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吾友
弓雖側躺在床上,短髮滑過鼻尖,落在腮幫子兩側。砂糖一樣的光從窗板間的縫隙里流進來,星星點點,灑進她的眼睛裡,灑在她的脖頸和胸脯上。老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月亮,像沙漠里的狐猴的眼睛。
「Buonanotte,」她的鼻孔微微張開,打出一個三又二分之一拍的呵欠,「Buonanotte。」
她睡過去了。
我到紐約去上學之後,有時在夢裡回到佛羅倫薩的la pietra莊園里去。我的靈魂穿著毛褲,用頭髮飛行,手腳是蹼,像四條腿的帶魚一樣迂迴地掠過海水,被塞普拉斯樹毛茸茸的樹杈撩撥得打噴嚏,像鹿一樣嚼食橄欖樹葉,最後降落在老馬的卧室里。她從學校宿舍搬了出來,在本地人那裡安家了。她仍然打鼾,在熟睡中用四川話囈語,將枕頭墊在腰下。這種夢在第二天清早令我舌尖發甜。
馬弓雖是我去年的室友和長久的至交。她有一張喜樂的圓臉,一個端莊的鼻子,若干塊堅硬的腹肌和兩條健壯的膀子。如果她穿了那條藕色的長裙,蹬一雙天鵝絨高跟鞋,在眼角擦一點紅,描一描眉,亭亭凈植,那就是一個從仕女圖裡走下來的標誌人物。
有時她穿修身的白襯衣,外披一件黑馬甲,五官本來就剛毅,再加上龍行虎步,目不斜視,雄赳赳氣昂昂,在街上看過來的就全是小姑娘;如果她穿著這一身在校園裡兜一圈,那麼損友們就要調侃她:「弓雖,你什麼時候在ulivi咖啡館裡上任啦?」
這個靜若處子,動如脫兔的女孩兒有時只穿一件印著罐頭的白T恤,一條寬鬆的運動長褲,一雙花花綠綠的運動鞋,披上一件風衣就出門了。
老馬每天晚上都要計劃第二日的穿著。她的衣物都疊成拳頭大小的卷,一絲不苟地排在抽屜里。四排抽屜一齊打開,那是很壯觀的,上衣挨著上衣,褲子連著褲子,就像四籠屜五光十色的花捲。她用輪崗制度收納衣褲,每天都要出新,絕不留下一雙洗了而未穿的襪子,絕不遺忘一條買了而未試的的裙子。我看到她把內衣褲疊得像豆腐塊似的,按順序前後排好,驚訝不已,進而撫掌大笑。
她諂笑道:「雨露均沾,雨露均沾嘛。」
王熙鳳的入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老馬的入場是先見其猴,後見其人。
開學前一天,我和媽媽提著三個大包攀到colletta宿舍樓的二層西南角,推門一看,三張床位只佔了一張,那張有人的鋪位上放著一個孫猴兒。我一拍巴掌,說,跑不了,中國姑娘。
弓雖在這時風風火火地走進門來。她進門之前,宿舍顯得空闊而寂寥,她進門之後,整個宿舍都顯得緊緻起來了。長途飛行讓我茫然。恍惚之間,我看到一口小白牙向我漂浮過來,一抬頭,才看到那口牙的主人。
她坐在床上,我媽坐在椅上,她二人隔空拉家常時,我蹲在地上開箱,收納。
數月之後,弓雖歪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啃著掉糖渣的羊角麵包時,會想起剛開學時那次拘謹的會面。
「我見到活的北京人,吃了一驚。」她說,「你當時跟你媽交談的那種口音,我學不來,就是,就是……」
我逼問她。
「就是像從相聲里走出來的。」
我對這個評價比較滿意。
相識三天後,我和弓雖坐在共和國廣場的長凳上,還頗有點初識的矜持和生疏。八月托斯卡納的天光是一層天然濾鏡,將廣場上的旋轉木馬鍍上一層橘色的釉彩。我們不知說些什麼好了,於是老馬打開她的背包,取出筆記本,為我朗讀她寫的詩。
弓雖和我媽媽同姓,她們有一點也很相似。這兩個人為人圓潤,處事周到,嬉笑怒罵,似乎無堅不摧,其實心地柔軟,骨子裡是不折不扣的詩人。
十五那天,四個中國姑娘在中國城裡挽著手臂閑逛,飯香和煙油鑽進頭髮。弓雖抬頭看著靛色的天幕,突然說,我們聯句吧。
元宵節,大家去台灣姑娘處蹭湯圓吃。弓雖一口一個,嚼著嚼著,大叫起來:「猜燈謎!猜燈謎!」
我給弓雖念寫作課的一篇習作,讀著讀著,聽到吸鼻子的聲音。我抬頭一看,平素言笑晏晏的弓雖哭成了一個淚人。她的真實像一把小銀剪子,戳進了我的淚腺里。我的鼻子也酸了。弓雖為我習作中的某些特質所觸動,她為我筆下的莫名情愫哭泣。我為弓雖毫無保留的熱情所觸動,我為她哭泣。她以為我是因為想念媽媽。她不知道我哭鼻子是因為她。
弓雖說話時,聲音並不高亢,但所有人都會看向她。
我是個渾身帶刺的人,常年累月地犯著七宗罪中的首惡。弓雖沒有刺,就算有刺,她也會翻過身來,勇敢地朝世界展示她柔軟的腹部。我膽小如鼠,所以要生出尖刺,老馬無所畏懼,所以敢以軟肋示人。
Jasmine在圖書館坐班時腹痛,一條簡訊過去,弓雖說,等著吧。那天下著雨,老馬衝進食堂里打了一盒飯,撐著傘爬了一個游龍似的山坡,到另一個山頭上的圖書館救死扶傷去了。
我們初識不久時,我在宿舍里看電影《師父》。弓雖蘑菇似地長在我身後,道:「我也要看。」
我獨慣了,就嚇唬她,「我看電影可能一段要拉七八遍啊,你肯定會嫌煩的。」
「拉唄!」弓雖覥著臉道,「沒事的,遇到好看的你給我講講。」
她從來不死要面子,因不要面子而坦坦蕩蕩。
如果人家給我冷屁股,我就會小心翼翼地一輩子都繞著那隻尊臀走,怕出醜,怕顯得曲意逢迎,怕被人恥笑了去。如果人家對老馬橫眉冷對,老馬則會報以傻笑。老馬愈挫愈勇,每天對全世界張開懷抱,像一隻大號肉盾,臉上寫著「向我開炮」。她不懼他人的冷,因對自己的熱力有足夠的自信。到了後來,孤傲的,刁鑽的,扭捏的,自命不凡的,拐彎抹角的,口是心非的——大家都很愛她。
睡前,我們開著壁燈,縮在毛毯里,弓雖拿出她金色的筆記本,給我讀她寫的散文。她朗讀的嗓音是低啞的,悲憫的,是中提琴震動的d弦和一劑敗火的苦藥。那種聲音撫平了鬱鬱寡歡,澆熄了怒火中燒,使得我對於愛別離和求不得的惶惶化成不垢不凈,不生不滅的一灘幽水。
去年,她用英文寫過一篇有關橄欖樹的小說。為寫這篇文章,她連著三次參加學校里採摘橄欖的活動,用黃色的塑料梳子梳理橄欖樹的枝椏,將成熟的果實打落在網子上。一個在佛羅倫薩出生,名叫Olivia的女孩——Olivia其名本來就有著橄欖的詞根——在祖父逝世之後移居到紐約。多年之後,就在她幾乎要忘掉兒時那段田園牧歌一樣的生活時,一個電話從義大利打來,通知她去取祖父的一件遺物,一個古老的瓦罐。她應邀去取了瓦罐,直至她老死,這隻罐子都在家中陪伴著她。
這個戀物的故事讓我想到淫雨霏霏的清晨和雨點打在橄欖樹葉上頭的聲音。
我和弓雖分享了許多陽春白雪的時刻,但我們在宿舍里的大部分對話都異常惡俗。學期結束時,老馬感慨道,她準備編一本小冊子,記錄我們日常的對話和活動,取名叫《屁話集》。
舉個例子,弓雖和我大學的另一摯友曼達出演了我申請tisch的短片。拍攝完成後,我在宿舍看錄像,老馬笑嘻嘻地湊過來。我問她,你有那麼多大特寫,如果我剪輯時看到鼻屎,你介意我幫你p掉嗎?老馬混不在意,一擺手,「不存在的,我拍之前都很小心地摳過了。」
用五個字來概括我和弓雖的每日對話,那就是屎尿屁齊飛;半句話不離下三路。我們兩個人每天上學時打扮得人模人樣的,連屁都不敢多放一個,回到宿舍則放浪形骸,無所不為。一次,老馬將我的絨毛睡褲裹在肩膀上,腰間系一條繩子,假扮忍者。
我們將手機擺在書架上錄像,一齊做第三套小學生廣播體操。
她就著布魯諾馬爾斯的說唱音樂跳即興打蚊子舞,一開始還進退有致,拍著巴掌,扭著屁股,真的逮到一隻蚊子。
我們一起看一部叫《四色戰記》的美國動漫,偽3d的粗糙畫風,居然把我倆看得抱頭大哭。
看完《四色戰記》,又看了《黑街》。弓雖看著看著就要按下暫停鍵,指著屏幕對我一本正經地說:「屁股。」
我給她找到朴贊郁的新片《下女的誘惑》,誰知這廝拒絕細看故事情節,專門將某些不可言喻的段落翻來覆去地播放,一遍移動游標一邊嘖嘖有聲,表情無辜,彷彿在看教皇的新年演講。她將炸豬皮和糕點儲存在兩隻飯盒裡,一邊看一邊窸窸窣窣地吃,吃了一會兒,又遞給我,像只大度的松鼠。
弓雖虛坐在床沿上,茫然地看著窗板外la pietra 博物館的金頂,沉默得不像自己。我不敢打斷這種意味深長的安靜,正躡手躡腳地走到一邊,卻聽見弓雖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說道:「打個屁,炕都熱了。」
在宿舍里,弓雖總是跟我說四川話。我從她那裡學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單詞。她告訴我,「火盆兒」是褲衩兒的意思。
期末的前天晚上,我和老馬無心複習,蹲在機房裡擺龍門陣。東拉西扯了一會,兩人又在網上查找自己的星座分別有什麼名人。結果有喜有憂。我是雙子座,屬雙子座的既有但丁這等大文豪,也有卡扎菲這種角色。她是金牛座,而撰寫《君主論》的馬基雅維利和前幾年剛咽氣的薩達姆同志都是金牛座。
當晚睡前,弓雖情意綿綿地對我道晚安:「晚安,但丁。」
我用同樣溫情的語氣回應她:「晚安,薩達姆。」
老馬把被子一腳蹬開,「日!」
後來,我們每天睡前,都要像對暗號一樣互道晚安。我先開始:「Buonanotte,橘貓·馬基雅維利·薩達姆。」老馬接著:「Buonanotte,臭鼬·但丁·卡扎菲。」
去年,一款叫「跳躍吧,八分音符醬」的電腦遊戲十分風靡。想要讓八分音符醬跳躍,玩家必須要大呼小叫,通過音量的大小來控制音符的行進速度與起跳高度。老馬迫不及待地坐在我的pc筆記本前,大吼:「喵喵喵喵喵喵喵!」
我狂笑,卻沒想到自己的笑聲差點把八分音符醬逼得跳了崖。老馬回過頭來,無聲地對我長牙舞爪,示意我閉嘴。
老馬寒假回老家,帶回了一罐正宗四川辣椒面,每次去食堂都要掖著,像寶姐姐托藥丸似地大搖大擺端在手裡,得意地擺在餐桌正中,連吃薯條都要蘸。
四川辣椒面比老乾媽還要吃香。有時有人向她討,老馬必親自站起身來,左手持罐身,右手輕輕一磕,倒出來的辣椒面不多不少。
聖誕節時,我送了老馬一盒眼影盤當禮物。這下可不得了了。從前,老馬七點二十準時起床洗漱穿衣梳頭,然後徑直去吃早餐。得到眼影盤後,老馬仍然七點二時起床,不過洗漱後要點一盞小燈,對著昏黃的燈影細細地描眉畫眼。她熱愛嘗試新搭配,有時眼瞼外抹一點綠色,眼角處卻綴一團桃紅,說來也怪了,紅紅綠綠,在她臉上硬是不難看。
學年結束了。老馬選擇留在佛羅倫薩進修半年,我則按時回到紐約。我倆將滿滿當當的宿舍一點點拆開,扔進行李箱里。只一天的功夫,宿舍和心都空落落的。分別在即,弓雖交給我一封信,囑咐我上飛機時才能拆開。
我這人一向信守承諾。老馬前腳剛上計程車,我後腳就把信拆開了。
她的聒噪和歡悅被信紙濾掉了。老馬說,在佛羅倫薩多待了半年的她,再回到紐約時也一定是個不同的人了——提前回紐約的我也一樣。不同的際遇將人捏成不同的形狀。
不管我們變成多麼奇形怪狀的東西,當她穿著運動褲,罐頭襯衫,抹著花花綠綠的眼影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會大步上前,狠狠地將手臂掛在她的脖子上,用能震醒三條街的聲音大叫:「薩達姆,好久不見。」
在佛羅倫薩時,老馬總比我睡得早,但我不必擔心摸黑。因為不論在什麼時候進家,總有一盞壁燈是為我留的。
視頻里,老馬睜大了她那雙杏眼,笑罵道:「x。」她將臉湊上前來,給我看她的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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