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帝死了」到荒誕的默爾索:二次解讀《少女終末旅行》

前篇文章我們通過對象徵符號,後現代的嘲諷與陌生化筆調的解讀重新審視了一次《少女終末旅行》。這部作品具有文本意義上的惰性,也有充分的外延性,因而有足夠的解讀空間與理解驅動力促使活性的受眾進行多次釋義。魯迅說: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本文即由此開始。

從「上帝死了」到日神與酒神的傾向

文明的坍塌與斷裂使得倖存者回歸了人類本初,藉由殘存的理性重新以基礎的感官感知整個世界。符號,象徵,宗教建築因為失去了承載其意義的傳統解讀模式,僅憑坍圮荒廢的物質載體已無法進行有效解碼。因而在《終末》的世界中,人類廢墟表象這一物質失去了文明的精神介入而充滿了對於理性闡釋的抗拒。這種抗拒直接導致了意義的消解,這種消解即包括類似於尼采而言的「上帝死了」。

我將尼采所言的「上帝」理解為不同於《聖經》中的萬能神,而是一種存在於人類文明中的基礎或本質,它既是思維的基礎也是倫理的基礎,價值的基礎,認知的基礎,是我們言說、生活、理解、判斷的本質原點。我們的文明信任並肯定了這個「本質」的存在,即便我們並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然而在文明發展的過程中,這一「本質」忽然消失了,被刪除殺死了,兇手即是否定「它」的我們。「上帝」被我們殺死了。

在《少女終末旅行》中「上帝死了」這一概念則與前文有所出入,它表現為更為簡單純粹的文明的斷裂與意義的終結。如果說尼採的「上帝」是被發展,活性的我們主動殺死的,那麼在作品中「上帝」的消亡則充滿了被動,強制,無奈與單純的絕望。意義與文明的本質被粗魯地抽離,人類再次被拋到了沒有理性屋檐的荒野。因而與其說作品中「上帝死了」,倒不如說「純屬虛構」。

然而上帝死了並不是一件單純的壞事,上帝雖然死了,但是我們也不需要上帝。其次,尼采通過上帝死了是想對當時的道德進行批判,並在上帝之外,也就是從我們自己之中尋找存在的意義。在《少女終末旅行》中「上帝」這種意義的坍塌也預示著意義的再架構。柏拉圖的洞穴理論說:一群被鎖住的人只能看到牆壁上的影子卻無法看見事物真實的樣子,我們就這樣被上帝的影子迷惑著。尼采認為,我們必須戰勝這些影子,看到事物的本質,而這就是意義之外的意義。

意義的消解也造成了原有價值體系的全面坍塌,也導致了信仰的全然破滅。這對於末世的倖存者而言無疑是一種終極的虛無,人們自然而然地便會陷入完全的虛無主義中,認為人生全然沒有任何意義。但尼采不這麼認為,神的存在恰恰在否定我們人生意義,而神的死亡則騰出了我們肯定生命意義的空間與寶座。人將神放逐在理性之外,人成了自我的神。

在這種理念上,我們再次來看待作品的人物。千戶有著明顯的「日神」傾向,即一個遠較於我們的完美的個體存在,拒絕異化並用新的世界觀、人生觀構建新的價值體系,具有高度的理性自製,象徵意義上文明的延續者。尤莉更多地表現出「酒神」傾向,即個人理性的消解,基礎動物性的表現,感性,無作為,接受生命的反覆無常。

在意義缺位之後,她們各自作為代表成為了末世里鮮明的哲學意義。

荒誕,只有荒誕

「我不是這裡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無依無靠。一切與己無關。」(加繆,1940,初到巴黎)

虛無、絕望、陌生感、異己感是二十世紀「荒誕」這一總的哲理體系中的組成部分。存在主義分為好多流派,但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思想是「人生而必死,勞而無功」(加繆),「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薩特),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於煩惱痛苦之中(海德格爾)。

以存在主義的視角來看待《少女終末旅行》可以說非常恰當,它們具有相同的時代土壤:戰後,現代性生存。在兩者相似的背景中,因戰爭摧毀而倖存下來的人們充滿了對於現代性的憂慮、煩惱、恐懼以及悲觀失望情緒。存在主義從誕生起就面臨著天然的危機——意義的消解。人類的理性本能地追求著意義、價值、目的,這與世界、存在的無意義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如何理解這種荒誕與意義的消解?

在作品第六話中所有意義的體現就在於人物石井造飛機並飛離廢棄城市這一事件上。這種行為具有明顯而深刻的象徵意義,它象徵了意義的重建與新生活的尋覓,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積極樂觀進取的「日神」的入世精神。結局裡飛機的解體就是對人物與我們受眾的狠狠掌摑,是這種象徵意義的全面坍塌與重建價值的全然喪失,充滿了存在主義的荒謬與絕望。崇高意義的悲劇性在此刻凸顯的淋漓盡致,生命充滿了命運冰冷而刺耳的嘲弄。

荒誕主義的旗手加繆對其他存在主義哲學家試圖在生活中重建一種意義的做法進行了批判:在這個無意義的世界中創造意義實際上是一種逃避,一種哲學意義上的自殺。一個清醒的人的正確做法應當是直面世界的荒誕本質,並以最大的熱情去對抗它。

尤莉對於這一現象的理解更趨於無感,並且在意義架構實現的過程中,都基本沒有抱有太多狂熱的願望與憧憬,無論是逆境與順境,她都表現的如同「局外人」一般純粹的「行為緘默」。尤其是在飛機解體後,尤莉冷靜地說到:「她(石井)終於能和絕望和睦共處了。」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尤莉才是「終末世界」的「超人」,她在對於世界的理解上以「酒神」的高傲姿態實現了對「日神」千戶的勝利。動物性戰勝了理性,消極克服了積極,混亂取代了秩序,無作為壓垮了作為。

這也是一種荒誕。作品止步,或者說沉浸在這種荒誕之中,並沒有像加繆指引的那樣再前進一步,達到西西弗斯的境界。不過作品仍在連載中,未來有怎樣的發展還處於未知階段,這也不禁讓我們好奇,作者到底會不會試圖消弭這種荒誕,又該如何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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