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粉不可不捶
木心先生教出了一個高徒陳丹青,把他的據稱是文學史講話的東西整理了出來,是為《文學回憶錄》。
因為善藏私貨,回憶錄被當成作者的師心獨造,實際上大體本自鄭振鐸氏的《文學大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好像並不為過。
《文學回憶錄》是個非常成功的營銷事件,看文藝青年崇拜木心的勁頭也能知道,書里談了許多作品,張口就是孔老一孟老二,動不動給釋迦牟尼耶穌排個座次,顯得講述者對作品、對作者都非常熟悉。更奇妙的是,書里每句話都很淺顯,即連毫無文學常識的人都能讀懂,都能明白,都能理解,都能對整個世界文學史產生一清晰的脈絡。
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青年們借著木心的視野撞了文學的山門,木心自然也該封聖了。
於是乎,幾年下來,木心也就漸漸露出了大師的光景。
可惜,木心就是木心,回憶錄就是回憶錄,青年們繼續搞感傷主義扯淡沒人介意,但文學就是文學,沒你經驗的那麼容易登堂入室。我把《文學回憶錄》列為蔣勛、南懷瑾出版物一類,很多人不同意,也有人問為什麼要這麼說,是否我在嘩眾取寵,所以就多說兩嘴吧。
回憶錄的內容,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一,文學史常識介紹;
二,作品簡述;
三,私貨,或者換個比較中性的說法,木心文論;
之所以對《文學回憶錄》評價偏低,不是因為它夾雜私貨,而是因為常識錯誤頻出,作品簡述無甚可取,私貨也常是泛泛而談。不懂的人看了不明覺厲,略懂的人看了似是而非,真懂的人一看就知道玩兒魔術罷了。
常識錯誤方面,有些是不嚴謹,比如把希臘神話譜系和羅馬神話譜系混為一談,張口就是朱庇特一名宙斯,懂行的人不會這麼說,對希臘羅馬神話稍作了解的也不會這麼講。
考慮到當時聽眾是藝術家而非文學院學生,這麼跑火車勉強不算什麼大問題。
還有一些,是壓根不懂,比如說稱《詩經》為「兩千五百年前(共三百零五首)的北方民間詩歌」。國風勉強可稱作「民間詩歌」,但雅和頌可就是廟堂之上的東西了:
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庄,其義寬而密……朱熹《詩集傳·序》
作為中國文學的源頭,《詩經》的分量很重,即便以木心自己的評估,《詩》在文學史的地位也非常高,比如「任何各國古典抒情詩都不及《詩經》(P125)」,「中國文學的兩張硬弓」之一,再比如指認詩經為杜甫詩歌的師承所在等等。
但他對詩經的講話,與他的評價極不相稱,不過是背景常識描述與詩歌內容抄寫罷了(輔以個別字詞的解釋)。
背景知識喜歡跑火車無可厚非,但也經常搞錯(比如對風雅頌的解釋),最成問題的,是他對詩經之美的展現上:
只是抄了原文,極少做細處的講解,以至於如此偉大難得之詩三百,究竟難得在何處,真想有所了解的讀者只能一臉懵逼。
作者常見的宣講,都是些大而化之的言論,什麼倫理、愛情、民族精神之類。這些東西拿來說詩成立,說騷也未嘗不可。我看就是拿來賞鑒政府公文好像也能成立。
少有的帶分析的其中一篇,比如《鄭風·將仲子》,也是這個文風:
多可愛的意思。此詩寫女性心理,好極,委婉之極。其實很愛小二哥,怕人家說話。她最要講的是「仲可懷也」,卻講了那麼多,不拘四言五言七言,都有,反覆三段,形式成立。中國古文「子」指男,故知此詩為女子口氣。這樣的好東西,去換大而無當的史詩,我不要。
非常感性,也都是些正確無當的外行話。
至於「不拘三言五言七言,都有,反覆三段」這種話,尤其外行。反覆和句式靈活,是詩三百里再常見不過的特點,何必拿出來充當《將仲子》的獨特性?
比如《陳風·株林》首段:
胡為乎株林?
從夏南。匪適株林?
從夏南。
三四五言,反覆,都有了。
把對《將仲子》的評價拉過來,有什麼違和的地方嗎?
夸人誇的不是點,比罵人都尷尬,誇東西也是這樣。用木心自己的話講,就是「搔不到癢處」。
被如此解讀的詩經,如何能擔得起「任何各國古典抒情詩都不及《詩經》」的讚譽?
在「怎麼說」和「為什麼這樣說」之間,木心並沒有做出充分的闡釋。這闡釋又非常必要,就只能靠讀者腦補。
如此一來,除非讀者本人對作品的理解遠高於講解者,否則讀了也沒什麼幫助,只能扁平化地接受木心拋出來的現成話。而如果讀者對作品的理解高於木心,那麼木心的宣講又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
是這首《將仲子》真的無話可講嗎?
我看也未必,隨便說個角度。鄭衛之聲,向稱淫靡。在描寫情性方面,大膽微妙,曲盡人意。《將仲子》可謂是非常典型地體現了這一點,往小處可以講詩歌本身的音聲修辭,稍大些也可以對比鄭風在十五國風裡的獨特性。怎麼就止於一個什麼「戀慕小二哥」的話頭了?
木心看不起油頭小生,這個解釋里他自己也未免油頭了。
當然,這種滿足於告訴讀者「是什麼」的講述方式,確實又非常適合快節奏時代的閱讀方式:
不用你思考,不用你質疑,你帶著感官躺下來就好了,自然有人坐上去自己動。
木心很自信對《史記》的閱讀。但是他對史記的講解,也不能看的太細。比如講到屈原時引征《屈原賈生列傳》,木心說:
司馬遷曾到汨羅江追悼屈原。他最同情屈原,寫到時,大動力氣,將屈原放在「列傳」中。列傳者可說是「皇家」的人。(154)
到汨羅追悼這句是不錯的,司馬遷自己在《屈原賈生列傳》里說了。到「同情屈原、大動力氣」就有點廢話,因為《史記》整部作品的創作驅動之一就是要幫助倜儻非常之人留名青史。
再到什麼「皇家」的人,這就是又犯常識錯誤了。
連世家裡都不全是什麼「皇家」的人,列傳里的傳主更是包括諸如刺客遊俠之類,這也是皇家的人,享受政府津貼刺客、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嗎?
列傳的意義,司馬遷自己說得很清楚:
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太史公自序》)
這篇自序非常重要,對《史記》也就是《太史公書》有提綱挈領之作用,木心自己也徵引過,不至於連這麼明白的釋義都搞錯吧,哪兒來的什麼「皇家的人」?
常識性錯誤之外,還有一點也鬧幺蛾子,就是情節概述。
木心當時能否仔細翻閱資料,我不太清楚。不過既然你讀過一部文學作品,複述個情節梗概我想並不難吧。
但往往也有疏忽,可能是陳丹青筆錄問題?比如講《伊利亞特》:
阿克琉斯退出戰爭,無人可替代他。他要求母親向女神求力量,對情敵阿伽門農報仇。(P041)
這是伊利亞特開篇的一個比較重要的情節,原著怎麼說的?
阿克琉斯受辱後,找到本來就是女神的母親賽提斯,要她去向宙斯求救:
「現在,如果你有這個能力,你要保護自己的兒子,可以直奔奧林波斯,向宙斯求告」(P15,陳中梅譯《伊利亞特》,譯林出版社)
沒有什麼「要求母親向女神求力量」,賽提斯自己就是個神,阿克琉斯找她,是讓她去求宙斯的情。
揪出這個問題,並非故意和木心先生過不去,而是這個錯誤至少暴露了如下幾個問題:
1.作者看書不精,或者壓根沒看過伊利亞特。不滿足「多看幾遍再議論」的作品鑒賞要求,這個要求是木心先生自己在文學講話里提的;
2.作者可能並不知道阿克琉斯的血統,牽連著可能對荷馬史詩里人物成分的構成(神,半神半人的英雄,凡人中的英雄,凡人)也不甚清楚,而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伊利亞特》這部作品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講終有一死的凡人怎麼通過個人奮鬥來實現永恆;
3.作者並不清楚賽提斯和宙斯的交情,牽連著可能對奧林波斯的社會關係也不太清楚,以至於只能畫幾個類似於「宙斯的武器是雷電」、「赫拉善妒、喜歡搗亂」這樣非常簡單的人物畫像。而奧林波斯眾神的社會關係,對荷馬史詩的故事是非常重要的;
前面說過,回憶錄的三大構成:文學常識介紹,文學作品概述,木心文論。前兩部分都是不能細看的,實在不足以作為一種在文學方面登堂入室的導引。那麼第三部分呢?
也就是說,木心文論怎麼樣呢?
關於這部分看法最爭議,有誇上天的,說這是回憶錄的精華,生動展現了一個大師(或者說,文化家,再不就藝術家吧)的私人閱讀史。也有比較貶低的,說這是木心的私貨。
私人閱讀史角度我不做評論,以後有要研究木心的,說不定回憶錄就是重要的素材。我這裡想說的是文學,那隻能從私貨角度講。
我個人對私貨的態度非常寬容,人不能無私,文學欣賞也一樣。一張嘴就「揭示了什麼什麼,表達了什麼什麼主義,體現了什麼什麼思想」,這不是文學欣賞,這是閱讀理解。
但私貨也要分高下的。
好的私貨,展現的是你的見識,是你基於文本的興發,是可以擴大作品的闡釋想像空間的。
就拿木心先生所愛的《詩經》來講,孔子怎麼說?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第一層就是興。
什麼叫興?看到一首作品,能產生基於文本又迥異於文本的思考,能有自己的東西,這就叫興。
看到《將仲子》說這是小二哥談戀愛,不好意思,這不是興,這是對文本的基本理解。
那什麼叫興呢:
子夏問曰:巧兮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詩經里的幾句詩,巧兮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講什麼呢,前兩句都是在夸人美貌,長得漂亮,眼神也動人,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差,第三句來了個「素以為絢」,算是總結。
子夏問孔子,這說的什麼?
孔子說:有良好的質地,才能錦上添花。
人姑娘是顏值本來就高,所以笑起來才更加動人。
然後子夏就明白了,瞬間領悟到做人的道理,然後又拋給先生一句:禮後乎?
人應該先修身養性,把品德培育好了,然後再去講禮嗎?
這就是興。
給你看個東西,你不但能理解它,還把它和你的人生經驗結合了,擴大了它的內涵。
像這種私貨,就是好的私貨。如果別人給你一份天氣預報,你讀出什麼作者在控訴社會的黑暗。這種私貨就不是好私貨。
易言之,好的私貨是,不管它放射到什麼地方,它的起點和放射邏輯,你是可以把握的。
你通過把握他的起點、邏輯、與終點,能夠有所啟發,能夠增進對作品的體悟,能夠領略到作者的才思,這就是好的私貨。
木心的私貨是不是好的私貨呢?
客觀地講,有好的,有不好的,整體看重複,泛設之論太多,態度過於自戀因此格局狹小。
好的私貨,比如說關於紅樓夢詩的,說是像水裡的草,須在水裡看,拿出來便不好看。
很貼合,《紅樓夢》詩不算上乘,貴在貼合人物,每個人物的性格能在詩里看出來。這是曹雪芹以人物之心體世界之情,確實只宜在作品裡看。
也有不好的:
李聃是非常自戀的,是老牌那耳喀索斯。但不是如那耳喀索斯以泉水照自己,而是以全宇宙觀照。
那耳喀索斯極度自戀,誰也不愛,愛上自己的倒影,最終死後變成水仙。
把李聃和那耳喀索斯相比,很不合適,因為《道德經》語言在抒情性方面幾乎是零度的,時常倒有縱橫之語、兵家之語,像是一個智慧長者度過一生後孤獨著述,絲毫看不到自戀的影子,也基本不涉對自我的探求。
如果強拿諸子來對比那耳喀索斯,恐怕莊子要比老子及其他人合適得多。那爺和老子唯一算近似之處,便在於「照」的活動上,亦即久久凝視一物。然「照」這一活動,並非是老子獨有,孔子、墨子、老子、莊子、墨子、荀子、韓非子、孫武子等等等等,所有在某一領域長期凝神思考的,都可謂「照」。單獨把李聃拎出來,強普遍性以為獨特性,這就是沒意思,
這種私貨,有了跟沒有差不多。
還有駁雜的:
史詩中英雄美人的顯著特點是:性格鮮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寫角色說的話、做的事,讀者自然看到的性格。這是古典的文學方法論,到今天,仍應看取、借鑒。莎士比亞用這個 方法,司馬遷也用這個方法。古法當然不是唯一的,但卻是最好的,用這種手法看其他文學,凡大品,都無贅述——近世的文學描寫,太贅——所謂「大手筆」、「史詩式」,就是這個意思吧,希臘傳統正是最佳典範。
這一段話里,拉了幾種不同的文學體裁強做比較,這就難免以甲之長攻乙之短。
你既說語言、行動表現人物了,那莎士比亞寫的本來就是戲劇,全是對話和動作,其它體裁如何比得了?「
司馬遷寫的是史傳,當然要記錄言行,倘若他寫的是《離騷》,難道還要不停讓各種人物說話?
中國文學以詩為最主流,這麼短的篇幅里,從哪兒開始說?
非要以這個標準勒之以世界文學,那唐詩里拿得出手的怕是就剩這個了:
松下問童子,
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四句詩,全是行動、語言,並且塑造了三個人物,兩個對話人物,一個隱藏NPC,可以說偉大不堪了。
近世文學太贅,無外乎是指語言、行動、自然主義描寫(這個也要排除,因為荷馬史詩里同樣有對事物的大段描寫)之外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說,意識流、心理描寫等等。但是與木心所持之否定態度不同,近世文學之進步,正在於通過這些「太贅」而抵達了新的領域,究竟是好是壞,難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嗎?是否文學就該萎縮到史詩年代,才算是大手筆?
拿不同體裁的東西,勒之以細分體裁的標準,這種私貨,恐怕也沒什麼可取的。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泛設之論,這個就不一一列舉了,讀過的人自然明白。
動不動就人生啊,宇宙啊,真善美啊,命運啊,行之四海皆準,多說一句不多,少說一句不少,木心會說,南懷瑾會說,于丹會說,蔣勛會說,甚至白落梅也會說。
至於還有想到回憶錄里沙裡淘金的,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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