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馬廣儒的悲劇人生

文/夕四少 微信公眾號:少讀紅樓

我寫過87版《紅樓夢》演員的不少故事,比如林黛玉陳曉旭的,比如史湘雲郭宵珍的,比如迎春金莉莉的,比如小香菱史可的,比如秦鍾師玉娟的,但有一個人一直沒有寫,因為他的一生充滿了悲劇,且已去世多年,不想再提及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今天重又看了他的故事,還是準備寫一點文字,算是紀念吧。

我們要說的是87版《紅樓夢》賈瑞的扮演者馬廣儒,馬廣儒應該是紅樓劇組第二位去世的演員,他於1995年5月26日去世,終年32歲,這時離他出演《紅樓夢》不過十年的時間,在此之前的1994年,賈母的扮演者李婷老師,因腦溢血去世,終年73歲。

馬廣儒的一生充滿悲情,而這種悲情從小時候就種下了。

眉清目秀的「假姑娘」

馬廣儒出生在安徽一個普通的家庭,家裡兄弟姐妹眾多,他排行第七,因此很受寵。父親對他寄予了很大厚望,希望他將來能夠多讀書,成為有學問的人,因此取名「馬廣儒」。

馬廣儒五六歲的時候,父親送了他兩套書,他的命運由此改變。這兩套書,一套是《紅樓夢》,一套是《三國演義》,後來他先後演過這兩部書中的兩個角色,一個是《紅樓夢》中的賈瑞,一個是《三國演義》中的周瑜。

小時候的馬廣儒就非常喜歡《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這個角色,雖然家中條件一般,但因為在家裡受寵,又兼長得眉清目秀,所以小時候的馬廣儒被眾星捧月般呵護著,也像很多孩子小時的經歷一樣,他是被當作女孩兒養的,留著長頭髮,扎著小辮子,像極了《紅樓夢》里的賈寶玉。

馬廣儒小時候幾乎沒有什麼真正的朋友,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將滿腔的心事寫盡了日記中,因為對《紅樓夢》的摯愛,他在每一本日記的扉頁,都無一例外地寫下了《紅樓夢》開篇的一首偈子: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這首詩同樣表達出了馬廣儒的內心世界,他的世界沒人進得去,更沒人會懂。所以,當他一個人扎著兩個小辮子,口中念念有詞地走在路上的時候,還會被陌生人誤以為是小姑娘,那時候,他也會調皮地立馬脫下褲子證明給別人看:我是個男孩。

與紅樓結下不解之緣

馬廣儒12歲的時候考入安徽安慶黃梅戲學校,從此開始了他的演藝之路,也開始了他與《紅樓夢》的不解之緣。

他15歲時,第一次扮演賈寶玉,因為太過入戲,太喜歡賈寶玉這個角色,以至於他扮演的賈寶玉到林黛玉的房間哭靈時,竟失去控制,面部肌肉劇烈顫動,淚流不止,演出完很久之後,仍舊無法走出角色,平復心情,令師生們大為感動,老師更評價他說:馬廣儒極易入戲。

可誰又知道,賈寶玉是他一生摯愛,《紅樓夢》從此將伴隨他一生,帶給他的有幸福,更多的卻是悲情。

因為自身條件優越,加上熟讀紅樓,當時的馬廣儒,儼然成了朋友們眼中從書中走出來的賈寶玉,時不時的也會喊他「寶玉」,慢慢地他也接受了,而正是這種默認的接受,愈加加深了他對賈寶玉的身份認同,為他的悲劇人生埋下了伏筆。

1983年,馬廣儒21歲,他接到了去北京扮演賈寶玉的通知,這讓他興奮不已,第一次來到北京的馬廣儒,像極了所有剛走出家門的孩子,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單純樂觀地以為自己扮演賈寶玉是板上釘釘,已經沒有懸念的事情。當時的他眉清目秀,無論從哪個方面衡量,他的確都適合扮演賈寶玉,但最終由歐陽奮強扮演賈寶玉的結果出來後,馬廣儒傻眼了。

他沒有通過賈寶玉這一角色理由是,他的眼睛不夠清澈,沒有原著里賈寶玉眼神中該有的神彩。

馬廣儒失望極了,沮喪極了,有誰知道,他與賈寶玉一角的擦肩而過,無異於從一個剛剛做了母親的女人懷裡奪走她的孩子?他太喜歡賈寶玉了,他自認除了自己,沒人演的了,沒人能真正理解賈寶玉,可現實是殘酷的。

他最終得到的角色是扮演賈瑞,一個有些猥瑣的角色。不管怎麼說,也是紅樓人物,馬廣儒最終答應了,他成功地塑造了賈瑞這個角色,其實這樣的角色很不好拿捏,雖然戲份不多,但馬廣儒卻用對紅樓的十二分摯愛,把賈瑞這個角色演活了。

原著里賈瑞雖然調戲王熙鳳,但不能說他是流氓,他是真愛王熙鳳,是發自內心的愛,是入了情障的愛,這一點,跟陷入在賈寶玉角色中不能自拔的馬廣儒很像。

為「林妹妹」陳曉旭割腕自殺

人都說情深不壽,這個詞用在馬廣儒身上,再合適不過。馬廣儒因為用情太深,他雖然扮演了賈瑞,但內心卻住著賈寶玉,所以,當林妹妹陳曉旭鼓勵他振作起來的時候,他內心住著的賈寶玉卻動了情。

他誤會了陳曉旭對他的體貼細緻,對他的鼓勵和關心,也許他太易動情,他對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一往情深,一往情深到以自虐自殘來表達愛慕之心,這種愛很少人能夠理解,他通過割腕自殺的方式表達愛情,逼喜歡的人就範,這讓女孩兒陳曉旭花容失色,沒想到馬廣儒入戲如此之深,深到人戲不分,深到就像《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深到他覺得自己就是賈寶玉。

情場失意之後的馬廣儒,再次遭遇父親病故的打擊,單純的他終於沒能抗住,從此沾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直到他生命的終結。這一切都太像賈寶玉,喜歡女子,但卻總是不知道如何表達愛意,無形中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對世俗生活一竅不通,更不懂任何人情世故,內心超脫,但軀殼卻不得不這個世界周旋。

這樣的悲劇從一開始就無法避免。

活在自己世界裡的賈寶玉

87版《紅樓夢》的熱播,捧紅了很多人,這其中就包括有戲曲功底的馬廣儒,後來他又陸續演了《西廂記》《玉帶緣》《聊齋》《湯顯祖與牡丹亭》《騰閣秋風》等影視劇,角色也基本都是痴情的悲劇人物,這與他自己的經歷極為相似,可以說是本色出演了。

當時的馬廣儒,可以說是人生事業最輝煌,最可能有大成就的時候,那時候與他一起搭戲的都是戲曲領域裡的翹楚,比如著名的黃梅戲表演藝術家馬蘭,她同時還是余秋雨的妻子;比如後來成為中國戲曲學院教授的塗玲慧,同時還是兩屆梅花獎得主。

那時的馬廣儒也才不過三十歲左右的年齡,如果他能夠走出賈寶玉的影子,能夠走出《紅樓夢》的影子,專心舞台事業,也許他的人生大有不同,但人生不能假設,在一次隨劇組赴江西拍戲的過程中,他邂逅了一個女孩,從此加速了他人生悲劇的落幕。

他為了那個女孩從安徽輾轉去了江西,因為遇到自己人生中的林妹妹,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多久,兩個人卻又不得不分手,這對舉目無親的馬廣儒是個很大的打擊,於是他酗酒更為嚴重,整日沉浸在自己的紅樓世界中,哀嘆自憐,日漸消瘦。朋友之間聚會,他聊的最多的是紅樓夢,常常把自己參演紅樓夢的經歷說給身邊人聽。

後來又一個女孩子走進了他的生活,他曾有過短暫的振作,想要好好地過日子,但他終究沒有走出紅樓夢給他營造的那個奇異的世界。不僅酗酒成性,且張口閉口幾乎都是他曾經扮演過的角色的台詞,他還是選擇執拗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哪怕妻子變賣了所有的家產,但馬廣儒的悲劇人生依然無法改變,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體重從140到100,甚至知道去世時,他還欠著小酒館裡的錢。很多人可能說他是窮困潦倒,不通世故,就像「潦倒不通世故,愚頑怕讀文章」的賈寶玉,但古往今來,太多人陷入自己的世界無法自拔,最後凄慘死去,不是嗎?

那個被扣屎盆子的人去了他自己的世界

馬廣儒去世的時候只有32歲,正是很多人成家立業的時候,他卻就這麼走了。

從住院到離世,只有短短的一個月,令人心酸的是,馬廣儒在彌留之際,已經認不清身邊的朋友,但當醫生問他的職業時,他卻仍能神志清醒地說:「我是演員,演過《紅樓夢》、《西廂記》、《聊齋》……」

他去世那天,江西電視台正在播放87版《紅樓夢》,正好放到了第五集「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當盛著香蕉糊的屎盆子扣在賈瑞頭上時,馬廣儒的許多朋友潸然淚下。這個心裡住著賈寶玉的人,這個一生摯愛紅樓和自己事業的人,這個單純善良一直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最終錯過了與寶玉的緣分,演了猥瑣而痴情的賈瑞,在劇中被王熙鳳活活整死,生活中的他,卻也離開了這個涼薄而世俗的世界。

想到這裡,想到馬廣儒悲情的一生,能不落淚?寫下這篇文字,想想馬廣儒先生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不知道他在那個世界是否一切如願,或者扮演他心心念念的寶玉,或者與曹公喝酒下棋,或者與他心中的林妹妹共讀西廂,在他的紅樓世界裡單純地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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