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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遷

1.

抽油煙機在頭頂聒噪,這聲音像極了毛英秋尋常的耳鳴,她嫌吵,抬手在一片油垢中摸索開關。鍋里的雞蛋稍稍有些焦了,起鍋盛盤,她想起剛才似乎忘了撒鹽。

這時,老舊的防盜門發出不契合的吱響,有人進屋了。毛英秋端著盤子走出廚房,看到女兒海荔正倚著鞋櫃換鞋,她手裡提著保溫飯盒,幾根香蕉可憐巴巴地掛在外面的塑料袋上。

「媽,」她換好了鞋,抬起頭來,「來晚了,遇上學生放學,路口特別堵。吃飯吧。」

「我以為你不來了,炒了個蛋吃。」毛英秋晃晃手裡的盤子。

「你又自己開火。」海荔表現出不滿,她放下飯盒,不信任地衝進廚房檢查煤氣灶是否關好。

毛英秋就悻悻地去餐桌邊坐下來。

人一上年紀,好像做什麼都會出錯,關於這一點,毛英秋深有體會。她的確越來越無能了,之前一個人洗澡,在浴室里摔了一跤,所幸沒有骨折,手腕卻腫了一個月。這事兒直到今天還被海荔拿出來念叨,作為她生活無法自理的證據。

海荔檢查完廚房,開始把帶來的飯菜往盤子里騰,一菜一湯,還冒著熱氣。毛英秋遞上一雙筷子:「你還沒吃吧?」

海荔擺手:「我吃過了。」

「再吃點。」毛英秋堅持遞上。

家裡不開電視,人一安靜下來就只聽得到掛鐘嘀嘀嗒嗒的響聲,容易陷進某種奇異的氛圍。海荔干坐了一會兒,才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打破沉默:「樓道里的紙箱子怎麼沒了?」

「你趙叔白天搬走了,房子賣掉了。」提起這事,毛英秋惆悵起來,「幾十年的鄰居,突然就變了。」

「是嗎,賣了多少?」

「他跟我吹牛來著,」毛英秋撅撅嘴,笑起來,「說自己臨了臨了,成了百萬富翁。胡說八道,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多錢。」

「三、四百萬差不離,一划進學區房,房價就成倍地往上翻。」海荔望著天花板打量了一下整間房,「趙叔家跟咱家格局一樣吧?」

「比咱家多個小屋。」

「那也少不了多少。」海荔看向她,「你也是百萬富翁。」

毛英秋被女兒的話逗開心了,她一個打雞蛋都不忘刮蛋殼的窮酸老太婆,原來每天都住在金山上呢。

「媽,」海荔正正色,認真道,「要不咱家也把房子賣了吧。這破房子有什麼好,髒兮兮的,拿著錢咱們幹什麼不行。」

「抱著錢住橋洞唄。」她想像著那場景,嘿嘿地笑出來。

「這話說的,我能不管你嗎?你跟著我們住,還方便我照顧你。」海荔越說越動情,一拍大腿,「再說,也不能讓你一個人住了,出點兒事兒我都不知道。」

毛英秋知道她又要提起洗澡的事兒了,就默默埋下頭吃飯。見她不搭話,海荔也不說了,房間里再次陷入某種奇異的氛圍中。

隔了一會兒,海荔又重提:「要不咱們就把房子賣了吧。」

「不能賣。」毛英秋這回拒絕得很乾脆。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在這兒住了幾十年,習慣了;因為左鄰右舍都熟得跟親人似的了;因為老社區外面的世界讓她陌生;因為害怕那些弄不懂的先進玩意兒……理由太多了,她不知該怎麼說清。

女兒還盯著她,在等待答案,她想了想,出口只有一句:「等幾年我死了,還不都是你的。」

毛英秋這話是真心的,女兒卻生氣了。

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收拾飯盒,等整理好一切,走到玄關去換鞋,才忽然扭過頭來,氣呼呼地說:

「我是圖錢嗎?我圖你的錢嗎?」

毛英秋小心翼翼地看女兒,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不知如何補救。

幸虧這時海荔的手機救急地響了起來,她給自己順順氣,接起來:「兒子啊,我在你姥姥家呢……」

毛英秋聽出來,是她在外地工作的外孫子,有半年沒見面了,想他得緊。可剛剛才跟海荔吵了架,她會把電話遞過來讓自己接嗎?正這麼擔憂著,海荔突然從玄關走回來了,別彆扭扭地把手一支,手機送到毛英秋耳朵跟前。

毛英秋如獲至寶地接了,聽到對面朝思暮想的聲音,說:「姥姥,聽我媽的話吧,您搬過來以後,我一回家就能見到您,多好啊。」

毛英秋噎了一下,沒話說了。外孫子是她唯一的軟肋,她沒法拒絕。

「好。」半晌,她應道。

2.

看房子的夫妻倆是隨著海荔一起來的。

毛英秋坐在自己床邊上,透過門縫聽他們在屋裡打轉的腳步聲,判斷他們參觀到了何處。她能聽到他們每到一處便指出破舊之處,以此當作壓價的理由。於是她不知所措,像被佔了巢的老鵲。

老屋原是毛英秋老伴單位分配的房子,老伴過世之後,產權便歸到她名下。她還記得剛住進來的時候,牆壁是雪白的,地腳線整齊,老伴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細心地給每個房間鋪上地板革,嚴絲合縫,踩上去感覺腳底軟綿綿的。可一住幾十年,新屋住成了老屋,牆壁不再雪白,地腳線不再整齊,後鋪的瓷磚表面也密布著裂痕。

它像她一樣又老又破,遭人嫌棄。

一行人的聲音朝著毛英秋的卧室過來了,她不知所措,雙手放在大腿上不安地搓動。海荔先走進來,她邊走邊向夫妻倆解說:「這個房間連著陽台,站在這兒就能看見馬路對面的學校,能每天目送孩子上下學。」

夫妻倆對視一眼,看樣子海荔的話很吸引他們,但那女人打量過房間後,擺出一副嬌氣模樣,道:「但這怎麼住呀,我們裝修也要花不少錢。」

毛英秋立即局促起來,彷彿做錯了什麼事,海荔看了她一眼,說:「媽,你出去坐一會兒。」

毛英秋點點頭,趕緊出了卧室,走到客廳,她才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小男孩,大概是那對夫妻的孩子。他在玩手機,雙腳一晃一晃,安安靜靜的。

聽到毛英秋拖沓的腳步聲,抬起眼來,模糊地喊了一聲「奶奶好」。毛英秋應了聲,推一推茶几上的果盤,裡面盛著幾樣乾果,她說:「吃瓜子,紅棗。」

小男孩搖搖頭,繼續玩手機。

毛英秋想到,孩子們都不愛吃這些的,自己外孫子小時候也是。他們愛吃糖,愛吃巧克力,家裡沒有,她應該下樓去買一點。她摸了一把兜里的零錢,轉身往門外走。

選糖果花費了一點時間,等毛英秋回來上樓的時候,正遇上那看完房子的一家三口下樓。

過道狹窄,他們經過對方時不得不側著身子,夫妻倆先通過了,輪到小男孩與毛英秋擦身,她無聲地向他遞出手裡的一包糖果,男孩愣了愣,或許是無意接受陌生人突如其來的示好,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搖了搖頭,便側著身子滑過去了。

等他跑下四、五個台階,才回過頭來,眼神飄忽地喊了一聲:「謝謝奶奶。」

毛英秋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她失落地追問:「是夾心的,不吃嗎?」

然而男孩已經徹底跑沒影了。

她攥著糖果繼續往樓上走,海荔送走了客人剛回屋,沒關門,她才走到門口拐角就聽到女兒興奮地喚她。

「媽?媽,你人呢?」

看見毛英秋拖著步子緩緩進屋,海荔也顧不上問她去哪兒了,上前扣住她的肩:「他們相中了,你猜最後談得多少錢?」

毛英秋正遲疑地估摸著,海荔忍不住率先伸手比了個數字,極其開心地笑起來:「這個數!」

毛英秋只覺得眼前一花,根本沒看清是哪個數,就聽見女兒接著說:「準備搬家吧,這兩天咱們就簽字辦手續。」

3.

毛英秋沒想到自己原來是認床的。

躺在海荔家書房裡新支起的小床上,她輾轉反側,滿心惦念著留在老屋裡的細軟和傢具。海荔嫌那些東西都太老舊了,想抽空直接拉去廢品站扔掉,但她捨不得,她盤算著怎樣讓這間小書房容納下那些東西,卻完全找不到頭緒。

毛英秋嘆一口氣,決定先起個夜再接著想。

她摸黑慢慢走出書房,看到對面女兒和姑爺的卧室還亮著燈,暖黃的光線從門下的縫裡透出來,照亮了她腳前的兩步路。

姑爺的聲音從門縫內傳出來:「我也沒說不讓,總得有個日子吧,今天你媽來了,明天我媽看了也說要來,房子就這麼大,難不成我出去住?」

海荔顯得既不滿又委屈:「我媽房子都賣了,她那麼大歲數能花多少錢,剩下的還不是給你,你一輩子能攢那麼多錢?」

「我花得著嗎,還不是留給她外孫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說這話是人么,你讓我媽住哪兒,那可是我媽!」

「我不是說了嗎,我沒說不讓住,但長久下去不是辦法啊。這樣,等房子過完戶,你就去打聽養老院,行不行?」

海荔許久沒吭聲,興許是默認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太過靜謐,毛英秋聽得如此清晰,聲聲入耳,像一顆顆釘子。隔天清早,她招呼都沒打,獨自住回了老屋。

直到中午,海荔才找上門來,一看到坐在陽台上發獃的毛英秋,張口便埋怨道:「媽唷,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跑回來了,回來取東西啊?」

暖烘烘的陽光曬在毛英秋臉上,她費勁地睜著眼睛,向海荔道:「媽不搬了,房子不賣了。」

海荔愣了愣,緊緊湊上前:「怎麼不搬了,為什麼?」

「給你添麻煩,」毛英秋緩緩側過頭,陽光不再直射了,她能輕易張開眼睛,但渾濁的眼珠讓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再等幾年,我過不了幾年了,等我死了,你再賣。」

「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嘛,訂金收了,字也簽了,等走完流程這房子就是人家的了。」海荔微微嗔怒起來。

「海荔,媽不想去養老院。」

海荔一瞬間像被釘住了,隔了幾秒,她的眼淚突然泉涌,抱住毛英秋嚎啕起來:「媽,我怎麼會不管你。大不了,我跟他離婚,咱們娘倆出去租房住!」

海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倒是毛英秋很平靜,她甚至略帶寬慰地對女兒說:「沒事,沒事,再給媽幾年時間吧。」

4.

過了大半個月平淡日子,毛英秋差不多以為賣房風波已經過去了,就在這個時候,之前看房的夫妻忽然找上門來。

與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幾個裝修公司的設計師,幾個人熱熱鬧鬧等在門口,把樓道堵得水泄不通。夫妻掏鑰匙開門,屋裡的毛英秋聽到防盜門開啟的吱呀聲,以為是壞人,警惕地跑到門口,卻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

其中的男人看到她,顯出驚訝的神色:「阿姨,你怎麼在這兒?」

毛英秋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她才想問他們為什麼來這兒。

男人解釋說,過戶的手續下來了,現在他們是老屋如假包換的業主。

他臉上帶著喬遷的喜悅,回身招呼設計師們進屋看房。毛英秋一下緊張起來,她張開身體堵住走廊,奮力想將他們推出門外,邊推邊喊:「別進我屋,我不賣了,不賣了!」

「讓我進去,我錢都給你女兒了。」對方不甘示弱。

防盜門被兩撥人推來搡去,聲音尖銳刺耳,惹來了不少鄰居圍觀。毛英秋在鄰居中認出熟悉的面孔,求救地叫嚷起來,鄰居便站出來幫忙,一言不合,不知誰先動了手。

衝突在狹窄的樓道中爆發,混亂中,有人報了警。當警察到來分開兩撥人,才發現毛英秋正倚著牆哀傷地哭泣。她腳都站不穩了,話也說不清,剛才的廝打沒有一拳傷到她,卻又好像每一拳都打在她心上。

警察沒有辦法,從旁人那裡了解清楚原委後,規勸毛英秋儘快搬出去,把房子騰給對方。 買房子的男人也趁機過來,好聲好氣道:「阿姨,馬上到升學季了,我也是為了孩子。」

毛英秋一聽心灰意冷,她沒有想到,連警察都向著他們。

警察接著調停,向那對夫妻道:「你們再給阿姨一周時間,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夫妻對視一眼,表示同意了。得到警察的支持,女人稍稍硬氣了些,她站出來:「阿姨,要是一周以後您還不搬,我們就只能上法院了。」

她這一句話讓毛英秋懵住了。她沒讀過書,在她的認知里,只有壞人才會被告到法院去,被關在監獄裡。

她很害怕,她想辯解。

她不是個壞人啊。

但她抽噎了半天,還是說不出話。

5.

那天晚上,毛英秋迷糊中夢見幾十年前,也是在這個房間,她要送海荔去遠方上學。

海荔才十六、七歲,巴掌大的小臉,眼瞳烏黑,背著嶄新的挎包站在她面前,靜靜等候她的囑託。她想說照顧好自己,又想說好好學習,可最後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別給別人添麻煩。」

她一生都不想給人添麻煩,最近卻給太多人添了麻煩。彷彿正應了那句話:人一上年紀,做什麼都會出錯。

夢醒以後,她咬咬牙,搬。

幾天以後。

當前夜的冷空氣被清晨的人聲驅散,毛英秋來到陽台上,她的眼睛不太好了,但聽力還正常。她聽見與居民樓一路之隔的學校里傳來熱鬧的廣播聲,那是孩子們在出早操。

她佇立在窗邊聽了一會兒,似乎能想像到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擺弄胳膊腿兒,朝氣蓬勃的模樣。在這份朝氣中,她長出一口氣,慢悠悠地關好窗戶,回到屋內,最後環視一遍這個即將屬於別人的老房子。

今天是毛英秋搬家的日子。

所有細軟都收拾好了,屋裡就只剩下大件,等著下午海荔找的搬家車拉走。毛英秋慢吞吞地走過整個屋子,每過一處,就回想起許多往事,彷彿她不是在向房子告別,而是在向自己消耗過的光陰告別。

不知不覺,牆上掛鐘的時針已指向正午。

沒有時間了,搬家車隨時會來。毛英秋最後來到卧室的大衣櫃前,對著櫃門的鏡子理了理頭髮。

柜子里空空蕩蕩,唯有一根掛衣桿懸在頂上,泛著黯淡的金屬色。一截褲帶拴在上面,纏了兩三圈,結結實實,垂下來的部分剛好構成個環。

毛英秋手腳並用,慢吞吞地爬進柜子里,像個捉迷藏的孩子。爬進去後,她調整了一下姿勢,垂下的褲帶剛好及到她眼前,於是她輕而易舉地將頭顱套進這個環里。

先是顫慄,然後麻木代替痛感傳遍全身,最後歸於沉靜。

屋子內的空氣膠著起來,只聽得到掛鐘滴滴嗒嗒的響聲,彷彿陷入某種奇異的氛圍。

再過一會兒,搬家車就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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