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迷魂招不得——香港電影女鬼錄
《閱微草堂筆記》有這麼一則:書生荒野遇美女,料想是鬼,奈何色慾難耐,還是尾隨至家,心想一炮最多失點陽氣。誰知美女一到家就變成大鬍子壯男,按住書生強來。原來是斷袖男鬼,幻化美女勾魂。
這大鬍子鬼可謂替女鬼揚眉吐氣。世間女子千萬種風情,一旦墮入鬼道,在諸君眼中,卻成了白衣長發的標配?即便幻化,也不過是纖腰翹臀,迎合直男審美惡趣。看多了未免厭煩,我便取香港電影女鬼「艷」「厲」「痴」三景,堪為其正名。
艷鬼篇
《倩女幽魂》之聶小倩
但凡說女鬼,聶小倩是個永遠繞不開的名字。一雙剪水含春眸,一副似蹙非蹙平山眉,20年後莫名踩到時尚的痛腳,被少女少婦爭相模仿。放眼看去,路上都是這小倩眉,卻只有煙火氣,不見鬼氣。
有時候在想,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會將清冷與慾念融合得渾然天成。上一刻,她還是拒人千里不敢目視的疏離,下一刻,她便在懷中膝上拋媚貪歡,噴吐著情慾,令人恨不得花下百般死。
於是,肉慾成了她的試金石。南來的北往的猛壯的溫柔的,依次睡過,便足以臧否人物。那些俗物,事後煙還沒點燃,就成了姥姥的宵夜。
睡過,卻沒有愛過。
世人說,男人最愛逼良家婦女下水,勸失足婦女從良。豈不知,女人也最愛令情場老手發痴,給清純少男開蒙。
聶小倩和寧采臣,正好代表男人的最愛和女人的最愛,他們的劫數,怎麼可能逃得了。
所以他們夥同燕赤霞,力斗姥姥和黑山老妖,推倒父權和夫權兩座大山,終於送小倩靈塔回鄉安葬。總歸是失足婦女已從良,清純少男已開蒙,皆大歡喜。雖說一對佳偶陰陽兩隔,但小倩再入輪迴,下次相逢,說不定又是一段佳話。
《古鏡幽魂》之素素
素素的艷,介於少女與女人之間最微妙的夾縫。
看到片名,再加上古宅書生的設定,如果你當做是樓上的跟風之作,那就錯遠了。
要知道,聶小倩見了她,還得叫一聲姑奶奶。
在唐人小說《敬元穎》中,敬元穎本是春秋師曠所鑄的十二面銅鏡的第七面,在這裡,卻成了宦家之女素素懷著古鏡投井,與鏡合一的傳奇。
她自陳,素素就是敬元穎,敬元穎就是素素。
陳仲躬卻不管,張口便罵。他書香世家,難免傲氣些,找了處古宅為母抄經,料想這深夜來訪的不速之客,非鬼即盜,哪有什麼好臉色。
可他到底是凡人,終究難逃這顧盼生姿的純然之艷。配上幾滴清淚、幾句凄苦身世,由這瑤池仙子般的女子演繹,縱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作萬種溫柔。況且她矜持知禮,只為他照料起居,不曾越雷池一步。有這樣的妙人兒添香左右,別說抄一百遍佛經,就算抄一千遍黨章,又有什麼不願意?
這樣我見猶憐的美人,卻為救冷麵郎君陳仲躬,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只留碎鏡,令我等空悲念。
《新人皮燈籠》之小芙蓉
小芙蓉艷得謹慎。她的五官極為明媚,稍不留神便美得有侵略性。
她不敢。跟著名角慧姐學戲,寄人籬下只能做低伏小,絲毫不敢搶風頭,否則難逃打罵。況且還有慧姐的黑道情人雄哥,虎視眈眈,上下其手。
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藏在土氣的妝容髮式里,藏在平庸的萬千眾生里。然而,她美得張狂的眉眼,描上惶惶不安的心緒,更是帶著迷人的反差,如同受驚的鹿,撞進唐律師的心裡。
他的儒雅深情,她的天真懵懂,如璧人般的情投意合,早早寫好了悲劇的註腳。雄哥怒殺唐律師,將他葬在三衰七敗穴,咒他十世倒霉;小芙蓉寧死不肯受辱,自殺殉情,約好來世再會。
雄哥恨美人不得,將小芙蓉背上的皮膚剝下,做成人皮燈籠,讓她永世不能超生。
三十年後,當年風度翩翩的律師,轉世成為倒霉透頂的古惑仔,又一次即將命喪雄哥毒手。小芙蓉以身犯險,終於保全情郎,改寫他十世倒霉的命格。而她賴以棲身的人皮燈籠,在爭鬥中被燒毀,她也隨之灰飛煙滅。
猛然憶當年,她為一個約定鄭重攢錢,為一句玩笑拉鉤發誓,他只道她質樸天真,卻沒看懂,改寫兩人命運的貞烈與倔強,早已刻在那明艷動人的雙眸里了。
厲鬼篇
《山村老屍》之楚人美
楚人美最大的貢獻,是獨創洗澡水殺人法。凡是喝了她洗澡水的人,都要死。
這個腦迴路很清奇,後來被隔壁扶桑人學去,拍了部《鬼水凶靈》,其實是撿她的牙慧。
但凡厲鬼,生前必然有被侮辱與被傷害的命運。楚人美嫁了個抽鴉片的老公,為他還債自願賣身,被人撞破,村長判她通姦,動用私刑活活打死。誰知一切都是她老公設的局,為的是光明正大迎娶錢莊千金。
楚人美本就是個敢作敢當的大女人,早有雄心要去粵曲界闖出個名堂,卻因為真愛,寧肯屈節。臨死前,她全然不知情,還反而安慰老公不必為她傷心。鄰居小孩告知真相後,她怒氣難平,化為厲鬼,三天時間殺了村裡六十六人,近乎滅門。
當年這種無差別殺人靠的還是傳統方法,還沒來得及創新,就被一隻手鐲壓制住,沉寂了近百年,正趕上城市擴建,水庫淹了她的屍骨,弄丟了手鐲。楚人美在「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新時代風潮中醒來,摸索出洗澡水殺人法,順著四通八達的水利系統,將古老的怨氣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千家萬戶。
這種要干大事的節奏,竟然輕而易舉破功了。
這個神叨叨的戲劇老師,為救心上人,自願喝下楚女士的洗澡水,最終真愛戰勝恐懼,勇敢地擁抱變成鬼的愛人。
在「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的主旋律中,創業者楚人美嘆息而退。
《OFFICE有鬼》之阿珊
殷素素說:「要小心女人,女人最會騙人。」
蕭天師說:「要小心鬼,鬼最會騙人。」
如果既是女人,又是鬼,豈不是騙死人不償命?
阿珊是很美,她的騙術比美貌更出眾。這棟辦公樓每年都要死9個人,去年她不幸上榜,這一年裡沒幹別的,每天花枝招展,遊盪在樓中,尋找今年的替身。
她看上了新員工ken,笑起來兩個酒窩很可愛,果然一股傻氣,隨便裝裝可憐就把他騙得團團轉。她柔媚無骨地在他懷中哭訴:有鬼威脅我,逼我自殺,否則就殺了我弟弟。
哪個男人不想當英雄?尤其是當心愛女人的英雄。她冷眼看他,找天師,跟「鬼」談判,花樣百出,只覺可笑。
這張皮相是讓他迷了眼,著了道,可究竟到什麼地步,阿珊覺得說不好。所以她穿一襲紅裙上天台,在他面前縱身一躍。果然,這傻鳥為救她,奮不顧身,最終只抓住一把空虛,和殘酷的真相。
她看著他墜樓身亡的屍體,飄飄然投胎去。最終,她贏得漂亮,他輸得凄慘。
不過,話別說太滿。是緣是劫,這兩人的故事,還長著呢。
「鬼後」羅蘭
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說的就是羅蘭。
提起她,似乎說不出哪一部代表作,卻又覺得,每一部香港鬼片都有她的身影。
她已經成為一個符號,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穿著中老年服裝店常見款式,就自帶陰森BGM。作為香港鬼片黃金時代的見證者與參與者,她以中印混血的深刻輪廓,用無數綠葉角色錘鍊出的絕佳演技,為無數孩子帶去無法忘卻的噩夢。
如今,我可以在這裡指點江山,曆數鬼界風流人物,而20年前,我看了這位老婆婆演的鬼片,卻嚇得整整一年上廁所都提心弔膽。
太過鮮明的標籤,對於演員來說或許是成功,但對一個女人來說,並不。
今年82歲的羅蘭,一直未婚。早些年常有人為她張羅相親,有好幾次,對方一聽是她,就立刻掛斷電話。婚姻絕不是女人的必經之路,但我期望每個女人都以最真的面目為人所愛。她塑造的惡婆、鬼婆形象太深入人心,沒有人注意到她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平時也經常參加慈善活動,以幫助他人為生平樂事。這些閃光的人格魅力,卻掩在一張太過醒目的鬼皮之下,鮮為人知。
畢竟,透過畫皮看穿本心的人,從來都是鳳毛麟角。
痴鬼篇
《胭脂扣》之如花
十二少贊她:如夢似幻月,若即若離花。
這樣的風情手段,擔得上倚紅樓頭牌的名號。艷名最盛的時候,摸摸她的腳趾都要按根計價,她只放一人在心上。
陳十二少,富家子弟,模樣瀟洒些,出手大方些,哄人耐心些,本是歡場慣常的調調,偏偏與她交換了真心,調笑溫言,做一場白頭偕老的大夢。
意料之中的坎坷。她不願看他娶家裡安排的表妹,定好三月八日十一點,一起吞鴉片殉情。原本是話本小說的絕佳題材,卻染上陰謀的意味。她提前餵了他大量安眠藥,即便他臨陣退縮,不肯服鴉片,也難逃一死。
她滿心歡喜,在黃泉等他,一等就是五十年。忍不住到人間尋他:
「十二少: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如花。」
尋到的卻是「如花魂斷倚紅,闊少夢醒偷生」的真相。他終究是沒有死,娶了表妹,揮霍完家產,妻離子散,晚景凄涼,哪裡還有半分十二少的倜儻。
那個時代容不下她的痴,那個男人配不上她的情。當初給他服藥,不就是早看透他的怯懦遲疑嗎?如今倒好,這場長達五十年的自欺欺人,總算醒過來了。
她總比他決絕,愛也是,怨也是,遺忘也是。
所以這糟老頭在深夜追著哭喊她的名字,而她再沒有回頭。
《殭屍先生》之董小玉
「明月吐光,陰風吹柳巷,是女鬼覓愛郎。
誰人願愛,凄厲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這首經典插曲《鬼新娘》,開女鬼BGM先河,寥寥數語,勾出董小玉的心事。為一炷香之恩,那個俊朗的少年道士秋生,成了她的心上人。
她喜氣洋洋,穿上鮮紅的嫁衣,一心要當他的新娘。好不容易坐上他的自行車,卻被樹枝撞到頭,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他還渾然不覺,揚長而去。
她半嗔半怨,又捨不得怪他,找了個路過打更的無辜群眾,非逼著人家非禮她,好讓她的情郎英雄救美。
這番冒著傻氣的設局,還真引得少年郎情竇初開,拜倒在她裙下。可惜,他有個比鬼還精的師父,一早拆穿她的海市蜃樓,打醒夢中人。
秋生終究不忍傷她,違背師命放她走,小玉含淚而去。
多年後,在另一部經典鬼片《殭屍》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道士已經年過半百,來到一個別說道士,連殭屍都沒一隻的時代。在《鬼新娘》的曲調中,他做了一個關於凶宅、猛鬼與殭屍的長夢,來祭奠那個執符握劍的黃金時代,向半生光怪陸離揮手作別。
或許,在他黯然退場的時刻,會有目如星光的女鬼,痴痴看著他,溫柔撫平他的疲憊。
《鬼新娘》之魏小蝶
同為鬼新娘,魏小蝶就沒董小玉這麼幸運。
她要嫁的死鬼是個猥瑣殘暴的老男人,只因她未婚早夭不能進祖墳,被賣給別家配陰婚。
她寫下絕命書,放在生前用過的桌子中,偶然被仗義疏豪的阿搏看到,甘願減少三年陽壽,救她出險境。
重獲自由的小蝶一心想報恩,她假裝是偷渡來港的大陸妹,果然被好心的阿搏收留,為他操持家務,任勞任怨,兩人也暗生情愫。
可惜人鬼殊途,小蝶表明鬼身,阿搏又驚又怕,倉皇逃走。小蝶神傷,還是忍不住一次次為他化解險境,終於打動阿搏。只是小蝶日漸虛弱,無法久留,阿搏甘願再減十年陽壽,換她四十九天共遊人世間。
就在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和諧基調中,他們遭受了來自前女友阿美的暴擊。阿美原本就愛慕虛榮,看不上沒錢沒出息的阿搏,找了個金主,誰知混得不好,又來找阿搏複合,被拒後,她穿上紅衣上吊自殺,化作厲鬼,要取阿搏的性命。
小蝶法力不敵,只能求助前夫,只要他能救阿搏,她就答應跟他復婚,永遠不去投胎。
至此,故事又回到了起點,小蝶嫁給不愛的人,受盡折磨,而阿搏孑然一身走世間,空留長恨無盡期。
這註定是一份殘錄。
「艷」「厲」「痴」只不過是萬千鬼態中的三景,卻囊括了香港電影中絕大部分女鬼的生存狀況。即便面目不同、手段各異,總歸是逃不開「愛恨」兩字。實在遺憾得很。
天地遼闊,山高水遠。我最欽慕的,是那些自在遨遊、戲謔人間的女鬼,沒工夫害人,也沒興趣愛人,只想做個無己、無功、無名的逍遙子。
這份洒脫,我在仙中見過,也在妖中見過,卻獨沒有鬼。
原因很簡單,無牽無掛、無愛無恨的女鬼早早喝下那碗孟婆湯,拋灑前塵了無痕,又有什麼理由還在濁世痴纏?
即便真有這樣的瀟洒女鬼,她也懶得留下萍蹤浪影,被人搬上大熒幕,供你我這樣的凡夫俗子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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