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麥卡林丨「這些照片我們絕不忍以美或詩意來形容,但那其中確有力量」
攝影不是關於看(seeing)的,它與感覺有關。如果我對自己正在拍攝的對象沒有半點感覺的話,那我又怎麼能要求看這張照片的人從中感覺到點什麼呢?
——唐·麥卡林
作者丨吳明益
本文摘編自理想國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版《浮光》
戰地攝影家唐·麥卡林(Don McCullin)回憶自己一生時,提到自己走上戰地攝影這條路的經過。他在從軍時才買下第一部祿來,並且開始迷戀上這個小黑盒子。只是年輕人回鄉後,一時找不到工作,他便把相機拿去典當。有一天麥卡林的母親問他那部可愛的相機哪裡去了?麥卡林據實以告,她不發一語,出門去用自己僅剩的錢把相機贖了回來。
麥卡林說母親的這個動作改變了他的一生。從第一批拍攝街頭「老大幫」的照片被《觀察家報》採用開始,麥卡林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大男孩變成街頭、戰地攝影家,他找到了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興奮感。他總自願到最前線去採訪,從塞普勒斯、剛果、越戰(他在這場戰爭里斷斷續續待了十年)到比夫拉獨立戰爭(又稱奈及利亞內戰)、第三次中東戰爭、柬越戰爭、約旦戰爭、愛爾蘭反抗軍……麥卡林無役不與,他是戰爭的影子。
他曾被各種部隊拘留,被烏干達軍事獨裁者伊迪·阿明·達達(Idi Amin Dada)囚禁,幾乎已經送到刑場;他斷過肋骨、腿骨、臂骨,掛在胸前的NIKON大F相機被AK-47 的子彈打凹。但麥卡林終究是活了下來。
我被麥卡林的戰地照片震動甚過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1,他唯一不夠傳奇的,就是沒有像其他的戰地記者一樣死在戰場上。不過對我來說,這種倖存反而帶著一種傳奇性。只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像麥卡林那些充滿死亡、遺棄、不平、哀傷的照片,能說是美的子民嗎?
……
我們只得承認呈現傷痛也是一種藝術,Art 讀起來彷彿嘆息之聲的字眼,它能將平凡之物,甚至醜惡的事實化為美的升華,通過質疑我們的善與真,讓我們有機會重拾善與真。
麥卡林的照片能說是美的子民嗎?
卡帕在一名參與西班牙內戰的士兵中彈瞬間按下快門,埃迪·亞當斯(Eddie Adams)2則在越戰期間,當一個越南警察局長當街槍決一名越共時按下快門。
唐·麥卡林不僅拍下那些扣板機的畫面,他還拍下比夫拉獨立戰爭中一個手拿著法國玉米牛肉空罐頭的白化症兒童……這些照片我們絕不忍以美或詩意來形容,但那其中確有力量,像是虛空中有人伸出一隻手,抓住雲雀般握緊我們的心口。
美有時候靠近「善」一點,有時候靠近「真」一點,有時候它們彼此推開,有時又像是扶住彼此的一面牆,得互相倚靠才不會坍塌,得互相溫暖才不會碎成塵埃。沒有人能真正釐清它們的關係,就像沒有人能夠到達地心,或情人的心底。這些力量的總合,我們稱之為藝術的力量。
美學學者伊萊恩·斯卡利(Elaine Scarry)的《論美與行義》(On Beauty and Being Just)談的就是類似的概念,她以荷馬(Homer)、柏拉圖、普魯斯特、西蒙納·韋伊(Simone Weil)、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的作品,談我們生活經驗里感官對美的知覺,如何影響我們對公平與正義的判斷。……揭露童工實際生活而成名的劉易斯·韋克斯·海因(Lewis Wickes Hine)3,則認為攝影不僅要表現應予讚美的東西,也要表現「那些應予以糾正的東西」。我最迷戀的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lowski)4則說:「我害怕那些真實的眼淚,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權利去拍攝它們。」
晚年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麥卡林回顧自己的一生說:「我們都受天真的信念之害,以為光憑正直就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任何地方,但倘若你是站在垂死者面前,你還需要更多理由。如果你幫不上忙,便不該在那裡。」他回想起有一次拍攝黎巴嫩街頭被轟炸的現場,一個大塊頭的婦人尖叫嚎哭從角落走出來,男人們想安慰她卻不敢碰她(在中東地區你不能隨意碰他人的妻子),麥卡林舉起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那女人歇斯底里朝他衝過來拚命又捶又打,讓麥卡林覺得自己是罪惡的化身。當他沮喪地回到旅店休息時,一個記者走過來告訴他:那婦人在他離開後對他們哭訴,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轟炸中死了,她的家也被戰火摧毀了。當她在陳述這件事時,一顆汽車炸彈正好爆炸,其他人毫髮無傷,她卻當場身亡。這張照片成了麥卡林最後的戰場照片,他說自己每次回憶起戰爭的意義時,就想起了那個傷心欲絕的婦人。
麥卡林回想自己的戰地攝影師生涯,從未擺脫過同情心與良心鞭子的撻伐,而人們以為他們是以別人的血淚換取榮譽的吸血鬼。他說:「人們常不理解攝影記者拍攝這些照片在感情上所受到的震動。他們以為所有的戰地記者都冷酷無情。殊不知若干年前我拍的一些照片已經不再傷害照片里的人了,可是它們至今仍在噬著我的心。」
美在這些照片里並不直接存在,它是一張被蓋住的牌,以反面、不被看見的形態存在。這是因為失去美的同時,美的意義就隨之呈現。我們珍視生命、恐懼被殺戮、厭惡居住在生態毀棄之地的同時,必然有一美的形象與夢境般的生活期待隨之升起,這樣的情緒有時促使我們去思考公理與正義的問題。美與行義的關聯性,是創作者、詮釋者、閱讀者三者的感官經驗,加上思考能力所聯結起來的,它無意獨立,也無法獨立。……
(1)羅伯特·卡帕(1913—1954)原名安德魯·弗里德曼(André Friedman),是匈牙利裔美籍戰地攝影記者。他參與報導過西班牙內戰、抗日戰爭、「二戰」歐洲戰場、第一次中東戰爭以及第一次印支戰爭。卡帕是最傳奇的戰地攝影記者之一,他的名言是「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他的作品通過凝結瞬間再現了戰爭的殘酷和暴戾。1949年,他和布列松等人一同創立了著名的馬格南攝影通訊社,成為全球第一家自由攝影師的合作組織。1954年5月25日,卡帕在採訪第一次印支戰爭時,為了拍照誤入地雷區,踩中地雷身亡。
(2)埃迪·亞當斯(1933—2004)是美國戰地攝影師。他參與過十三場戰役,以極具張力的戰地影像聞名。他曾獲得普利策獎與羅伯特·卡帕攝影獎。
(3) 劉易斯·韋克斯·海因(1874—1940)是美國攝影家。他認為相機可作為社會改革推動的工具。他曾拍攝過一系列童工的影像,並且受雇為帝國大廈的建造過程拍照記錄,替紅十字會拍攝庶民生活。海因後來擔任「工程進度管理署」(The Works Progress Administration, WPA)的攝影主任,參與了美國國家研究計劃 (National Research Project),繼續他以攝影改善社會問題的理想。
(4)克日什托夫 · 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是聞名的波蘭導演。他早期拍攝紀錄片,後來拍攝長片,以《十誡》、《兩生花》、「藍白紅三部曲」(《紅色情深》、《藍色情挑》、《白色情迷》)著稱於世。他的作品在藝術與商業上同獲成功。
新書信息
本書是世界著名戰地攝影師唐·麥卡林的自傳時隔25年首度增訂重版。書中,麥卡林回憶少時生活,生於紛飛戰火,長於叢林街頭。攝影發掘其天賦,成為安身立命。卸下戎裝,他攜相機深入生死前線,幾乎經歷了二十世紀下半葉所有的戰爭與重要地區衝突。
作為同羅伯特?卡帕、拉里?伯羅斯齊名的戰地攝影師,麥卡林並未「實現」戰地攝影師的理想——將生命獻給事業。他的作品在給自己帶來聲望的同時,也成為其拷問世間荒謬,洞穿人性黑暗的工具。檔案櫃中的底片如同孤魂,不斷攪動著他的思緒。
增訂版補充了作者晚年深入蘇丹、敘利亞戰場,追蹤「ISIS」的經歷,以及私密的家庭生活。全書更新了40餘張攝影作品,包括麥卡林親友的照片和新創作的英格蘭鄉村風景照。
戰地新聞攝影黃金時代的珍貴存念——
從1961年柏林牆危機,到2012年阿勒頗之戰。從近在咫尺的北愛爾蘭危機,到千里之外的南蘇丹戰亂,麥卡林幾乎經歷了二十世紀下半葉以來世界上的所有戰爭與重要地區衝突。五十餘年來,媒體環境早已滄海桑田,麥卡林卻始終以自己的攝影信念對抗著時代的變遷。
一部經典的攝影傳記作品,諸多影視作品的創作來源……
麥卡林的傳奇經歷,足以媲美如何一部影視作品。如果沒有相機,世界將失去一位《末日獨裁》中的戰地記者,多一位《猜火車》里的街頭青年。
二十五年來首度增訂重版,收錄麥卡林最新作品……
新增7篇文章、5萬字內容,更新攝影作品40餘張。由中國攝影界的「老朋友」,羅伯特·普雷基(Robert Pledge)作序。
攝影對我這般慷慨,同時也毀掉了我——
皇家空軍海外服役的經歷,身為僱傭兵的同胞兄弟,一架阻擋射入心臟子彈的相機,無數盒險象環生的底片膠捲。天生的戰地攝影師,麥卡林用自傳向世人訴說:留得住瞬間永恆,揮不去背負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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