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小

我跟笑笑打小兒一塊長大,是真正意義上的發小。笑笑還有個只比她小一個月的表弟,名叫樂樂。這家人起名字真的很有意思。

我們仨在幼兒園就認識了。

他們姐弟兩個從小就非常受歡迎,印象中一向是他們兩個輪流被老師誇獎,英語老師尤甚。其實在幼兒園時,我跟笑笑還不算親厚,一半因為孩子們太多,我們總互相注意不到,一半因為自己那時脾氣確實討厭,嬌慣得過分。

我還記得有次畫五星紅旗,我沒有顏色,就去向她借紅色水筆,畫了一半她過來,生氣地說:「你怎麼可以塗那麼大片!早知道不借你了!」我畫著一半呢,怎麼可能現在還,於是就爭吵起來。印象里這個眉宇間帶著點男孩英氣的女孩,嘴巴凌厲又刁鑽,我說不過她,然後就哭了(小時候哭稀飯啊)。她皺著眉看我,不說了。反倒是旁邊觀戰的一個女孩更毒辣,又講:「就知道哭!哭死你算了!」

我一邊哭,一邊鎮定尋找老師的身影。兩個老師正在聊天,其中一個瞥了我一眼,然後繼續該聊天聊天。被無視了以後,我只好絕望地停下,看著沒畫完的五星紅旗發獃,直到下課。

我記得這件事,還以為自己以後要找她尋仇。沒過多久,我轉去另一家幼兒園,上了半年左右,升小學。開學典禮上,我又看到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結果她也認出了我,友好地伸出手。那個時候,在新鮮的環境里,我是唯一她認識的除了樂樂以外的同學,熟人見面分外親切。我仍記得那天我們穿著花裙子,牽起手跑向校園的一幕。

生活中有些時刻看上去很平常,我卻能深深記住,現在回想就知道,我很擅長記起那些真正重要的場景,比如一段跨越一生時間長河的友情的開始。

小學時我英語不好,老師讓笑笑輔導我。跟我的嚴重偏科不同,笑笑可以輕鬆掌握任何學科的知識。在家大人們總愛拿笑笑教育我,你看看人家,門門都是一百分!笑笑說,他們家也愛拿我比較,瞧瞧人家,說一句聽一句,多乖!

我其實不乖,只是打不贏我媽而已,背地裡往化妝品里灌水的損事沒少做。笑笑也並非常勝將軍,一旦哪回考砸了,就會哭個不停。

笑笑雖然只比我大一個半月,卻時時刻刻表現得像個大姐姐。她有時挺嚴厲的,認為我父母太過嬌縱我了,所以會給我安排些特訓。比如爬門,爬牆,倒著玩滑梯,許許多多被父母禁止的危險動作都在她的指導下被我逐漸掌握。曾經我們身手敏捷到可以從一樓順防護欄爬到三樓,從兩米多高滑梯頂端如雜技演員般輕鬆落地,翻越過纏著扎人鐵絲或者鑲嵌玻璃渣的磚牆,可惜這些技能都不能跟家人炫耀。

有趣的是,儘管她膽大妄為,實際上家教極嚴。每日回家都要跪香堂,背《弟子規》。

這種教育方式我很不理解,而且非常心機地不把這件事外傳,生怕我父母知道了也有樣學樣。後來才明白,就算我父母知道這種教育方式,也不會運用在我身上。

笑笑自尊心比我要重許多。她本是異常堅韌刻苦的人,放在革命時期這就是死也不會叛黨的正派典型。愛惜羽毛,不做醜陋之事。剛正不阿得好似從紅衛兵連環畫里走出來的。

就這麼個根正苗紅、懷民族大義於胸中的巾幗英雄,你以為她不會哭?她哭只有一種情況,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我平日被老師罵兩句根本不疼不癢,搞不好還打算涎皮賴臉地調笑幾句。而笑笑極度自律,從不落人口實,不管是學習還是其他任何事,不甘落後。我做事能過關就萬事大吉,笑笑做事不但要做好做完,而且必須反覆打磨到最好。你能想像這個人的作業是不會出錯的么?她考完的試卷,直接拿過來就是參考答案。哪怕在我最擅長的科目上,也頂多跟她打個平手,大部分時候都被瘋狂碾壓。

老師很少罵她,她是班長。偶爾被提醒下,比如「為什麼班裡這麼吵?」,「怎麼上廁所這麼長時間?」,「你媽怎麼沒來家長會?」,她就哭了,梨花帶雨,老師都嚇一跳。

笑笑無法容忍自己沒能滿足老師的任何要求,被當作壞學生批評更是她不能接受的。班長大人喲,在小學這個頭銜很重要的,意味著每年的三好,回回成績年級第一,所有學生的精神領袖。偶爾我們學校會有新老師來講一兩節課。新老師不知道孩子們的底細。笑笑上著半節課,下位跑到教室另一邊借東西,結果被新老師說了一句。說一句不算什麼,問題是挑錯人了。

我眼看著笑笑臉騰地就紅透了,漂亮的劍眉一擠,豆大的淚珠就吧嗒吧嗒往下掉。老師都震驚了,為了維護面子也不好說啥,小聲自言自語:「臉皮怎麼這麼薄……」

太好強的人往往比較辛苦。

小時候熱播《三國演義》,還有TVB的好些個古裝劇。裡面都有「義結金蘭」的劇情。我倆也有樣學樣。肩並肩在她家的蒲團上跪下,面前是觀音菩薩。(結義不是應該拜關公么?一些小細節不用在意啦~

「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我,XXX,與XX(笑笑大名),願義結金蘭,肝膽相照。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黃天在上,后土在下!我,XX(笑笑大名),與XXX,願義結金蘭,肝膽相照。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同聲念完誓詞,磕下三個響頭,心裡頭風起雲湧,蕩氣迴腸,從此我倆就算是親姐們兒了。

拱手抱拳。

「大姐!」

「賢妹!」

至少在那一天,我們連為對方去死的心都有。

以前就寫過笑笑仗義的特點。還有一回,她冒險保我,與別的同學硬碰硬。

當時班裡有個叫喬玄的矮個兒小子。他一生氣就喜歡揪人衣領,奈何個頭實在不高,他揪我衣領的時候還得踮著腳。本來沒多大事,就這小矬子除了口頭威脅還有啥辦法呢。

但有一天他威脅得過分了,說要找人把我大卸八塊,有本事你放學別跑。

我慫啊,就去問笑笑怎麼辦。那天體育課剛下,笑笑從形體房出來就領我找那小子去了。

你剛剛說什麼來著?!大卸八塊?」發小開始捋袖子。

喬玄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但那陣子他才剛轉到我們班,不了解我們班女孩子的實力。

他說,就你們倆老娘兒們兒我一個能打十個!

這話剛一撂下,他就被撂下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具壓倒性的勝利。

一般事情發展到這裡就可以了,但喬玄告老師了。添油加醋的,成了我跟笑笑倆女惡霸欺負年幼無知的矮小新同學。

我和笑笑被要求站起,作解釋。喬玄為了顯得逼真,捂著肚子作痛苦狀。丫剛剛怎麼還跳著腳講故事呢,說不行就不行了,跟被槍斃了一樣。

笑笑起先解釋我被口頭威脅的事實,而老師的意思是她不該為我趟這趟渾水,更何況打人原本就不對。

「你身為班長,怎麼可以明知故犯,為同學們樹立壞榜樣呢?!」

一句話讓笑笑語塞,她正確了這麼多年,卻敗壞在了一件事上。笑笑的臉立馬紫紅起來,一邊抹淚一邊強調我被威脅「大卸八塊」。

「XXX真的被大卸八塊了嗎?」

她哽咽地不出話,終於全線崩潰,哇地哭開了,特別特別委屈。我低頭站著,覺得自己非常廢物,害得她為我受傷,卻連一句辯解都講不出。

生活中難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有好幾天都不敢和笑笑說話。覺得笑笑可能不會原諒我。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跟我這種引她犯錯的壞分子絕交。但後來她卻先找我說話了。

「周末一起寫作業吧。」

「好。」

我記性不咋地,老師留了作業總會忘記,哪怕專門有個記作業的小本子,還會常常忘了寫。於是晚上給笑笑家打電話問作業就成了日常。她總抱怨我挑她吃飯時打電話,我笑著說抱歉,咱們數學留作業了么。

問作業還算平常,有次老師寫了一黑板的題目讓我們抄,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抄。當年也沒手機能照個照片啥的,她就在電話里,一道題一道題地給我念。等全念完,十多分鐘都過去了,她還得把飯重新熱了。真挺夠意思的了。

和笑笑是固定的班長一樣,我小學時是固定的宣委。出板報的流程也是她安排格式和內容,我只管畫畫。記憶中的校園永遠陽光明媚,金色燦陽從窗外投影在課桌和地面,畫出一個個平行四邊形。我和笑笑還留在學校,這個星期必須把板報出完。就我們兩人,說說笑笑的,讓粉筆末嵌進手指甲,天色擦黑了,才匆匆一起走回家。曾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以為小學六年很漫長。白駒過隙,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此去經年,你看,有這麼多詞語描寫時光飛逝,我把它們都寫進作文。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些成語的份量。

笑笑比我要有常識。出於某些原因,我父母從不向我普及一些應該知道的事實,比如我不可以跟爸爸結婚,也不可以嫁給表哥。

一天,我們提到未來,我說你多方便啊,直接跟樂樂結婚就行,我還要另外找個年紀合適的。

沒想到笑笑立馬炸了,罵我胡說八道什麼呢。

我莫名其妙:「你跟樂樂從小一起長大,你倆結婚不就不分家了嗎。」

笑笑一副看見智障的表情,苦口婆心地跟我解釋什麼叫亂倫,什麼叫近親結婚。

「為什麼不可以啊?結了婚又能怎樣?」我很不服氣,將信將疑。

「因為……因為……因為就是不對啊!!!」她快叫我逼瘋了。

現在當然知道啦~因為近親結婚會溶血噠~OvO

笑笑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到她的所有建議我都會認真考慮。

班裡頭有一個成績很差的同學,叫做盧金。她成績太差,老師總罵她,因而學生們也不跟她玩。她就老自己一個人呆著。我也不是特別合群的人,朋友基本只有笑笑一個,笑笑卻有一大群。每當笑笑忙著和別的孩子玩耍時,我就看見一邊蹲著發獃的盧金。

「別人不跟你玩,咱倆一塊兒玩吧!」我說。

盧金很高興,我們一起玩「釣魚」的遊戲。沒兩天,笑笑就來找我了。

「你怎麼可以跟她玩呢!」發小義正言辭地說。

我懂她的意思。老師說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壞孩子玩,自己也會變壞。跟盧金玩,你的學習就會退步。她說得對,老師說得對,古人講出來的話更加不可能有錯。我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那天體育課,盧金照常拿著跳繩(我們的漁線)來找我。我卻嫌惡地叫她一邊兒去。

「我不能跟你一起玩了。」我坦白。

「為什麼?」她瞪大了眼睛看我。

可惡的是我答不上來。

為了避開她,我往操場深處走去。她就一直跟在我後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一回頭,她眼裡都是淚。我心內也委屈得很,但還是一咬牙跑了。這次她沒跟著我了。

我安慰自己,笑笑只是在擔心我,她怕我跟盧金在一起墮落。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怪笑笑,只能怪自己太愚蠢,做出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缺德事。我掉進了「正確」的陷阱。

不得不說,貫穿笑笑一生的辭彙就是「正確」。在小學時,老師就代表著「正確」本身。

網上說什麼中國人缺乏信仰,我看是純胡扯蛋。人人都有信仰,只不過不非得是那幾座泥菩薩不可。比如笑笑,她信仰「正確」。她一輩子都在為這個詞服務。

這也是我鄙視一切道德規範的緣故,笑笑相信的東西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我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灌輸進一些非常「正確」的看法。

至於「正確」與良知之間的矛盾,笑笑不可能無所察覺,不然也不會為我揍喬玄。哪怕在我最艱辛的六年級,她也隱忍著,不到最後一刻不寫我的討伐文。

人都有惰性,不動腦子就把外界灌輸的東西照單全收,這樣很恐怖。愚民變暴民有多容易。

我的意思是:

我們孝順父母,不是因為《弟子規》,而是因為我們愛父母。

我們不欺凌弱小,不是因為《小學生行為規範》,而是因為我們會換位思考。

我們不去行兇殺人,也不是因為《憲法》規定,而是因為我們不想讓雙手沾滿鮮血。

迷信「正確」,迷信「權威」,迷信「科學」,迷信「XX主義」,本質上都是迷信,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也迷信,迷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迷信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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