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月亮著

1

方闡今年三十歲,男,及肩長發,患「妄想症」多年。他一直獨居,陪伴他的只有一隻鸚鵡。這隻鸚鵡頭是紅色,身體是綠色,以脖子為分界線——如果鸚鵡也有脖子的話。

鸚鵡陪了方闡三年。第一年,跟他學會一句話,「來了,來了。」第二年,學會了第二句話,「去看看,去看看。」第三年,又學會了一句話,「去你的,去你的。」

這是第四年,方闡試著教鸚鵡學第四句話。

方闡是個詩人,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鸚鵡學會的前三句如此普通,不像是一個詩人養的,更像隔壁沉迷於嗑瓜子的老大爺家養的,這一直是他心裡的一個病。

所以這一次,他決定教它一句不一樣的。他琢磨了半年,敲定了一句「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每天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鸚鵡說一遍,「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鸚鵡撲棱著翅膀,對他回道,「去你的,去你的。」

這句話太拗口,人都不一定記得住。方闡也不著急,過一會兒又很有耐心地重複一遍,「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鸚鵡撲棱著翅膀,又對他道,「去你的,去你的。」

方闡用手指彈一下鸚鵡,收拾東西出門。此時天色微微亮,公園裡多是晨練的人群。

住在方闡隔壁的老大爺每天早上都會對他說一聲「早」,他也回一聲「早」,這一天才算正式開始。

而這天,老大爺顯然話有些多了,他看著方闡說道:「現在的年輕人整天就知道窩在家裡,像你這樣還知道大早上出來鍛煉的,真是不多了。」

方闡說:「我不是出來晨練的。」

鸚鵡站在方闡的肩頭,插了一句嘴:「去你的,去你的。」

「哦。」大爺點了點頭,說,「你是出來遛鳥的?」

「不是。」方闡說,「我是出來看樹的。」

「砍樹?」

「不是砍樹,是看樹。也可以說,是聽樹。」方闡凝神片刻,想了想接著道,「每棵樹都不一樣。它們有不一樣的形態動作,而且都是會發音的。有的樹很小,還不大會說話,就隨著風聲 『咯咯』地笑;有些樹年長一些,它們經常跟路過的人打招呼。有些說 『這個死泰迪怎麼又來了』;有的說 『哎呦這大嬸兒髮型換了』。有的樹蒼老一些,也不像年輕的樹那麼喜歡說話,只是會在早上說兩句 『這幫小逼崽子又來打擾老子睡覺』。比如現在你身邊這一棵,年紀就很大了,我聽聽,它好像在說——『死老頭兒你壓著我了』。」

老大爺一嚇,趕緊快走兩步,遠離了那棵蒼老的樹,又回頭驚疑不定地看了方闡一眼,招呼都沒打就走開了。

方闡聳聳肩,說:「我還只說了一半兒呢。」鸚鵡也跟著低了低頭,像是嘆氣似的。

方闡看樹不是隨便看看,他在選擇一棵合適的,作為自己的終極歸宿。

這個夏天,方闡決定去死。倒也不是因為突然發生了什麼事兒讓方闡想不開,而是他忽然想開了,人類日復一日地生活並無絲毫的意義可言。

如果終究要塵歸塵,土歸土,上帝的歸上帝。不如讓那一天早點到來。

起初,他選擇了一顆老樹,想要自縊而死。可沒想到,繩子還沒掛上去,樹倒開口說話了。

老樹說:「我歲數大了,你還年輕,身強體壯,我經不起你這一晃悠。沒準你沒死成,倒把我給勒死了,你還得摔一大馬趴。多不值當。」

他嘟囔道:「連死都不讓死。」

老樹說:「沒說不讓你死。你看那邊。」

正有一陣風吹過,老樹的葉子嘩啦啦地抖動著,一些葉子隨著風向南邊飄落。

方闡領悟了,順著落葉的方向向南看。那裡有一棵小樹正迎風舞動著身上的枝葉,陽光下有婆娑的樹影。

老樹說:「那棵樹正年輕,你想死,去它那裡。死後正好給它當肥料也不算浪費。」

方闡走到那棵小樹下,又聽到小樹說:「你別聽那老頭子胡說八道,我還小,還沒活夠呢。你要是一掛上去,我可能以後就得了佝僂病,我年紀輕輕的就直不起腰了,你忍心嗎?」

方闡一愣,想它說得也很有道理。左右都是不讓掛,他蹲在樹邊抽了支煙。

這時,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這棵樹下有一小塊土壤鬆鬆垮垮的,被周圍整齊的土地圍繞著,正好是一個圓形,像是剛被人挖過似的。

他百無聊賴地拿起一跟樹枝,刨了兩下,看到裡面埋了一團紙。他打量了片刻,抖掉了紙上黏著的泥土,小心地展開。紙條已經被撕成了兩半,他將它們拼湊起來,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很是稚嫩,卻看得方闡一個激靈。

上面寫道——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2

在他人眼裡,張銳天資聰穎,品學兼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很沒理想的人。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像爺爺那樣,可以每天坐在院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陽。當他第一次了解門衛這種職業時,便敏銳地意識到這就是自己的理想。

但當大家問「小銳,你的理想是什麼」的時候,他思量再三,終究還是把「門衛」兩個字吞回了肚子里,回答說:「法官」。

「為什麼啊?」

「因為……法官可以伸張正義。」爸媽欣慰地沖他點點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說出了正確答案。看著剛剛回答了「當大哥」之後被爸爸揪著耳朵的鄰居小孩,他有些自矜地笑了。

這樣的選擇,他已經駕輕就熟地做了無數回。

他靠著這樣的技能造就了一個他人眼中的「別人家孩子」,但他不以為意。他在八歲時就領悟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欣賞,無非是建立在虛偽地贊同與附和之上。以謊言堆砌出的賞識依舊是謊言。

不過這份賞識也不是沒有好處的,他得以從老師和家長的被懷疑名單中剔除出去,即使那個做壞事的人就是他。

天色漸晚,張銳正坐在沙發上吃著零食看電視,耳朵突然敏銳地捕捉到了高跟鞋的聲音。

他看了一眼滿地的碎屑和凌亂的沙發,思索了片刻,做出了他認為最正確的決定:把一臉茫然的哈士奇抱到了犯罪現場,關好卧室門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半分鐘之後,門開了。高跟鞋的聲音消失了,女主人的斥責聲和哈士奇無辜的哀哀叫聲響徹在房間里。

過了片刻,書房的門打開了,女主人看到張銳專心致志學習的樣子,欣慰地點了點頭,然後將一張粉紅色的鈔票放在了桌上。

作為一個家長眼中品學兼優的孩子,生活中經常出現這樣的驚喜。

他想到了那個遙控賽車。

說起來,張銳談不上喜歡那個賽車。但有一天,住在他隔壁的小良和他一起上學時,路過一個玩具店,兩人站在玩具店外面的玻璃前觀望。小良指著那個賽車對他說,好酷啊。

他當時不客氣地點評道:「真土。」 但現在,出於一種奇怪的心理,張銳想把這個賽車買下來。

玩具店的售貨台前坐著一個二十餘歲的男人,正在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上的「鬥地主」,聽到了三聲「叔叔」,才看到眼前那個剛比櫃檯高的小鬼。

「叫哥哥。」那個男人說。

張銳撇了撇嘴,說:「你不像哥哥。」八歲的小鬼頭就是擁有把所有成年人叫做「叔叔、阿姨」的權力。

男人無奈地接受這一事實,將賽車包好,遞給了他。

回家的路上,張銳路過一個小超市,走進去拿了瓶水,將買玩具找零的十塊錢遞給了售貨員。

這張鈔票在售貨員的手中左右顛倒了幾次,將臉湊近看了一眼,說:「這是假的。」

「怎麼會……」張銳愣住了,他感覺到幾道冷峻的目光射了過來。

一下午的時間,張銳都在琢磨怎麼報復,左右卻都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他不禁有點沮喪。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後,他想到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

他拿出一張字條,在上面寫出幾個字:你死定了。

寫完,他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句話有些孩子氣,於是稍稍改動了一下: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張銳不在乎錢,他只是想報復回去,最好能夠讓那個人坐卧難安。要是不能,能給他添點兒堵也是好的。

他拿著這張紙條,準備送到玩具店裡去。但路過公園的時候,突然想到之前看過的刑偵劇,警察經常以筆跡來辨別犯罪嫌疑人。他想,不能留下筆跡。

他又去買了紙筆,墊著公園的大石頭,用左手又寫了一遍同樣的內容。接著將之前的那份撕成兩半,找到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用土埋住,這才安心地走了。

第二天,張銳起了個大早。他昨天偷偷地將紙條放在了玩具店的前桌上。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也不知道店裡有沒有監控探頭。如果有的話……他不禁吸了口涼氣。

上學路上,他和小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心不在焉地應著小良的話。走到中途,小良突然「咦」了一聲,晃了晃他的胳膊。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突然呆住了。

只不過一夜的工夫,那家玩具店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裡面所有的商品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空空蕩蕩的屋子。

張銳心裡一緊,心跳慢了半拍。

3

據說,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在追逐童年所失去的,用盡畢生只為了彌補童年的遺憾。這也是韓拾後來舉債開了一家並不怎麼賺錢的玩具店的原因。

但開了店之後,韓拾也沒有什麼夢想成真的快感,反而更多了幾分對前路的茫然。

人們總是這樣,在最想要一樣東西的時候沒有拿到,很久之後即使又得到了,也終究不會有最初的喜悅了。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韓拾曾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每一次打掃衛生都最積極,一旦有展示的機會就沖向最前方。他愛看英雄的故事,邱少雲在烈火中獻出生命;黃繼光捨身堵槍眼;狼牙山五壯士英勇跳崖就義。他甚至已經構想出了將來自己去世的場景,他一定要飽含憂傷與熱忱,面帶悲壯地說,「這是我的…團……費……」然後吐血身亡,就此了結英雄壯烈的一生。

但這一切都隨著他的小學生活一起結束了。那一年,他的媽媽離開了家,也帶走了他插在桌前的小紅旗。他為了那個小紅旗大哭了一晚,直到父親一腳踹開了房門。他茫然地擦擦眼淚,看著暴怒的父親抽抽噎噎。

他一直沒有弄清楚狀況,他不知道不僅小紅旗不見了,媽媽也離開了。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要走,也不知道為什麼另一個女人住了進來,為什麼他突然就有了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弟弟,更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裡他會失去生命里所有的小紅旗。

弟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玩具,他心裡羨慕。有時候他去向父親討要一個,弟弟的母親就在旁邊說,成績這麼差要什麼玩具。父親在一旁跟著點頭附和。

他垂著頭,那個時候,他真的相信沒有玩具只是因為自己的學習成績差。

一次弟弟不在,他偷偷拿了弟弟新買來的望遠鏡玩,弟弟發現之後大鬧了一場,他也由此挨了一個耳光。父親很少打他,但這一次,只是因為他動了弟弟的玩具。

他從此再也沒有要過任何玩具,也不再喜歡任何英雄的故事。

世界上從來沒有英雄。

韓拾從此變得孤僻寡言,直到他遇到了艾松。

艾松是他最好的朋友,幾乎擁有著他羨慕的一切。聰明機靈,成績優秀,家境殷實,還有關心他的父母,意氣相投的朋友。

韓拾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發生意外,自己的生活也會是這樣吧。

可是生活里從不存在假設,他只能站在艾松背後,默默地看著艾松的生活。

當時兩人都對班主任頗有微詞,艾松曾開玩笑說:「要不我們去舉報她吧,她在背後收禮,舉報了她肯定就被開除了。」

韓拾說:「還說不準被開除的是她還是你呢。」

艾松嘆了口氣:「那還有什麼辦法?」

韓拾笑了笑說:「有辦法啊,下次她再整你,你從窗戶往下一跳,絕對能上新聞,新聞標題我都想好了, 『學生不堪老師侮辱跳樓自殺』,妥妥的頭條,她肯定要被開除。我們才三樓,不高,死不了人。」

當時韓拾不曾當真,他以為艾松也沒有當真。

年底的時候,隨著期末考的臨近,班裡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韓拾卻反而破罐破摔了。一次模擬考後,一整面試卷全部空白的他意料之中地被罰站在走廊里。

那天的日子像是一幕黑白影片,一直停留在韓拾的腦海里。他正頭頂著一個板凳,懶洋洋地站在走廊里眺望遠方,突然聽到一聲怒吼,韓拾回頭,就看到一個人影飛快地從教室里沖了出來,按住扶手,攀上了高台。他身形頓了一頓,停滯了幾秒鐘……接著,像只鳥兒一樣從三樓跌了下去。

班主任跟著沖了出來,同學們也隨之過來了。尖叫和吵鬧聲不絕於耳,可韓拾的腦海一直很安靜,彷彿按下靜音鍵,所有的異動都被他的大腦屏蔽了,只是看著樓下呆愣著,瞳孔放大,放大……

艾松在醫院躺了半年,出院之後,他坐上了輪椅,像變了一個人。

他又上了一個月的學,很快因為行動不便輟學了。

後來,韓拾聽說,艾松的父母對他愈加喜怒無常的性格感到失望,又生了一個孩子。

艾松終於失去了一切,如同他當初一樣。

就在聽到這個消息一周之後,韓拾突然收到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艾松坐在輪椅中微笑著,眼睛卻沒有彎,透不出任何笑意,直勾勾地看著鏡頭。韓拾看了一眼便覺得背後發涼。

後來見到艾松是在同學聚會上,艾松一直冷冷地看著他。幾個同學發現了異樣,韓拾講了曾經的事情,嘆了口氣說,可能他是在記恨我提出了這麼個愚蠢的建議吧。

後來韓拾也輟學了,在各個城市打工了多年。就在他開玩具店的時候,艾松適時地出現了,提出可以借他一筆錢,韓拾頭一昏就答應了。但沒想到,因為利息高昂,欠款一年就翻了一番,韓拾陸陸續續地還了一些,逐漸無力招架。

艾松不斷地催促他還債,還帶來了一大幫人。這無疑已經是威脅了,再不還錢,他不知道艾松還會做出什麼事。

想到這裡,韓拾看了一眼桌子,那裡靜靜地躺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個字: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這可能就是最後的通牒了。

深夜,門窗都開著,風從門外呼呼地灌進來,地上的垃圾隨之四處飄蕩著。日與夜被鮮明地區分開來。白天的腳步聲和歡笑聲,喧囂聲和吵鬧聲,還有孩子們閃閃發亮的目光,都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

時鐘指向了十點,一個戴著墨鏡的人走進了店裡。

「先生,我們已經關門了。」

「我找韓拾。」他沒有停步,繼續輕車熟路地往裡走。穿過一排排貨架,最內側有一個小門,那是韓拾的卧室,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門。

韓拾背朝著門,聽到聲音抬起了頭,窗戶上映出了身後人的影子。他隨即又低頭了。

屋裡悄無聲息。終於,墨鏡男耐不住性子,說道:「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墨跡。已經過去十天了。如果你不是我朋友,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我還是你朋友?」韓拾笑了笑,轉過了頭。隔著墨鏡,韓拾看不清他的表情,或者他根本沒有任何錶情。

墨鏡男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這是車鑰匙,你把門口的車開走吧。這店裡的東西也都歸你,抽屜里還有四萬塊,我只有這些了,剩下的我再想辦法。」韓拾伸出了手,將鑰匙遞了過去,「想報復我的話,你成功了。」

墨鏡男不屑地輕哼了一聲,有些像在冷笑,他將鑰匙接過來,轉身離開了卧室。他的走姿很奇特,右腳一跛一跛的,像是一隻受傷的昆蟲。

韓拾看著他的背影,緊握的拳頭鬆開了,眉頭也鬆弛下來。房間里空前安靜,像是回到了記憶里那天,一片黑白色,什麼都沒有。韓拾的肩膀聳動了一下,低下了頭,像是在顫抖,他開口:「艾松,對不起!」

艾松突然停了下來,他轉過身定定地看著韓拾,目光如同一口深井。

一陣沉寂之後,艾松問道:「那個時候,你是不是推了我一把?」

韓拾沒有抬頭,他的手輕輕扣著桌子。

咚,咚,咚,房間的空氣也隨之沉寂了三下。

然後,他「嗯」了一聲。

4

程明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家了,他甚至已經記不起妻子的樣子。

上一次溜回家是在多年前。當時門鎖已經換了,他只能在門外等著,眼直直地盯著那扇門。

不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眼淚剎那便濡濕了他的眼眶。那是他的妻子,他那時已經有四年沒見過她了。

他正想過去,卻突然停下來腳步。妻子身旁有一個男人,兩個人並肩而行,像是一對親昵的夫妻。

程明心裡突然敲響了警鐘,有問題。

他不敢貿然上前,只能隨著記憶,來到了女兒的小學。女兒想來已經上五年級了,他不知道具體的班級,只能站在校門口等待。

學校門前擠滿了學生和接送孩子的家長,人潮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兒。

女兒個子長高了很多,樣子也變了,還扎了滿頭的小辮。但他十分確定,那就是他的女兒。他走上前去,想給女兒一個擁抱,卻看到了女兒充滿驚慌的眼神。

他心裡一疼,摸了摸她的頭說道:「別怕,我就問你幾個問題。」

小姑娘眼神里還是泛著恐懼,腦門上已經出了汗,她皺了皺鼻子,聲音有點發抖:「好。」

「媽媽每天幾點回家啊?」他問道。

「六點。」小女孩說。

「有沒有什麼叔叔去過家裡?」

小女孩疑惑地皺了皺眉,說:「沒有。」

他舒了一口氣,說:「好,那我們回家吧。」他想牽起女兒的手,女兒卻一臉慌張地左顧右盼,不肯將手遞過來。

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看到了救星。她大喊了一聲「爸爸」撲向了另一個人的懷抱。

程明轉過頭看去,正是那個他在家門口看到的男人。

他感到渾身冰涼。

後來他再也沒有回去過,徹底忘掉了那個叫作「家」的地方。他已經習慣了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欠債欠得多了,要補的窟窿太多,他已經不再對此抱什麼希望。

這天他又被堵住了,來人站在門口,戴著墨鏡,手裡拿塊板磚,一臉撲克相。

程明反倒是笑了:「呦呵,這年頭追債還拿著磚頭,少見啊,你是哪家的人啊?」

來人將墨鏡摘下來,程明看到那張臉,忍不住全身抖了一下,呼吸也立刻急促起來。

這個人是追債的人中下手最黑的一個,他左右看了看,來路都被他帶來的人堵死了,看來今天是少不了這頓打了。

他認命地咽了咽口水,擠出一個難看地笑臉,說:「艾老闆,您今兒個還親自來了啊。」

「我今天不是來逼債的。」

一聽這話,程明就精神了,腰也不彎了,腿也不抖了,他終於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說道:「那是什麼事兒勞您大駕?」

程明身形魁梧,如果不是常年躲債,臉色發黃,還算是不怒自威。艾松人手不夠了,看他體格還湊合,可以拿來用,算是以人力抵債。

此後,他就成了艾松的跟班。程明覺得這事情有點滑稽,上午還是被追債的,下午就成了收債的。

在這夥人中他是資歷最淺的,一旦對方妄圖逃脫,他得一個人衝過去將對方制住。對方害怕,其實程明心裡更慌,手太輕了沒用,手太重了,他怕一棍子下去,把人給打出什麼問題。而且,對方要是還手,這邊兒第一個死的也是自己。

他想起來一個歇後語:麻稈打狼,兩頭兒害怕。

但有的時候,他看著別人擔驚受怕的樣子,心裡會滋生出一種扭曲的滿足感。

人不如狗。他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可不就是人不如狗嗎。

不過日子久了,他覺得這樣的日子長了也不是個事兒。不管是誰指派的,動手的終歸是自己,萬一哪天手一重打出人命了,還得去蹲監獄。

他想著再干一些日子,還上一些債就試著脫身,要是實在不行就只能偷溜了。

這天,他在門外和一群人候著,聽到了一句話,「抽屜里還有四萬塊」,他突然就起了歪心思。

左右債也還不上了,不如把這錢拿了,偷溜算了。

一會兒,屋裡的人前後腳走出了店門,其他人也跟了上去,程明磨磨蹭蹭地走在了最後。

程明看到有兩點火星在黑夜裡閃亮,他們在抽煙。程明大腦迅速地轉動著,他們把這根煙抽完,至少要三分鐘,三分鐘的時間足夠他把錢拿出來。他很熟悉這一帶的路,要離開應該不成問題。

他猶豫了半分鐘,回頭看了一眼,幾個人還在門外站著。

沒有時間細想了,他心一橫,決定賭上這一把。

他走進了屋子。屋裡很簡潔,只有一個書桌、一張床和一個衣櫃。

他打開了書桌上的抽屜,最上面的一層裝著一些收據和一個筆記本,他又往後看了一眼,外面沒有動靜。

他接著拉開下面的兩個抽屜,終於,最下一層,他看到一個信封躺在裡面。他心跳速度驟升,迅速打開看了一眼,立刻將它揣到懷裡,走了出去。

沒有人發現他的小動作,他穩住心跳,換上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幾個人身後。

十分鐘過去了,一個人掐滅了煙,向屋裡走去,所有人都跟了上去。

程明心裡有個聲音在回蕩:機會到了。

他摸了摸鼓囊囊的腰間,錢在左邊,刀在右邊,深呼了一口氣,輕悄悄地離開了。

5

夜色已深,深得包羅萬象。

在無邊的夜色里,彷彿一切都不復存在。萬物歸於沉寂,程明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訂了凌晨的火車票,向著火車站一路疾走。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渾身一顫,危機感蔓延到了心臟。

屏幕上顯示是艾松的電話號碼,他不想理會,卻在驚慌之下不小心按到了掛機鍵。

他呆住了幾秒,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這次他乾脆地按掉了,向著火車站狂奔而去。

鈴聲一次又一次地響了起來,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掉。風聲在他耳邊呼嘯而過,他瑟縮了一下,將手機砸了出去,摔了個粉碎。一隻野貓從他身旁穿梭而過,他一個激靈,神經質地掏出了那把刀子揮舞著。

一個人在黑夜裡注視著他,笑了。

程明一個顫慄,才發現面前坐了一個人,和大樹的影子無比和諧地融為一體。他黑衣,長發,像是生來就活在夜色里似的。

「你是誰?」程明問道,聲音在夜色中尖厲異常。

那人一動不動,看著程明微笑說:「你終於來了。」

程明感到背脊湧上了一陣涼意,他換了個方向繞道而行,不想那個人跟了上來。程明加快腳步,便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也變得急促,他放慢腳步,那個腳步聲也緩和下來。

程明頭皮開始發麻,那人像個幽靈似的纏著他。「你到底是誰?」程明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人並不答話,只是跟在他後面。

他轉身吼了一句:「別跟著我!」身後的腳步停了下來,程明舒了口氣,卻突然感到有一個東西搭在了自己的肩頭。

他吸了一口涼氣,鼓起勇氣看過去。一隻紅綠相間的鸚鵡靜靜地停在他肩頭,歪著頭看向他。他抖了抖肩膀,鸚鵡卻也不飛,仍然安靜地站在那裡,甚至還說了一句話,「來了,來了。」

「來了。」那人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在他面前,面上還帶著笑容。

程明驚恐地看向他,手中的刀子不受控制地捅了出去。鮮血緩緩地浸透了方闡的衣服,也浸透了夜色,血腥氣緩緩地瀰漫開來。

好似誰突然按了暫停鍵,兩人的動作都停滯了,只有瞳孔開始放大。鸚鵡翅膀揮動著,飛遠了------

夜色已深,深得包羅萬象,罔顧失意的嘆息和不平的怒吼、壓抑的啜泣或者歇斯底里地咆哮。它只是靜靜地吞沒著,泛著浸透人心的冰涼。

疲憊的小販散去了;惘然的路人散去了;步履沉重的拾荒者散去了;醉醺醺的異鄉人散去了;傲慢和虛榮散去了;憤怒和嫉妒散去了;憂鬱、怠惰和貪婪也散去了。

善良與罪惡都被掩蓋,狂歡與愁苦一同歸於沉寂,只餘下鞋子沾滿泥巴的流浪漢,站在黑夜的一角,久久地、久久地凝視這片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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