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政黨能發揮土耳其人與庫爾德人溝通橋樑的作用嗎？

2017年9月25日，在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領導人馬蘇德·巴爾扎尼的主持下，獨立公投順利進行，滿懷熱心的庫爾德民眾把自己手中的選票投給了「獨立建國」這個理想。然而，由於時機不成熟，再加上國際不認可，伊拉克庫爾德人取得合法的獨立地位依舊遙遙無期。

誠然，對於數千年以來一直受到異族統治的庫爾德人來說，獨立建國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想法。不過，考慮到諸多的現實因素，相當一部分庫爾德人採用了其他方式來表達自己爭取更多權利的訴求與願望。最常見的，莫過於諸如庫爾德工人黨（PKK）、敘利亞的庫爾德人民保衛軍（YPG）等採用武裝鬥爭的方式來保衛自己合法權益的庫爾德團體。

然而，在土耳其，卻有著另外一種方式。他們試圖通過合法的議會選舉渠道，在土耳其的政治體制內為庫爾德人說話；他們企圖突破傳統的民族主義立場，去爭取包括土耳其人在內的更多選民來為庫爾德民權運動奔走；他們還曾經喊出了「只要我們還在，埃爾多安就別想改變國家政體」的口號。

更為神奇的是，他們是一個2012年才臨時拼湊起來的政黨，在2015年的兩次議會大選中都成功跨越了10%的准入門檻，成為第一個進入大國民議會的庫爾德政黨。他們就是土耳其人民民主黨（Peoples Democratic Party, HDP）。

人民民主黨黨徽

土耳其庫爾德問題現狀

土耳其共和國成立之後，為了便於統治，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民族國家，加強凝聚力，長期忽略聚居於東南部的庫爾德人的正當權益，甚至將他們稱為「山地土耳其人」。土耳其與庫爾德的矛盾日益加深，導致東南部的經濟長期得不到發展。

而自1978年奧賈蘭成立庫爾德工人黨並同土耳其政府展開武裝鬥爭以來，歷屆土耳其政府在處理庫爾德問題時都不得不提心弔膽。自80年代以來，超過40000人在土耳其政府與庫爾德工人黨的戰鬥中犧牲，對國家的穩定造成了嚴重威脅。

厄扎爾擔任總統之後，情況有了改變。數十年的鬥爭讓雙方都逐漸明白，繼續採取對立措施不但對雙方都不利，甚至會阻礙國家的進一步發展。政府與庫爾德人的對話逐步加強，和平解決爭端逐漸成為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的共識。1999年，土耳其特工捕獲了奧賈蘭，庫爾德工人黨武裝嚴重受挫。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沒有放棄武裝鬥爭，並時常給土耳其政府帶來不少的麻煩。

正義與發展黨上台執政後，政府與庫爾德人的談判力度進一步加強。被捕的奧賈蘭則在某種程度上充當了庫爾德人與政府談判的中介和保證人。2008年，旨在促成正義與發展黨政府和庫爾德工人黨和解的和談（Imrali Process）在秘密進行著，並很快取得成效。

在2009年5月的一次演講中，時任總統居爾便透露風聲，說將有「好事」降臨到庫爾德人的身上。8月，正義與發展黨啟動「庫爾德動議」，就庫爾德問題的解決廣泛徵求意見。

2013年3月，庫爾德工人黨單方面宣布停火，殘餘部隊撤出土耳其。然而，此時的談判並不順利。由於政府的談判日程混亂，在細節上缺乏誠意，而庫爾德方面也沒有用合適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訴求，談判陷入僵局。

更為糟糕的是，「阿拉伯之春」以來，民眾的參政意識與熱情空前增強，中東的威權政體受到極大的撼動。出於維護黨派利益的需要，埃爾多安轉變政策，以國家動蕩、經濟發展受挫為由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力，甚至想著要把土耳其改變成一個總統制國家。

除此之外，為了拉攏更多土耳其選民，埃爾多安還煽動民族對立，把庫爾德工人黨、庫爾德人民保衛軍與「伊斯蘭國」等同起來。實際上，這種措施疏遠了政府與庫爾德人之間的關係，並傷害了庫爾德人的情感，降低了庫爾德人對埃爾多安的支持度。

庫爾德人主要集中在東部和東南部地區，較為閉塞

艱難的競選歷程

與其他眾多的庫爾德小政黨一樣，人民民主黨在2012年8月剛成立的時候，由於物質條件的限制，其影響力十分有限。另外，它不僅僅把自己定義為是一個為庫爾德人爭取利益的政黨，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整個土耳其，並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左翼的世俗政黨。

但是，由於它是在奧賈蘭「以對話解決問題」的指導精神下建立起來的，其政治主張較為折中。這讓這個支持者主要還是庫爾德人的政黨運作起來非常艱難，甚至有些愚蠢。

在2013年蓋奇公園運動期間，該黨並沒有像其他的社會團體那樣，參與到抗議埃爾多安政府的獨裁行徑當中，其黨魁薩拉赫丁·德米爾塔什（以無黨派人士身份在大國民議會當中擔任議員）發言表示各方應該保持「理性與剋制」。

結果它不但沒有得到政府的拉攏，而且還被部分土耳其選民疏遠，因為這讓人感覺人民民主黨似乎是想要以默許埃爾多安的威權主義為條件，來換取庫爾德人的權益；而政府方面則認為它是庫爾德工人黨的代言人，對其多方排擠與壓制。

關於埃爾多安2015年6月大選的漫畫

來源：paper.people.com.cn

但是，2013年12月由葛蘭運動發揮主要作用的反貪腐調查進一步激化了埃爾多安與葛蘭運動的矛盾，也給正發黨的形象以及執政威望造成了嚴重打擊，土耳其社會的矛盾與裂痕加深。人民民主黨抓住這次機會，改變自己的策略。

它把觸角伸向了邊緣群體，主要包括三種人：首先是保守的庫爾德人，包括伊斯蘭學者和蘇非長老等，他們有強烈的伊斯蘭認同感，但是對庫爾德人的身份卻並不怎麼重視；其次，是移居大城市的庫爾德人，他們為謀生計而選擇主動融入主流的土耳其社會；最後是土耳其族和非庫爾德族的自由派及左派分子，他們對主流的土耳其政黨感到失望，因而也成為了人民民主黨的爭取對象。

當然，人民民主黨不會忘記，自己最大的支持者依舊是庫爾德選民。為了進一步鞏固自己的「票倉」，同時又讓自己的活動範圍不再局限於庫爾德斯坦，人民民主黨決定與另外一個庫爾德政黨——和平與民主黨（Peace and Democracy Party, BDP）聯合，由後者的黨員負責庫爾德地區的拉選票工作，以贏得地方選舉，而自己則負責全力角逐大國民議會的席位。

兩黨的合併（發生在2014年）大大增強了人民民主黨的實力，使其成為了能夠在大選中可以和主流政黨一較高下的政治黨派。

坎坷的從政之路

立場以及策略的改變，在讓人民民主黨能更靈活地爭取選民的同時，也為自己招來了更多的仇恨。在2015年6月的大選之前，土耳其國內發生了多起針對各競選黨派的恐怖襲擊事件。其中，針對人民民主黨的竟然高達176次之多，而針對正義與發展黨的只有12次，共和人民黨6次。在此情況下，薩拉赫丁依然呼籲支持者保持克制。這種態度得到了土耳其人的認可，也讓不少土耳其人打消了「人民民主黨是庫爾德工人黨的代言人」的疑慮。

6月大選的結果，紫色代表人民民主黨

2015年6月的土耳其議會選舉中，90萬土耳其族選民把票投給了人民民主黨這個庫爾德政黨，使它最終獲得了13.12%的選票，得到80個席位，是第一個突破10%准入門檻的庫爾德政黨。

它的成功也阻止了埃爾多安組建一黨政府的企圖，而這也被土耳其各反對派稱作是人民民主黨「對土耳其共和國作出的最大貢獻」。雖然在11月的選舉當中正發黨重新獲勝，得到50%的選票，但是人民民主黨依然以10.75%的得票率在大國民議會保留了59個席位（其中土耳其族21位，其餘都是庫爾德人）。

薩拉赫丁，HDP的黨魁。

來源：google.com

這自然成為了埃爾多安的眼中釘、肉中刺。2016年7月的軍隊政變失敗後，埃爾多安大肆逮捕「葛蘭運動分子」和「凱末爾主義者」。雖然人民民主黨也嚴厲譴責了這次政變，但是政府卻將其忽略，而把人民民主黨也列入受審的對象中。截至2017年6月，超過10名人民民主黨議員被逮捕，包括黨魁薩拉赫丁在內。雖然薩拉赫丁一再堅持自己不是庫爾德工人黨的代言人，土耳其法庭還是判處他終身監禁（142年）。

主張

在經歷了蓋奇公園暴動和反貪污調查這些事件後，人民民主黨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為土耳其所有邊緣群體謀福利」的政黨，把社會主義者、自由派、傳統的庫爾德伊斯蘭主義者、庫爾德婦女及年青人、同性戀者等人群都囊括進來，並以「阻礙埃爾多安的修憲行為」為重點目標，這使得它在主張上呈現出折中的特徵，同時也不乏左派的因素。

首先是民族主義。作為一個庫爾德人發揮主導作用的政黨，人民民主黨的最終目標自然是把庫爾德問題上升到國家層面，讓其能通過合法途徑得到解決。而拉攏其他邊緣群體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給同樣作為邊緣群體的庫爾德人找到更多的政治盟友。因此，雖然人民民主黨給自己的定義是「全土耳其人的政黨」，它的核心群體依舊是庫爾德人。

然後是社會主義。這也是庫爾德人的策略之一。由於在社會主義的主張當中包含了大量反抗特權階層、壓迫者的信條，再加上受曾經的蘇聯的影響，庫爾德人很自然地會想到藉助社會主義理論來為自己的民族解放運動提供合法性。而庫爾德人普遍處於土耳其社會的中下層，在經濟上、文化上受到較為嚴重的壓迫。因此，就庫爾德人的現狀來說，社會主義是他們天然的盟友。

最後是伊斯蘭主義與左翼理論相結合。這是人民民主黨最大的特徵之一。以往的庫爾德政黨在參政的過程中，往往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庫爾德地區偏處土耳其的東南部，環境閉塞，其民眾大多是虔誠的穆斯林，既有遜尼派，又有阿列維派，更有影響力巨大的蘇非派。而伊斯蘭理論當中，又有許多訴求是與左翼的理論相吻合的，如提倡平等、不以民族身份來人為地分割不同群體等等。通過這個努力，人民民主黨可以爭取到包括土耳其族人在內的更多選民。

在這些理論的指導下，人民民主黨的具體措施主要包括：實現國內的民主，實行地方自治，防止中央過度集權；廢除10%的議會准入門檻；以及實施累進稅制，等等。

因此，總的來說，人民民主黨的主張，以庫爾德人的民族利益為核心，以伊斯蘭和社會主義作為理論武器，同時兼顧土耳其民族中各邊緣群體的利益，以溫和中正的方式填補土耳其社會的裂痕。

困境

然而，持折中立場的人民民主黨從一開始就有著無法克服的缺陷。它以庫爾德人的利益為核心訴求的目標註定了它永遠只能是一個反對黨。它的主張過於折中，缺乏鮮明的個性，因而除了庫爾德人之外，它能爭取到的選民依然很少。

在伊斯蘭主義回潮的大背景之下，當下的土耳其社會從總體上來說呈現右傾的態勢。據2014年的一份調查顯示，土耳其超過60%的公民把自己定義為右翼、保守派或是穆斯林。而人民民主黨卻依舊選擇了左翼作為自己的基本色調，因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人民民主黨是在逆流而上，其必然要面臨諸多的壓力。這也是為什麼該黨自競選以來就頻繁遭遇襲擊、審訊等事故。

最為嚴重的是，人民民主黨內部的分歧也很大。社會主義者和庫爾德人雖然有合作，但是追求畢竟大不相同，除了爭取民族平等以外，庫爾德人和這些土耳其的左派知識分子便難有共同的訴求了。

而前和平與民主黨的成員們，則極力反對一個由土耳其人和庫爾德人共同主持的人民民主黨，因為他們當中有不少的保守伊斯蘭主義者，他們與黨內的左翼人士有著巨大的分歧。如果人民民主黨的主張偏左，那麼它很有可能失去不少的庫爾德選民。

結語

雖然人民民主党參政議政的道路十分坎坷，但是它依舊創造了一個奇蹟：以土耳其如今的社會裂痕作為自己的舞台，通過搭建一個促進不同利益群體相互溝通的框架，讓不同的邊緣群體都有機會借著人民民主黨這個機構表達自己的訴求。

無論它看起來有多麼地不完善，但是它畢竟是庫爾德人與土耳其人自發走向理解與包容的第一步，即便在土耳其社會中這些人依舊處於少數。當然，在如今埃爾多安依舊高舉民族主義大旗的情況下，庫爾德人為自己爭取權利的運動、以及土耳其人與庫爾德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努力不大可能取得大的進展。

然而，人民民主黨的出現也在向世人展現一個事實：除了相互之間的對立，庫爾德問題也可以通過對話的途徑得到解決，即便現在它還是庫爾德政治運動中的非主流。

今日主筆 徐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