方子的人拿著秘方遊說吳王。冬天吳越交戰,靠著這個不裂手的方子,大大提高了吳人的戰鬥力,最後大敗越國,說客也因此得以裂土封疆。

最後,莊子評價道:

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洸,則所用之異也。

同樣是個不龜手之葯的方子,有人拿著能夠拜將封侯,還有人傳了幾輩子也還是免不了干漂洗絲絮的苦活計,這就是你會不會「用物」的差異啊!

這個故事初看像是詭辯,仔細想真有幾分道理。

說客能夠拿不龜手之葯拜將封侯,並不能證明別人也可以,這是廢話。他之所以能夠做到,是由他的性格、慾望、知識結構決定的。首先他是個策士,不是天天干漂洗勾當的苦力工作者,然後才有發戰爭財的職業敏感。他是具有裂土封疆的強烈慾望的,要真是個無為無住的方外人士,也就沒有拿方子換富貴的衝動。最後他不止掌握了這個方子,還精通遊說之術,知道君王的焦慮所在,知道主動尋找能夠發揮不龜手之葯的契機(冬天),擁有其它相關的本事(投入軍事應用),這才發揮出了「不龜手之葯」的效力。

如果沒有這些,那麼不龜手之葯仍舊是個不上檯面的民間土方。

怎麼用物,實在是個大學問。而這門學問的關鍵就是你不能割裂地看待某物的用途,必須把他放到具體的使用場景,積極調動社會關係,才能真正讓其發揮效力。這就像是圍棋之道:落子之前,每一個棋子都是平等的,它的重要性是由它所處的位置、全局的「勢」所決定。

於是我想到了知乎上的一個挺有意思的問題:謀士那麼聰明,為什麼不自己單幹?

說白了也是一個「所用之異也」。謀士具有出謀劃策的聰明,但不是使用謀士的聰明。他並不具備相應的知識結構、社會關係、乃至於性格驅動,去做君王霸主能夠做的事情。並且更有意思的是,多數情況下他們就像不龜手之葯一樣,只能活動於洴澼洸的業務範圍之內,連個促成他人封候拜將的機會都沒有。《史記》里記載范增的出場,叫做「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初讀時並無其它感覺,只當是狐狸老成精。

後來一想,不免感慨:宅在家裡呆了七十年,一輩子過去了,無數個「好奇計」的日日夜夜都是怎麼過去的?這是何樣的孤獨與偏執,對於這種人來說,一個天下大亂的機會又是如何充滿生機?

不龜手之葯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寓言故事,它反映了一種普遍存在的歷史現實:世界是多樣的,不能物盡其用就是這個世界的常態,而那些能夠用物的人之得到擁戴幾乎毫不意外。《留侯世家》里是怎麼寫張良的:

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

給別人講,別人不能領會,給沛公講,沛公則是「善之」,非常讚許。這就是不龜手之葯的又一案例。能夠「用物」的人,得到的是怎樣的評價呢?「殆天授」。等於默認劉邦是具有天命之人,和芸芸眾生不是一個物種,即使自負如名將謀士,見到了也要自愧不如。反觀項羽「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真正善用之物,不過一美人一名馬,再能征慣戰才氣過人,也是不過如此了。

最有意思的是,莊子舉出不龜手之葯的例子,並不是暗示自己就是善於運用不龜手之葯的那個人,而不過是嘲諷惠施「拙於用大」罷了。如果單純視說客之用不龜手之葯,在莊子而言仍舊小道。因為拿了方子去追求封侯,就算成功了也仍舊是「知效一官、行比一鄉」的小境界,比「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尚且要自愧不如。又怎麼能打動莊子。並且,當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封侯」這一最終目的時,又會發現這實在不能算是一件快活事情。這在另一個故事「曳尾泥塗」中得到了解答。

莊周垂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請老人家出山。莊子就講:我聽說楚國有個活了三千多歲的神龜,實在續不上了之後,楚王就命人把神龜用錦緞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廟的堂上。你說這神龜是願意這麼盛裝體面地待在廟堂上呢,還是愜意地在爛泥坑裡搖尾巴呢?使者說:那當然是搖尾巴了。莊子說:那你們走吧,我也想繼續在爛泥坑裡搖尾巴。

所謂善用物者,使之與人身上,第一步便是要把人物化,然後方能使物。但對人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呢?莊子看來是「全性」,若要全性,便須避免被物化,故而封侯拜將之類的甘於被物化的事情,也就不符合莊子的生活預期了。最不幸的是,這個世道上的聖人,偏偏就是些要把人物化、又善於驅馭人物的人,所以整個世界就被搞得紛紛擾擾,充滿了驅馭和冷落,令得志著發燒又讓不遇者焦慮,是為朝受命而夕飲冰,進也憂退也憂。

而那個「歸胡休君,予無所用天下為」的想法,也就變成散落鄉野的遺民之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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