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還在玩遊戲的「油膩中年人」

關於「油膩中年男性」這個話題，我和三位歲數40+、仍把遊戲作為個人愛好的男人聊了聊。

網易愛玩百萬稿費活動投稿，作者 瓦克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最近，網上關於中年男人「油膩」的指控甚囂塵上，無論是大腹便便的還是鼻毛外露的，無論是喜歡皮帶上掛鑰匙的還是喜歡保溫杯泡枸杞的，悉數中槍無一倖免。沸沸揚揚中，我心中萌生一個問題：在這群「油膩中年男」中，是否有喜歡玩遊戲的人呢？他們又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呢？

掃了一圈自己身邊的中年人，符合油膩條件的有不少，玩遊戲的卻沒有一個。我只好通過萬能的朋友圈徵集。很多人留言說：「玩遊戲的中年人？有這種生物嗎？」好在通過朋友的朋友，最終輾轉找到了三位歲數在40+、仍把遊戲作為個人愛好的中年。帶著獵奇心和窺私慾（？），我採訪了他們，看看他們的世界裡到底是什麼樣子。

• 遊戲二十載 ，歸來仍是少年

「這就成大叔了……」當我試圖以「大叔」相稱拉近與Ken之間的距離，Ken像被雷劈了一樣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他的女兒馬上就要讀高中了，他卻仍然無法接受自己是大叔的現實。

從照片上看，Ken是個不折不扣的胖子，體型百分百符合「油膩中年」標準。但74年的他穿著打扮倒像是94年的，少年感十足：身著清爽的文化衫加迷彩的五分褲，腳蹬運動潮鞋，髮型是頭頂復古油頭，兩側推了青皮，儼然中年寬屏版Big Bang。

Ken變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從事的是自由職業，承接廣告插畫業務。由於畫功精湛，其中不乏很多來自國際一線大牌的單子。畫畫是個腦力活也是個體力活，每天白天睡覺，深夜工作，一伏案就十幾個小時是常態。「只有三種職業是我這時差的，小姐，出租司機，廣告狗。」

這無疑加大了我微信採訪的難度，每次在睡前才有可能逮到剛剛開始工作的他，聊上兩句。

採訪也不是以我問他答的方式一板一眼完成的。剛聯繫上的時候，他就熱情地要加我PSN好友，還會反過來問很多問題。聊天的時候也是一個動圖接著一個動圖，時興的網路用語一句也不落下，我有時都在懷疑是他的女兒在越俎代庖。「我感覺還是個騷年。」他在發了一個委屈的小狗動圖之後，對我這樣表示。

我絲毫不懷疑這一點，別的中年人微信頭像都是風景之類的，他的微信頭像是自己的妻女在車上睡得七倒八歪。

在FC的時代，Ken並不喜歡遊戲——FC和SFC遊戲都太難了，對於他這樣不折不扣的手殘，遊戲的意義除了羞辱自己，沒有其它。

直到世嘉土星上的《鐵甲飛龍2》出現。三維立體的畫面，爽快的飛行鎖定攻擊，令二十齣頭的他感覺到異常驚艷，就此入了遊戲的坑。雖然手殘依舊，但是好在後來的遊戲在操作上越來越寬鬆、越來越友善了。

Ken對於購買遊戲有著近乎「病態」的熱情，在從正之前，盜版的遊戲碟收了幾千張。從正之後，他照著這些盜版碟，把能買的全部買了一遍。

儘管遊戲成災，他仍然樂此不疲地剁手再剁手。聯繫他的時候，正逢中國的「雙十一」和美國的「黑五」，他經常會發來一個價格截圖問「這個划算嗎？」「這個是不是史上最低價？」雖然正價遊戲也沒什麼消費不起的，可是能淘到低價遊戲，樂趣似乎更勝一籌。

「其實玩遊戲可能是各種娛樂里消費最低的了，像我這種勤儉持家又沒啥私房錢的，遊戲是最好的娛樂方式。」

廣告人不好當，甲方不滿意，改了又改是常有的事，買遊戲、玩遊戲，都成為他宣洩工作壓力的一種方式。

幸運的是，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對他玩遊戲這件事都算支持——父女倆的遊戲口味不一樣，喜歡的遊戲沒太多交集。女兒喜歡《陰陽師》和《守望先鋒》，但也不介意幫老爹一臂之力，PS4上的《Killing Floor 2》就是她幫自己白金的。老婆大人雖然對女兒玩遊戲有點意見，但對Ken玩遊戲完全支持，有時Ken關機了還關切地詢問為何不玩了，讓他休息休息再玩。

作為一個愛玩遊戲的中年人，Ken以為自己是一座孤島。「好不容易拖了一個同齡好友買了PS4，結果別人用來當藍光播放器了。」當他聽說我還聯繫上了其他玩遊戲的中年人，他不住地向我問東問西，非常好奇「同類」的生存狀態。

相對於其他中年人，Ken享有更多的自由，但他覺得還不夠。從20多歲到40多歲，他對遊戲的熱情一如往昔，從未消褪。遊戲是他的精神領土，在這裡，他能收穫更多自由。

顯然，Ken並沒有把自己歸於「油膩中年」的行列，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當作中年人。當我將網上關於油膩中年的標準列給他時，他同仇敵愾地表示自己也討厭這樣的人。

結合身邊同齡人的事例，Ken列舉出關於他們更多的「油膩」罪狀：盲目追求名牌的堆砌卻不講究搭配；皮帶扣、手錶和手包上的名牌LOGO生怕別人不知道；家裡不是紅木就是歐式，風格混搭，看著起雞皮疙瘩……指控的時候，Ken活像一個對父輩抱著諸多不滿的少年。

他覺得歸根到底，這些中年人審美缺失，生活態度有問題。「當然，他們也一定覺得我這個歲數了還這種打扮，不像話！這個歲數了還玩遊戲，不像話！」

最近的熱門書籍《精進》中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一個人的價值體現在他能堅持去做別人不屑做、不敢做或者做不了的事,正是這些行動構成了一個人的獨特性。不盲從社會主流，不隨聲附和，寧可做一個異類。」藝術類的工作，保證了Ken的審美品味；而長期獨立的工作，讓Ken能和社會部分絕緣，無需攀比，無需盲從，這是大多數中年人羨慕不來的。

但我相信，Ken之所以少年感爆棚，根源於他生就的個性。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和好奇心的人，中年仍是少年，至死都是少年。

• 借著遊戲，給心一個棲息之所

王昕（化名）是一個三線城市的公務員，年紀四十有二。「很多人聽說我是公務員，都會誇說工作好，但我的收入並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麼高。」

最大的證據就是好幾年前為了玩遊戲買的32寸720P的LCD電視，到現在還沒有換。現在早已是LED電視的天下，55寸、65寸都是標配，HDR、4K等新特性層出不窮，王昕雖然心癢，但只能忍著。「哪裡都要用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在單位里混了十多年，王昕仍然在比較底層的位置，工資只是隨著工齡的增長，以有限的漲幅每三年抬一抬。他自己歸結原因有二：一是自己能力並不出眾，二是自己與單位的同事和領導格格不入。

「說格格不入的意思，就是他們內心覺得我是個奇葩，我內心也覺得他們是傻叉吧。」王昕聳聳肩說道。雖然表面上大家見面都是微笑點頭，但他時刻懷疑自己在單位里並不討喜。

他把自己在二次元方面的喜好深深藏了起來——單位里年齡結構偏大，在同事和領導眼裡，這些東西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其實王昕一開始並沒有刻意隱藏。有一年年會，王昕表演了一個節目是躲在幕後做手偶劇，他排練了很久，精心地復現了紅白機上《超級馬里奧》的第一關：一頂磚塊會出現蘑菇，吃了蘑菇，馬里奧就會變大。比起其他同事「鳳凰傳奇的廣場舞」、《打靶歸來》之類的歌曲聯唱，他自認為自己的節目最新穎、也最有誠意。

結果那場表演遭遇了整個年會的最冷「禮遇」，只有稀稀拉拉的零星掌聲，似乎也不是為了節目本身，而是為了挽救冷場的尷尬。大家的眼裡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

王昕還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訂了一個豪華版的遊戲，很大一個箱子，裡面還有限量版的手辦。拆封的時候，被領導看見了，領導意味深長地說：「小王，平時多和大家一起出去玩玩，不要一個人躲在家裡啊！」領導指的是單位里的聚餐。自從王昕發現酒席上大家都對著領導各種尬笑、各種敬酒以後，他就沒怎麼參加過類似的集體活動。「實在非常難受，學不來，我只會默默埋頭吃飯。」

王昕說自己在邁入四十歲的那一年完全看開了，「仕途大概也就這樣了，一眼可以望到頭。至少是個相對穩定的工作，至少不用像上級那樣要多擔當很多責任，至少有更多自己的空餘時間可以玩遊戲。」他每天回家都會玩兩三個小時的遊戲，戴上藍牙耳機收音，用這樣的方式陪伴做作業的女兒。這邊，遊戲進度一天一天地在推進，那邊，女兒也在一點一滴地成長，這成為他每天最閃亮的時光——有些事情雖然不如人意地停滯了，但生活中總歸還是有向前的部分，有發展，就有了希望。

遊戲不會分散女兒的注意力嗎？王昕的回答很直接：「她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對於最近油膩中年的話題，王昕很不開心，覺得這屬於網路暴力的一種，「就像曾經流行過的『直男癌』一樣，給你貼個標籤，就可以對你開炮了。」

王昕的不爽不是沒有道理。對照那些油膩中年的標準，他莫名就中了幾箭，比如略略隆起的小肚子和後移的髮際線。儘管平時在飲食方面也注重清淡，晚上也會和老婆輪流出去遛狗鍛煉，但是油膩中年的體貌特徵仍然無情地蔓延到了全身。

「人到中年沒得選，歲數到了，就在油膩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竇唯那麼仙，變胖了不也被說油膩；李亞鵬長得帥，謝了頂不也還是油膩；謝霆鋒難保十年後不會油膩。避免油膩？那還不如說直接別活到中年吧。」在王昕看來，人敵不過時間，衰老總是醜陋的，油膩感最先來自於外貌形體上的變化。

步入中年，職業發展已經很難再有大的突破，王昕不禁感念起遊戲的好，至少在那片精神領土，他可以獲得成就感和自由。「你覺得你這算是一種逃避嗎？」「不覺得，我反而覺得這是一種看透。」人這一生，能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固然好，但能夠找到取悅自己的方法，也不枉走了這一遭輪迴吧。

• 一切進步都停止了，除了在遊戲里

我很難把喜歡遊戲與喜歡古玩這兩種愛好安在同一個人身上，直到遇到灰太狼。他說古玩使人靜，偏向於修心養性；遊戲使人熱血沸騰，可以一次次經歷不同的生命體驗，這兩者是互補統一的。

在度過35歲生日以後，灰太狼就不樂意主動提及自己的年齡了。在我的一再追問之下，他只好不情願地交代：「今年已經是我第四個本命年了。」我忽然意識到：不僅是問女士的年齡不禮貌，問年長男性的年齡可能也是一種禁忌。

摸著自己一團和氣的腹部，灰太狼不禁懷念起年輕時的標準身材。從玉樹臨風到大腹便便，彷彿就在一夜之間。一天久坐十幾個小時，晚上還要經常性地熬夜工作，沒時間運動加上每天深夜食堂，邁不開腿加上管不住嘴，不胖就怪了。

灰太狼在浙江一家比較知名的電視台工作，從事的是CG行業，表面光鮮的工作需要超負荷的運轉，工作時間基本上是「5+2」、「白+黑」。從青年拼搏到中年，從沒錢奮鬥到小康，雖然過著別人眼中羨慕的小康生活，可是職場上那根繃緊的弦始終不敢鬆開——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棟小別墅需要還債，每個月還完貸款也挺夠嗆。

說起來，自己的工作和遊戲還有一點關聯。「作為CG行業相關的從業者，對電影、遊戲中的CG表現都會特別敏感，而且也不自覺地會把它們作為自己學習進步的一種參照。」

偏偏灰太狼的愛好非常廣泛，也有些偏門，除了遊戲和收藏古玩，編程、現代物理、哲學、歷史……都是他的心頭好。愛好多，時間少，每一樣愛好都不願意丟棄，只好將已經零碎的個人時間再打碎成更零星的時間，一一均分。在這樣的情況下，遊戲基本上只是用來放鬆自己、緩解壓力的工具，玩的也只是《使命召喚》系列，已經不會佔用太多時間了。

年輕時，灰太狼沒少花時間在遊戲上，從讀書時的紅白機，到後來的各色各樣的電腦遊戲，玩通宵也是家常便飯。現在回想起來，這樣的經歷很值得懷念。「經常玩通宵，對我現在工作中的加班熬夜也是一種鍛煉吧。」

《使命召喚》是灰太狼的「本命」，從第一代開始，每一個版本都玩過。喜歡的理由很簡單，真實、有血性。有人說，男人不管年齡多大，內心始終住著一個孩子，所以在遊戲世界裡衝鋒陷陣，是他們永遠不可抗拒之事。

在接觸《使命召喚》前，灰太狼已經玩了很多年各種FPS遊戲了：《德軍總部3D》、《DOOM（毀滅戰士）》、《半條命》、《毀滅公爵3D》、《雷神之錘》……但第一次玩上《使命召喚》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遊戲畫面真實，故事也基於歷史真實，很有代入感，感覺自己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人生最美初見時，《使命召喚》出了這麼多代，他最喜歡的始終是第一代。

槽點是灰太狼一直在玩盜版。面對我的質疑，他倒是很坦然：「很簡單啊，盜版從網上容易獲得，比買正版還方便，免費午餐誰不愛呢？所以最重要的是要控制好版權，加強網路傳播的監管，不要讓盜版在網上橫行無阻，這點電影就做得比遊戲好，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願意走進電影院了。相信遊戲行業會越來越好，我也願意用購買正版支來持這個行業健康發展。」

對於現在網路上鋪天蓋地對油膩中年的指控，灰太狼認為，那些臉上滿是膠原蛋白的年輕人主宰著網路話語的風向，中年人因此成了被diss的弱勢群體。「年輕人對主導現實社會的父輩們有叛逆情緒，對中年油膩男的審判，可以看作這種情緒在網路上的一次集中釋放。」

對於那些「戴串」、「穿唐裝」的油膩男特徵，灰太狼顯得特別寬容：「任何一個群體都會有群體性特徵，這是時代、階層、風尚在群體身上的烙印。青年仍處在探索和變化中，而中年已經開始沉澱，沉澱的結果，就是許多人趨向於對傳統文化的回歸和認同，因此就有了那些『油膩』的標誌。」

「那你覺得自己油膩嗎？」灰太狼說，油不油膩要看狀態，「累成狗的時候可能就油膩了。」想想也是，當一個人在單位里做完任務、應付完領導、教導好下屬，回到家拖完地、洗完碗、檢查完作業，哪裡還有精力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自己是不是庸俗肥膩？萬一再碰到孩子惹點事，父母生點病，下屬捅點窟窿，領導生點氣……在碎了一地的煙火中，能笑著活下去都已經像是一副優雅的油畫了。

我問他是否有體會到所謂的「中年危機」？他毫不猶豫地說有。五十知天命，人到五十歲就得聽天由命了。年輕時看到的是未來的無限可能，中年時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人生的頂峰，已經失去了目標，接下來要尋找的可能就是歸宿了。這種迷茫必然會帶來焦慮和危機感。「人到中年，回望來時路，會覺得走過的路並不長，青蔥少年彷彿就在昨天，頓時就會有人生苦短、時光易老的無力感。這種心態的變化也許才是最大的危機吧。」

在這種滿是無力感的環境下，遊戲作為一種載體，還能讓人體會到的一種明顯的進步感，確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斷變強，實在是彌足珍貴。我猜，這也許也是灰太狼喜歡遊戲的另一個原因吧。

• 寫在最後

少年們一頭扎進遊戲里，遊戲就是整個世界。到了中年，曾經的少年發現生活的HARD模式這才真正開啟：房子、車子、票子，每一個都想擁有；孩子、妻子、老子，每一個都要顧全。曾經的遊戲聯盟分崩離析，越來越多的中年男人在遊戲中摁下了「退出」按鈕，選擇永久回歸現實世界。

只有少部分人在堅守。在他們心目中，遊戲不是可有可無的玩物，有著無可取代的價值。也許人生的軌道已經沒有回頭路，也許無法逃脫被中年危機的陰影所籠罩，但他們慶幸：還好有遊戲。

少年時，遊戲是肆意馳騁青春的沙場，中年時，遊戲是重拾年少輕狂的地方。歷盡世態炎涼，嘗盡人生百味，遊戲吹出的一個個夢幻氣泡，顯得如此至純至真、彌足珍貴。

生活紛繁忙碌，卻無法改變乾癟無聊的本質。中年男人開啟遊戲，立刻擁有了一段飽滿豐盈、精彩不斷的人生。從遊戲世界返歸現實，他們將人生當作另一場遊戲，重整活力，用力生活。

也許他們腹部已隆，青絲已落，可是血仍未冷，心還活著。

畢竟，我們不是因為變老而停止玩樂，我們是因為停止玩樂才會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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