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大道中 (for 2013年華文獎)

這篇文章寫於2012年底,寫的是來自工人階層家庭的20歲的我,到了皇后大道的迷茫。今天會突然挖出這篇舊文,是因為看到余光中先生去世的消息。

2013年我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辦的一個大學生文學獎,投了這篇文。散文組的評審就是余光中先生。後來文章得了亞軍,余光中親自到香港頒獎。之後文章的節選發表在《明報》副刊,也是他寫的評語。得冠軍的是一位台灣同學,寫的是她作為一個台灣人在大陸上學的各種新奇經歷。不知是巧合,還是余光中對兩岸三地的碰撞特別有關懷。

再次翻開這篇文章時,實感太過稚嫩,文筆和心境都是,不知當時怎麼得的獎。神奇的是,那個很小咖的文學獎,還請到很大咖的作家,比如小說組的評審是王安憶、陳冠中和駱以軍。所有評審都出席了文學獎的全部活動、典禮,大家還一起吃晚宴。那一屆獲獎者的關係也很好,後來都有聯絡。之後我去了台大,得以和好幾位當時的獲獎者重聚。

做了一些刪改後,把這篇文章發出來,是以紀念吧。我還記得,文學獎的晚宴是在中環雪廠街,不知是不是為了拜會余光中,那天北島也來了。吃完走下來不遠,就又走回了皇后大道中,感慨萬千。

也是那年,我在上司的家裡當家教,往返半山富人區和紅磡學生宿舍的路上,我總是沉浸在和文章一樣的心境里。題圖就是那時路上拍下的,中環的木棉花。為了找出這些照片,翻到了instagram的最底部,看來隨手的記錄依然是有用的。


那個十字路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稱得上「國際大都市」的城市裡,都有這樣一條或幾條大道。第五大道、香榭麗舍、華爾街……大道上的人們,總是踏著匆忙但不紊亂的腳步,一身光鮮地任由他人猜測,他們和五光十色的櫥窗一併構成大道上最矚目的風景。

大道上還會有一個或巨大或著名的十字路口,在這個十字路口,一個人會感到被淹沒、隨波逐流、麻木無感,又或是不耐煩,或是自信地邁向他的方向……這個十字路口聚集著很多個「一個人」,成為一群人,一群屬於大道的人,一群構成大道的人。

而我呢,穿過人潮洶湧的十字路口,只覺天旋地轉,不敢想自己身上是否也沾染了大道光鮮的片羽。

大二升大三那年,在香港找到一份文學領域的實習工作,公司位於皇后大道中一棟陳舊的商業樓,是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工作室。大道歷史悠久,又很長,歌里唱,「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東轉皇后大道中」。即使沒聽說過這附近的銀行總部、金融中心、律所,狂熱的購物愛好者們對密集的奢侈品店也很難不會有所耳聞。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大道中,但我從未如此認真審視過這條大道,從這一天起,她不再是五光十色的商店街,從這一天起,我也是大道的一部分。我想,作為這樣一條大道,她一定是多樣的,是國際的。我不是誰,不帶有任何標籤,我拒絕被同化。我無比確信,自己終將成為這多樣中的一部分。

一百輛大巴會有一百種通往大道中的方式。不出半個月,就迅速地培養了這種能力,不管巴士停在皇后大道周圍的哪一個角落,我都可以用半秒就規劃好將要走的路線,用和大道上大部分「精英」一樣的步伐穿過各式大廈與櫥窗,穿過十字路口,彷彿走在大道上、屬於大道,本身就是一種自信。

工作中能接觸到不少作家、出版社、媒體以及教授,起初覺得新鮮,這是曾經的我沒有可能接觸到的圈子。小公司還有一個和我一樣在實習的大學生,在僅是憑氣勢便讓我們心驚的大道中,我們兩個小人物迅速成為了朋友。她比我到公司早,也比我熟悉一些。這天,她帶我去吃午餐,從大道拐進一條小巷,有一間不起眼的粉面鋪,正是吃午飯的高峰時段,門口排著大長隊,一看都是附近工作的人。我一看這長龍有些退卻,問她:「這麼多人,不如換一家吧?」她連忙搖搖頭,「仲未到。」原來這個小樓還可以再上一層,是粉面鋪的內部分店,人少些,還比地鋪便宜幾塊錢。我們走進又暗又潮的樓梯間,上了一層樓,來到隱藏在小樓里的粉面鋪。裡面也是一樣熱鬧,比起陰暗的樓梯間,顯得乾淨明亮多了,而且多了幾分蒸騰和擁擠。

招牌是鴛鴦河,這名字倒是十分優雅,但我並不明白它是什麼。原來,這是一碗清湯河粉,湯里有魚肉春卷、牛肉丸和墨魚丸各兩隻。我看著香港朋友嫻熟地端著放有鴛鴦河的托盤,先來到放調味料的小桌子上,拿了三隻小碟,一碟盛辣醬,一碟盛醋,一碟盛魚露,又拿了一小袋分裝好的剛好夠一次食量的腌菜。然後朋友帶我坐下,教我加入各種調味料,腌菜則一邊吃一邊一點一點加進去。本是一碗清湯河粉,如此變得有滋有味。

然而那位實習生很快就離開了。她來自全港最好的大學,只是為了簡歷上多一條實習經歷才來。在發現工資幾乎沒有,公司的名號又不響之後,迅速找了份別的暑期工。

但拜她所賜,拐進小巷子,上一層樓,走進「隱藏」的粉面鋪,成了我再熟稔不過的路線。

「鴛鴦河,唔該。」

「飲咩?」

「唔加飲。喺度食。」

翻出這張照片,才想起這家鴛鴦河叫「南記」

然後我就端著那碗鴛鴦河,舀上一小勺辣醬,一定要少,不然會太辣了,然後用魚露和醋澆在辣醬上沖淡它,再拿上一包腌菜,一點一點加進去。

我時常拖到下午茶時段再吃鴛鴦河,又有價格優惠,又不那麼擠,有更多的幾率可以獨自一人佔一張卡座。一邊看著窗外的小巷裡竄動的人頭,一邊極其享受地吃完——先吃一條魚肉春卷,有嚼勁,是最好吃的。然後吃一粒墨魚丸,又軟又彈,口感最好,可惜有些腥味。然後是牛肉丸,有黑椒和咸鮮味,但口感上就生硬。然後等到河粉吃的差不多,其他的丸子也吃完了,才將最後一條魚肉春卷吃掉,算是好開頭與好結尾。每次這樣吃完一碗鴛鴦河,都有說不出的滿足感,在大道中,無法找到第二種這樣便宜又美味且能飽腹的食物了。

大概,生活和旅行的區別並不在於那裡是不是旅遊勝地,而是在於一個人要在那個地方所做的事情需要重複多少次。即使沿著半山扶梯再走上去一點便是全港著名的國際美食區,本地老字號名鋪也不少,由於奢侈品店、歷史建築的集中,大道中也被各種手冊收錄為必去之處,如今卻都被我視而不見。我學會了在大道中省錢,坐地鐵有學生優惠,雖然要轉線,還要走不少路,但比巴士便宜一半。巴士舒適,不用轉車,還可以在車上看書,於是只要坐了巴士,我都奮力地看書,覺得多花的錢也不算太虧。去吃飯前,總用辦公室的飲水機把水杯灌滿,出去吃飯就喝自己的水,可以省下加飲,等等。

這天我被派去給別的公司送合同,那所公司位於一棟高級且巨大的寫字樓里,和一個高級購物廣場是一體的。電梯一下就直升三四十層,出入的人都著正裝,而我沒化妝,頭髮亂糟糟,還穿著T-shirt。來到對方公司的前台,想到是比我司規模大太多的國際企業,我用英文表達了需要把這份合同遞交給誰,但前台的工作人員沒有聽清,讓我再說一遍。是啊,這會說什麼英文呢,於是又說了一遍粵語。

回來的路上,坐了叮叮車。在二樓座位,胳膊肘撐著窗戶吹風。我很久沒有這樣仔細欣賞過香港的街道、香港的人了。軒尼詩道的舊建築、各式繁體字和英文招牌……我還注意到,前面座位上有個穿著旗袍、頭髮梳成一個髮髻的中年女人,望著她的背影,恍惚之間有種七八十年代的氣息。

是真事,攝於2012年8月

真的好喜歡這種電車,希望這種緩慢的節奏能夠延續下去,這種節奏幾乎讓我忘了自己在高級律所前台出醜。

周五晚上加班後,大道則會顯得出奇安靜。有天剛好忙得沒吃飯,加班後來到一家格外冷清的Subway,買了一份三明治晚餐。一路走到大道上一家銀行的門口,這裡有一大塊顯示各種證券指數和廣告的LED屏,屏幕前有一塊空地,附近有個巴士站,有一些等車的人,我站在這裡的話路人會以為我也在等車,就沒那麼突兀。於是我站定,撕開包裝吃了起來。銀行大門早已被厚厚的鐵柵欄封鎖,這塊屏幕還在不停地彈出那些指數,散發著綠色的強光,我的臉也被照得綠熒熒。一邊大口嚼著三明治,一邊看著皇后大道,寫字樓早就暗淡下去,各類商鋪還亮著燦爛的燈光。

突然覺得大道中好陌生,不知道怎麼,腦海中就突然浮現起了小學時的事情。

那時候,在我家的破舊小區旁有一個很大的機關大院,裡面有食堂,有時我和媽媽也會一起去那間食堂里吃早飯。但我常常不願去,因為大院的看門人很嚴,除了有院內證件的,只放行有食堂飯卡的,而且看門大嬸還是會有種「你不是這個院,怎麼還進來吃飯」的異樣眼光。

這天早上,我走慢了些,和媽媽岔開了一段距離,媽媽拿著飯卡和飯盒大步邁入了機關大院的大門,我卻被看門大嬸攔住了,大嬸說:「小孩來幹嘛,快出去。」那凶煞的目光令我害怕極了。我解釋道:「前面那是我媽媽啊,我和她一起來吃早飯的。」媽媽一直沒有回頭,以為我還跟在她後面走,兀自走得越來越遠了。我大叫:「媽媽——媽媽——」可是媽媽還是往前走。大嬸打斷了我:「什麼你媽媽,人家是進來吃早飯的,你快走!」還是一副嚴厲又厭惡的樣子。我又奮力地叫媽媽的名字,她卻還是在往前走,遠到聽不見了。最後,我只好餓著肚子去上學。

我一個早上都在為這件事不開心,上了兩節課之後,班主任來找我,遞給了我一包餅乾和一盒酸奶。

「這是你媽媽送到學校來的,她說你沒吃早飯。」

我接過來,低頭看了看,紅色包裝的樂之餅乾,藍色小房子的盒裝酸奶。我知道媽媽一定是在大院的小超市裡買的。每次在大院里和玩伴玩累了,我們都會在那個小超市裡買些幾毛錢的零食吃,比如5毛錢的條狀酸糖,或是「無花果」。看著媽媽給我買的吃的,有些心疼這些零食比食堂的早餐貴了幾塊,心裡還是又酸楚又感動。

我很羨慕機關大院里的孩子,他們有時會說:「我媽媽在國外待過好幾年呢!」,或是,「我爸爸德語說的可好了,還被派到德國工作過。」 長大些才知道,那個大院是國際政治研究所的家屬院,同學的父母,不乏清華北大的畢業生。但小學的時候,更羨慕的是他們的院子有食堂,有超市,有花園,每次我們都可以在花園裡擺一排花盆玩過家家,捉迷藏時也有很多地方可以藏。還羨慕他們的脖子上都有一根藍色尼龍繩,上面掛著一張家屬證,看門的大嬸見了,從來不會有對我那般凶神惡煞的表情,她總會微笑著問:「上學去呀?」,或是「放學啦?」

大道中夜色正好,馬路對面有一幅巨幅時裝廣告,金髮碧眼的超級模特正用挑逗的眼神看著我。放慢了咀嚼三明治的速度,心中有些朦朧的感覺回蕩著,覺得這樣一下子,真的是好多年,這一切卻又過去的這麼快,而今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同的了。

電車叮叮噹噹地開過去,帶著浮光掠影穿過銀行總部大樓林立的大道,掠過紅棉樹稍的火紅花朵,穿越歐式教堂的十字架尖頂、高級會所的玻璃窗和植物公園,飛向半山和山頂的富人區。從下至上仰望,綠蔭中溫暖的燈火星星點點,高高低低的建築物層次分明,每棟建築都有她所經歷過的歷史,每盞燈火背後的人也有他所經歷的故事。而我,我也有自己不起眼的故事。

彷彿是混出頭了,父母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來香港讀書,托我買各種化妝品和電子產品。當他們聽說我來大道中工作,以為我是一名准金融精英,覺得我長大了,本事了,是不同層次的人了。我卻只能兀自搖搖頭,覺得有些可笑。看啊,事實上,在大道中的我仍然孑然一身,甚至都無法坐下來仔細地享受一頓晚餐。我只有20歲,我所關心的任何事情都與這條大道無關——我會想的是最近什麼電影上映,藝術中心有什麼展覽,要不要去看藝術節的話劇;我會想,下個學期選什麼課,果然還是選自己喜歡的而不是作業輕鬆或拿分容易的;我會想,周末要不要去深圳吃火鍋;我會想,我包里的小膠捲相機在哪裡沖洗最便宜……而這條大道,它是關於金錢的。即使在我最喜歡的工作領域,它也是關於金錢的,只是關於金錢的。

似乎有些苦澀,皇后大道,就像很多年前那個機關大院,如一座大山一樣擺在我面前,向我展示著一個高大卻不屬於我的世界。我不願意去想「社會階層」這個冰冷無情的詞語,但是有人出生後就擁有一張家屬證,有人在進入大院時只能被攔住;有人在大道中的午餐是近百元的健康沙律,也有些人的慰藉,是小巷裡的一碗鴛鴦河。

人人都在追逐,我也似是而非地跟著追逐,追到了,卻發現不是自己想要的。更可怕的是,在追逐的過程中,變成自己不喜歡、不想成為的那種人,渴望去改變,卻很怕掉落在現實與理想的夾縫裡,無法掙脫出來。

暑假的最後一天,我離開了大道中。

回來的路上,去買了東西,轉車時似乎是在錯誤的車站等車,各種車輛沒有間歇地一輛一輛駛過去,大巴,小巴,停了又走,留下一團又一團熱烘烘的尾氣。等了好一會,要坐的那輛小巴終於來了,湊上去,司機卻隔著玻璃對我不停地左右擺手,意思讓我不要上車。他的手擺得很誇張,由於隔著玻璃無法跟我說話,所以故意要把手勢做得幅度大一些,好讓我看見。於是我退回來幾步,司機立刻不再理我,扭過頭去。小巴「嗖」地一下就開走了。

兩年前,高考成績出來之後,一志願落榜,確定要去香港讀大學。辦簽證,要求交一張十二萬港幣存款證明。當時家裡對此事毫無準備,甚至向親戚借了些錢。那天我和媽媽走去離家最近的那間銀行,偏偏那天人很多,四個窗口又只開了兩個。我們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個多小時,填寫表格的時候,我坐著,媽媽站在一旁看著。姓名,身份證號,開戶類型……填好了,從包里拿出現金,紅色的百元紙幣,一疊接著一疊,從玻璃隔擋下方的小口塞進去。我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那麼多錢,經過漫長的等待和填表,在冷氣充足的銀行里卻還是流下了汗。媽媽看見了,說,你看你,都出汗了,快擦擦。

我在原地怔了一會。突然覺得那段沉默誇張的擺手,是一個巨大的生活隱喻。高中時早戀,被教導主任整得半死,高考也沒有考好;畢業後期盼著大學開拓眼界、接受良好教育,卻發現高昂學費背後只是老師與學生的糊弄,周圍人一心在搵工,好像知識同他們沒什麼關聯;我也試著找一份最喜歡的領域裡的工作,但每天忙不過來的都是瑣碎到極致的小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踏進了「外面的世界」,儘管我總想著,還是小心翼翼地住在象牙塔里吧,但不知不覺,就這樣從象牙塔里走了出來,好像背後有一雙無形的推手。

深呼吸之後,還是重新振作了起來。我感激大道中的一切,但現在,打開手機上的地圖,我要尋找回去的路線。

推薦閱讀:

當手機評測媒體遇到 Switch 之後
卧龍、躺屍劍法和葛優癱
如果你也恰好在這裡
母親節,母親劫
美麗的人

TAG:随笔 | 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