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啟明同人】江南烽火 十

作者:騎馬與打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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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蘇州城外,兩個偵圝查員愣愣的看著城頭:「這是鬧的哪一出啊?」

城頭上站著好幾個人,身上都掛著布條子,上面寫著各人的名字和身份,他們無一例外都是趙宋後人,其中還有個人擅長作畫,曾經和趙引弓有些交情。

一個偵圝查員把消息帶回去,帶隊的歸化民軍官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把情況向後通報。這種碰上對手拿趙宋後裔做文章的事已經不止一次了,但因為那人和元老有交情,指揮部還是專門問趙引弓進行了詢問。趙引弓聽了之後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他也配姓走?」

心中有底的指揮部立刻下達了總攻的命令,隨著無數炮彈向城牆及城內覆蓋,蘇州城防立時瓦解,各家派出的家丁均作鳥獸散。

申家本有親近元老院之心,此時趁機發難,申家家主親自率領家丁搶下一個城門,迎接伏波軍入城。

「點火,燒城!」見伏波軍的灰色人潮湧進街巷,計成圝立刻下令。頓時,一條條火焰順著導火索疾奔而去。



從一開始,蘇州城裡就沒人指望著能阻止伏波軍破城,而大戶們之所以沒有如紹興那般主動開城,是因為計成掌握了太多他們的把柄。從一開始只在

文書上落下字據,到後來被挾制著一步步做些對元老院不利的事,也一步步和計成他們綁在一起。而廣東絲綢和山東野蠶絲的對市場的擠占,還有去年元老院的一起

漂白圝粉質量事圝故,以及善後工作的不盡如人意,也都加強了這些人和反元老院勢力的聯圝系。有些原本還想觀望的家門見元老院一直沒動靜,耐不住敲打,便也

上了船,只派些族中庶子去松江或杭州求學。到最後,除了本身實力不弱的申家還能保持自主以外,幾乎全部都做了計成以及他背後文家的附庸。

對於申家會反水一事,計成他們早有預料,申家打開的城門便是他們故意留出的陷阱。只要陷阱發動,再多的伏波軍也只能任人宰割。

計成急切的盼望著陷阱發動。文家已經帶著他的兩個兒子躲起來了,作為要挾,如果不能打退髡賊,或者膽敢臨陣脫逃的話,兒子們都不能活命。正面作戰,沒人相信那些叫花子能贏,陷阱便成了計成求活的唯一指望,但點火之後,陷阱卻遲遲沒有動靜。

計成不知道的是,早在陷阱開始布置以前,便有人把消息通報給了元老院。和大戶不一樣,升斗小民們沒那麼大家業,不容易挾制,出賣點情報換些小錢也沒有什麼心理壓力。



沒有什麼奇蹟,整個蘇州城都被染成灰色。

一座宅院厚重的大門被砸開,無數穿著灰色軍裝的人沖了進去,慘叫聲隨之響起。不多時,便有人將宅子里的男女成串的趕出來帶走,又在門戶上貼了封條,留下幾個人看守,大隊人馬便朝著下一家開過去。

一個穿戴極有貴氣的白髮老者跪在門前,將一張紙舉過頭頂,那是他身為招商局會員的證明。一個穿灰軍裝的人接過來看了看,又叫兩個人將老者扶到一邊,接著手一揮,依然是破門入戶。老者想攔住他們,卻被幾隻手按住了,動彈不得,只有眼淚滾滾而下。

一戶人家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面啟明星旗掛在大門上,試圖以此逃過大難。而這面旗幟確實也起到了一點作用,來到這面旗幟下的人大多會立正,敬禮,然後該幹嘛幹嘛……

相對的,申家什麼旗也沒掛,但卻沒有一個人進去打擾。伏波軍和治安軍在申家周圍拉開警戒線,任何企圖靠近申家的人都會被趕開。

除了大戶人家遭劫之外,普通人家受到的影響則要小得多。只要不是被情報人員列入名單的,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裡不亂動,就不會有事,等統計人員入戶檢查之後,還能按人頭每日領取口糧,直到允許外出為止。

而那些在名單上的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葑門邊的周家宅子邊上,無數人哭喊著被趕出家門。這些人都和周家有關,又多有著藏匿周府逃人,竊取周府財物之事,元老院自然不能放過。因為沒有時間一家家慢慢查,便乾脆把人全趕到一處,以後查清了再處置。

張喟看著桌上的乩詞,不發一語。

別人都稱道他乩降葉小鸞的神奇,但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到今天,他是真盼著有神仙能下降一回,替他指一條明路。前些日子去哭廟的他是頭一個,無論如何澳洲人都不會放過他,只是不知還能和妻兒相聚幾天,還有沒有命把那本《紅樓夢》批完。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發現圖謀無功,計成立刻帶著手下健兒們撤退,卻晚了一步,被澳洲人的探子咬住了。一場混戰之後,計成憑藉一手霸道的暗器功夫和對地形的熟悉成功逃脫,但這些年和他一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一個都沒有逃出來。而且出城的道路也被封死了,走投無路的計成只好回到家中。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兒子,渾家都不在。他們都跟著文家人走了。想起往日的歡聲笑語,再看看如今妻離子散,坐以待斃的慘景,澳洲人那本《紅樓夢》里的曲子不由浮現在腦海里。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紅樓夢》從一面世,便被許多人認為不是澳洲人寫的,畢竟描述賈府的整個內容,從服飾、官職到日常說話和行事做派都和慣常的澳洲風格完全不

搭,也見不著澳洲人那種目空一切的輕狂,反倒有幾分大明氣象。但到此時,計成卻突然覺得,這或許是神明借澳洲人之手向他們示警,就如同警幻仙子試圖點醒賈

寶玉一般。可他們只顧著爭權奪利,卻也如同怡紅公子一般沒有悟道,直到如今再也無法挽回。

一條火舌舔上了房梁,烈焰騰騰而起,屋中響起了最後的歌聲。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



「鵬飛,如今便是你一飛衝天之時!」連天的炮火中,馬士英舉杯向田涼致意。

當年張溥盡心操持起來了一支軍隊,原以為即便不能外討髡人,至少也可以內平賊寇,不料先是在平賊過程中生出許多事端,被迫打散重組,接著討

賊失利,被人視為無用,軍餉器械也不能維持,沒多久久解散了。後來田涼又被張溥之死牽連,被人遺忘。直到馬士英出掌淮南,才把他從牆角邊拎出來,給他火器

糧草,讓他重建一軍。

等到一番苦練之後,田涼覺得終於可以上戰場了,便興沖沖的帶隊出去討賊刷功勛,誰知剛平了兩股賊匪,隊伍里便出現瘟疫,損失慘重,只得撤回。

幸好馬士英深明事理,並未責怪,還是一如既往的全力支持他。等到再次整好隊伍,他和高傑狠狠的打了一場,打得高傑全軍潰逃,再不敢來他的地盤劫掠。既保住了自己的財源,也讓馬士英更加重視自己。

得知田涼的原名叫田三五後,正在看紅樓夢前幾章的馬士英便把賈雨村的那首詩送給他,勉勵他繼續建功立業,不但大仇可復,還能拜將封侯,讓「人間萬姓」仰頭相看,順手又給田涼起了個表字叫鵬飛,從此稱字不稱名。

田涼從此便視馬士英為主,死心塌地的為他南征北戰。先是收服了花馬劉良佐,將淮河運河交匯地帶完全納入馬士英的控制(除了誰也不敢管的澳洲

人),接著又壓服了許定國,還將羅汝才派來的一支偏師揍得潰不成軍。馬士英對這支隊伍也投入了非常大的精力,只要做得到,那是要什麼給什麼,平時的各種命

令也都是直接向田涼下達,盡量不給澳洲探子機會。

這次澳洲人進犯,田涼的五百人便成了馬士英最大的依靠。有了這些人,不論是高傑還是劉良佐都不敢炸刺,馬士英也有信心跟澳洲人周旋。

可一打起來,情況卻完全不同於馬士英想的那樣。兩門大炮還沒來得及開炮就被人敲掉了,被燃燒彈引爆的火藥造成了幾十人的傷亡。高傑和劉良佐

守城不可謂不儘力,高傑甚至自己都掛了彩,可依然在澳洲人那彷彿無窮無盡的炮火面前敗下陣來,等澳洲人延伸火力,並派出步兵攻城時,高劉兩人的兵馬已是三

停去了兩停。至於楊文驄他們,雖然一直留在比較安全的位置,但伏波軍的炮擊讓他們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哪怕是孫臨親自揮刀督戰,但敢向城門邁步的人也不足總

人數的十分之一,沒走幾步隊伍就全亂了。於是,能和伏波軍正面相抗的便只有田涼的隊伍了。

喝掉碗里的酒,田涼率隊向南。按照他給馬士英的說法,別看東邊運河上炮打得厲害,只要截斷了後路,這些人會不戰自潰。不過實際上,田涼並不覺得自己有本事去斷伏波軍的後路。

「元老院真許我回去?」他小聲問身旁的親兵。

這句話田涼已經問了不下十次,親兵還是耐心的回答道:「元老院說過,如果你有立功表現,可以考慮從輕處罰。郭主任的信你也看到了,沒有過不去的坎。」

「好吧,明白了。我的後路就交給你們把守了。」田涼咬緊牙關,「開門,出城!」



彷彿響了一年的炮聲停息了。

「可是勝了?」馬士英霍然起立,緊緊握住手上的寶劍,快步走到門口。揚州城裡旁人皆可降,唯他不可降,面對的又是無敵的伏波軍,雖然在人前總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但心中的壓力並沒有絲毫消減。

「待小人前去查探一番。」一個機靈的小子扭頭就奔出去。

人還沒回來,外面就喧鬧起來,哭聲喊聲越來越響。馬士英的手不由自主的抖起來。

一個灰衣人從暗處走出來,伸手向北一指,見馬士英搖頭,便垂下頭又退了回去。

「報!」那個小子回來了,只是已經變得臉青唇白,「髡兵……進城了!」

「傳令,城門大開!使百姓出逃。」雖然一直鼓勵自己有機會,但事已至此,馬士英也不能自欺欺人。眼下只能先保住有用之身,再圖其餘。

換上一身僕人的衣服,馬士英混在一群人里離開了居處。剛走到街上他就覺得不對勁,髡兵進了東城,西城的百姓該是爭相逃命才是,怎麼人這麼少?

這時一個衣衫破爛的人跌跌撞撞的跑過來,馬士英認出這是他安插在田涼隊伍里的一個親信,趕緊叫人截住他。

「敗了,敗了……」那人認出馬士英後,艱難的吐出幾個字。

馬士英心說這不是廢話嗎?髡兵進城難道還是勝仗不成?他現在最想聽的是田涼的情況,如果田涼能率領殘兵退入城中繼續抵抗,馬總督逃走的希望就會大大增加。

「不知道……剛出城沒多遠,髡兵一炮打在隊伍里,全亂了。田千總也不知如何了。我拚死逃了回來。」親信的話打消了馬士英的希望。

沒什麼好說的了,馬士英立即準備出城,因為街上人不多,他將身邊的人分成兩撥,準備等出城後,第一撥向北做疑兵,自己帶著第二撥向西。運河上的澳洲探子實在太多,自家的兵也散光了,北上淮安是自尋死路,只有向西可行,雖然浦口一直有小股澳洲人駐守,但總會有機可乘。

不料剛走過一條街,馬士英便發現遠處有幾個人正在接近,雖然看不清相貌,但那步子明顯不像普通百姓。「衝出去。」馬士英低聲下令,一群人幾乎同時跑了起來。

「呯!」跑在最前頭的一個人雙臂向兩側揚起,一蓬血霧散開,遮住了後面的人的視線。原本還算整齊的人群立刻四散開來。

馬士英在槍聲響起之後立刻後退,試圖躲進路邊的小巷。卻不料巷中射出一支弩箭,射中了他身旁一個人的腿,慘叫聲抑制不住的響起。馬士英立刻躲進了牆邊的一處陰影里。

只聽嗖嗖聲不斷響起,卻不再有澳洲快槍的聲音,街上傳來許多人的慘叫聲,但慘叫聲很快就消失了。接著,就在馬士英度秒如年時,一個聲音在巷口響起。

「馬大總督,您還是別躲了,跟我們去見見首長吧。」

輕輕摘下頭頂的破頭巾,又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馬士英平靜的走出小巷。他看見了五六個人向他走過來,他們有人手上拿著繩子。

「立下如此大功,汝等可是要升官發財,馬某先恭喜諸位了。」說是恭喜,但這些人卻沒有一點喜色,當頭一個人手裡扣著著一張照片,亮出來問馬士英知道不知道。馬士英見是田涼的相貌,心裡放下一半心。



楊文驄猛的驚醒過來,發現孫臨還是面無表的看著鐵窗外面,從窗外月亮的位置來看,已經足有一個時辰了。

「莫要多想,必定平安無事的。」楊文驄知道孫臨掛心的是什麼事。

「如何會無事啊……」孫臨低低的一聲長嘆,「以澳洲人之好色,便是不以罪株連,又如何肯放過嫩娘?」

「唉,我有愧於你啊。」楊文驄想不出怎麼開解,也是一聲嘆息。孫臨同馬士英和福王一系並沒有什麼關係,本來可以不來的,但在安置了妻子方氏

之後,義氣深重的他還是帶著人來投奔了。其實在城破後的混亂中,孫臨本來是有機會逃掉的,但他見楊文驄被圍,又沖回來救人,結果便做了澳洲人的俘虜。

孫臨倒不覺得楊文驄欠自己什麼。從後來陸續捉來的人看,當時澳洲人在城內的細作已經把各處路口都盯住了,城外又有澳洲兵等著捉人,自己這樣顯眼的人要跑掉幾乎沒可能。

兩個人靜靜的坐著,誰也沒再說話。明天就是澳洲人審判他們的日子,生死未卜的將來沉甸甸的壓在兩人心頭。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獄卒送來早飯,是救濟糧磚熬的糊糊。楊文驄沒心思吃,孫臨卻吃得很香。

「克咸,若是澳洲人招降,你去不去?」楊文驄問道。太子來了,馬士英肯定只有死路一條,但孫臨和自己只是來幫忙的,不一定非死不可。

「不去。」孫臨回答得很乾脆,「兄長在家,無牽無掛。若是迫我,有死而已。」

出來之前方以智曾說過,若事有不諧,可報他的名號,能少吃點苦頭。但孫臨一來不願給方以智惹麻煩,二來確實也不屑如此,便一字不提。而且雖

說做了階下囚,但他還真沒吃多少苦頭,澳洲人不打不罵,囚室打掃得很乾凈,飲食雖不精美,但也沒到不能下咽的程度,各自的銀錢財寶也都登記後封存保管。看

來澳洲人還是打著招降他們的念頭。

不久之後,幾名穿著藍色澳洲棉布短衫的獄卒便來帶他們去受審,地點在揚州城南。孫臨和楊文驄走到地方時那裡已經人山人海。在一塊平整出來的土地上,放著幾排桌椅,對面是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有點像澳洲雜誌上介紹的澳宋法院,只是簡陋得多。

審判過程很簡單,公訴人宣讀起訴書,控辯雙方略拌一回嘴,後面的被告人陳述被改成了被告人回答幾個問題,然後就宣判了。楊文驄是五年勞役,

孫臨是三年,擁立福王的主謀馬士英被判處終身監禁,和馬士英待遇相同的是一個叫田涼的人,不過這個人沒有出現在法庭上,是缺席審判的。沒有處死一個人讓圍

觀群眾大失所望。

同樣大失所望的還有洪承疇。他一直儘力爭取由太子殿下處置這些人,這樣也能顯得澳洲人的出兵乃是受邀而來,正大光明,無有私心,可澳洲人根本就不留商量的餘地,一口回絕了他。

楊文驄和孫臨則是直接懵了。怎麼就直接判了?招降呢?孫臨還打算將澳洲人狠狠的斥責一番,也好顯出他孫三的英雄氣概,可連多說幾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就像那個馬士英,剛喊了一句什麼話,就被法警「維持秩序」了。這算怎麼回事?



「號外!號外!伏波軍攻佔揚州,生俘馬士英以下偽朝官員一十六人,將校逾四十人!」

「號外!號外!伏波軍攻佔蘇州,盤踞蘇州多年的反宋士紳集團灰飛煙滅!」

校門外報童的聲音此起彼伏。董白快步走進學校。買報紙是許多老師的習慣,學校經費有限,只能買很少的報紙,像許多男老師喜歡看的軍事或者體育類,女老師習慣的廚藝或者服裝類報紙雜誌便沒有。

她在這裡讀了兩年了。或許真是讀書的料,成績一直不錯,今年的初小考試也很順利,如今秋天到了,她已經是一名高小的學生了。

學業進步,但家裡還是讓她不省心。母親白氏總想找機會把她嫁出去,不是說她上學讀的書「不正經」,就是罵她穿體育課的運動服是在**,又扯

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淡。董白就納悶,母親當年跟著外公讀過書,自己小時候看書認字也沒見這麼大意見,現在在大宋這裡,女子讀書有成還能出去做干

部,怎麼她反倒變成了這個樣子。

不過現在的公務員考試是越來越不容易考上了。幾年前還有不是正規學校畢業的人考上了做幹部,這兩年完全沒聽說有這種人了。別說沒上過小學

的,上海一帶就是初小畢業的也很少有人能考上,二小的初小部今年只考上了兩個人,還都是在清水衙門。董白想著等到高小畢業時去試試,但又擔心到時候高小生

說不定也很難考上了,而她不可能去讀中學。

為了她讀小學,家裡的經濟狀況變得拮据了許多。白氏是不做農場活的,只靠著刺繡賺點小錢,董白不去掙工分,家裡的收入便少了一大半。偏偏這

兩年上海的生活質量提高很快,花錢的地方很多,白氏的刺繡又是走的中高端路線,自身的用度也不好太儉省,於是總也攢不下多少錢。她幾次叫董白不要再讀高

小,最好是嫁人,或者做些不傷體面的事情掙些錢也好。董白能接著讀高小,還是多虧了戴校長看她不錯,幾次去做白氏的工作,又給董白爭取了勤工儉學的機會。

戴校長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中學畢業,當初帶著兩個人從廣東來到松江,一手辦起掃盲夜校,後來又把夜校建成第二小學。她對那些沒多少錢的

窮人很好,常減免學費,還經常拿自己求學時的經歷鼓勵他們送子女讀書或者堅持學業,如今農場周邊入學的孩子已經有兩三成了,為這個還得了元老院的獎狀。學

生們對她都很愛戴。這兩年二小的教學成績穩步提升,雖然還不能跟家境普遍不錯的一小學生相比,但也出了一些人物。董白就見過有幹部模樣的人來拜訪戴校長。

像戴校長那樣出色大概是不可能了,自己今後該做什麼呢?聽著身後報童的吆喝聲漸漸遠去,董白忽然覺得,高小畢業後做個報社記者也許不錯。自

己的文章寫得不錯,得過語文老師的表揚,還出過黑板報。雖然做記者需要到處奔波,但並不像農場里的活那麼累,自己經過農場鍛煉的身體還算結實,應該做得

了,順便也可以躲開母親那越來越啰嗦的嘴。



一路走進校園,董白笑著和認識的同學們打招呼。和她一起升入高小的大多是男生,女同學們就算成績好一些,也多數會退學回家。她們家長的想法

很好理解:如今初小畢業的女子是最容易換回好彩禮的,那些傍著元老院發了財的大戶們討老婆,不管是大老婆還是小老婆,都喜歡找初小畢業生。而那些高小女生

的行情就差了許多,她們多數只能嫁給沒有背景的普通幹部,換不回讓人羨慕的彩禮。中學生倒是有機會嫁給豪門,比如臨高劉家、林家之類,甚至連高不可攀的元

老家也不是沒有機會,但能讀中學的平民女子能有幾人?還不如早點嫁人穩當。

走過校長辦公室,原本早上總是開著的辦公室門窗緊閉,總是笑著迎接他們的校長也不見人,不知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別是區里又要組織學生去勞軍吧?想起上次母親那如同鍋底的臉,董白心裡泛起淡淡的憂慮。

校長辦公室里,戴嫣正給弟弟戴瑜倒了一杯水。

「說吧,這次來找我,是不是娘又說了那些話?」回身坐在椅子上,戴嫣微笑著說。

「姐,羅元老對你夠好了,你咋就不肯應下來?還跑到這個窮鄉僻壤來。別人想嫁進元老家門都想瘋了,你倒好,現鐘不打要去打鑄鐘,白花花的銀元往水裡扔。」

「說吧,要多少錢,我給。」戴嫣雖然長期在外,也知道弟弟的情況,心裡不能沒有愧疚。但她不願意放棄自己的路,便總在金錢上盡量滿足家裡。

因為父親一直沒有歸化,弟弟入學比較晚,學習成績又不太好,初小畢業便不能再進學,找的工作也很普通,在高消費的臨高連娶媳婦都困難。本來

家裡想著戴嫣嫁給元老之後,給戴瑜換個好些的工作,再娶一門好親,可戴嫣偏偏看上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同學,一個在建築公司做測繪的不起眼的人,拒絕了羅元老

的好意。

後來沒過多久,兩個人還沒成親,那個測繪員就在一次事故中犧牲了。雖然羅元老為此事忙前忙後,還給他申請到了烈士身份,但戴嫣不為所動,又一次拒絕了羅元老,申請調到松江工作,任憑家裡人怎麼說都不聽。

戴家人膽戰心驚的等著羅元老的報復,戴德厚還打算把戴嫣綁著送到羅元老那裡請罪。就在這個計劃即將實施的當口,戴嫣的調令來了。

「這不是錢能解決的事。」戴瑜苦著臉,「我受處分了。」

「怎麼了?」戴嫣一下站了起來,受處分可是大事,弄不好會影響一輩子。

「我跟工長吵了一架,因為他給我穿小鞋。廠里還讓我回家反省半個月。」

「你糊塗啊!跟領導吵架,你是不想幹了?你知道當初為了給你找個輕省些的工作,爹爹的頭髮白了多少?」戴嫣氣得臉都紅了。

「所以來找姐姐你救命了嘛。只要你嫁給羅元老,我不就成了元老家屬了?誰還敢給我穿小鞋?處分也就可以撤銷了嘛。那個工長也不過是個小婢的親戚,你可是能做正妻的。」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戴嫣怒不可遏,「咱們家以前過的什麼日子,現在過的什麼日子?對元老院感恩戴德都來不及,竟然還想著倚勢作威作福?你這是想敗壞元老院的名聲!」

「別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我的姐。你感恩戴德,你咋不進羅元老的門?」戴瑜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是太清高,看不清現實了。現在那些有人

嫁入元老家門的,哪怕只是生活秘書,那也是雞犬升天,娘家人一個個都佔了好位置。現在大宋的地盤越來越大,好位置那是不缺的,就看你能不能擠得上去。姐,

我跟你說,你要是嫁給羅元老,別說爹娘不用再干那些累活,就是你弟弟我,遞一句話,自然有人想著給我挪地方,根本不用去煩羅元老。讀書是為了啥,不就是為

了過好日子嗎?別讀傻了。」

「別說了。以前我說過的話,現在我還那麼說:不管別人怎麼做,有些事情我是不做的。」戴嫣揮手制止弟弟說下去,「你也別做白日夢了,回去該反省的地方好好反省,跟領導好好認個錯,以後認真工作,自己干出一番事業來,才不枉了元老院對咱們的栽培。」

她起身去開門,一邊說:「回去了好好反省,該受什麼處分都自己扛著。既然做了,就要敢擔當。元老院賞罰分明,以後好好做事,總會有你的好處。」

「行,姐你還沒嫁人呢,就不把自個當戴家人看了。讀了幾年澳洲學問,竟讀出個六親不認來。」頭也不回的衝出校長辦公室,戴瑜撂下一句話,「元老娶你你不答應,以後誰還敢要你?爹娘都不顧了,你真要做個孤鬼兒?」

看著戴瑜的身影如風一般遠去,戴嫣倚著門嘆氣:「你們說我不顧念你們,可你們哪裡知道,伴君如伴虎,那不是什麼好去處啊。」

羅元老雖未娶妻,但也有兩個相當厲害的生活秘書。這兩個人有媚骨,伺候人都有一套,而且她們的娘家人很有些勢力,完全不是戴家這種根不正苗

不紅的家庭可以相比的。雖然一直沒有正妻,但羅元老從來沒說過這個位置是戴嫣的。假若大家名分相同,戴嫣完全沒信心能斗過另外兩個人,畢竟那兩個都生過男

孩。

這些年,元老院的勢力越來越大,各路人馬都拚命往元老的床頭塞女人。人多了,紛爭也多了,各種花邊新聞是層出不窮,甚至還傳出了巫蠱、投

毒、誣告陷害之類聳人聽聞的消息。元老院的宣傳部門拚命想堵住這些小道消息,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何況有些元老自己的嘴都不把門,整治效果自然是相

當有限。戴嫣上一次去臨高開會時,便聽閨蜜說了有元老家裡鬧出人命案子的消息。說是一個生活秘書為了整倒另一個,請在警察局上班的哥哥把一樁無頭案栽在對

方父親身上,結果剛把人送進牢里,回家就挨了一剪刀。聽得心驚肉跳的戴嫣更加堅定了不嫁入元老家的念頭。



一群人點頭哈腰的站在面前,牛金山緊緊的繃住臉,一點笑意也不露出來。

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這些人都是儀真的頭面人物,當年的牛金山要是出現在這些人面前,只會被攆走,甚至被拖去一邊痛打一頓,斷沒

有機會對他們點頭哈腰的。只是不管多麼艱難,都必須繃住臉,不光是要保持嚴肅,更重要的是,元老就在身旁,若是做出被看作輕佻的舉動,將來就沒有希望再進

一步了。

不過,對身前的這名元老,牛金山畏心有之,卻並無多少尊敬之心。這位元老是新近從臨高調過來主持新佔領地區民政工作的,第一次開會時被人問

了三句話便漏了底,不過是個剛摸到門邊的雛兒,只是他的秘書十分厲害,散會前幾句話連敲帶打,又抬出元老院的大招牌,兩個有些年資的幹部當場就鬧了個沒

臉,其他有心試探的也都趕緊偃旗息鼓。

在獻上簿冊並幾色禮物之後,元老院便正式掌管起了儀真縣的政務,牛金山原本只管三個鄉鎮的稅務工作,但由於主管稅務的主官出了意外,他便臨時負責全縣的稅收工作。因為正值夏秋之交,他整天帶著一幫後生小子到處跑。

元老院做了許多讓大戶們反感的事,但要說最出名也最讓人心驚膽戰的,不管是在哪裡,仗田都絕對算得上其中之一。雖然根據會議精神,今年不會

在揚州地區開展仗田行動,但大戶們哪個敢掉以輕心?時刻盯著元老院的這些稅吏。牛金山作為一個本地人,便被他們傾注了極大的熱情,鬧得不勝其煩。當年朴德

歡私下結交大戶,最後可是成了內部教材中很大的反面典型,如何能重蹈他的覆轍?

「金山哥,您現在是貴人啦。」一處茶館裡,幾個舊相識眾星捧月一般把牛金山圍在中間,「不瞞您說,這兩年光景著實不好,偽朝那些將官們又來回篦了好幾遍,大家都短了衣食,嘿嘿……能讓咱們沾點哥哥您的貴氣么?」

「元老院從來都是想人民之所想的,你們的苦元老院都清楚。這個嘛……」牛金山托著下巴做沉思狀,「等到仗田完成之後,便要重造簿冊,安置、派工,挨著個就來了。你們再熬些日子,就能好過了。」

「哥哥你莫非是哄人?」一個人說,「都知道今年不仗田,難道還要我們餓上一年?好日子沒看見,先餓死了我們。」

「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元老院雖然富有四海,也沒有讓人白吃飯的道理。」牛金山端起桌上唯一的一杯茶呷了一口,「你們都想想,元老院的那個……稅收政策,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要是不能取之於民……」他伸手指向大戶的居處,又指向自己的發小們,「如何用之於民?」

「哥哥是說……」幾個人都湊得更近了。

「這裡不是說話處。」牛金山卻站起身來,「你們還認我做哥哥,那我就沒有看著兄弟挨餓的道理,我先走了,今天晚上都去我那裡吃飽了再說。」說著便留下一個銀元在桌上,邁步出了茶館。

幾個人拿起銀元,又嘰嘰咕咕了一陣,先後也出了茶館,桌上的茶杯里一片茶葉也沒剩下。



「這麼說,他們是要尋著我們的錯處,拿我們開刀立威了?」一個長須老者沉聲問道。

「嗝……」一個破衣漢子打了個嗝,恭敬的說道,「山……牛金山說了,儀真縣往日的合理負擔,那就是一筆糊塗賬,該多的不多該少的不少,前些

年管著收合理負擔的老周鐵定要栽的,叫我們莫理旁人,只管聽他的去做。等到尋出證據,做成了事,便拉我們進稅務局當差。只是這事怎麼做,他卻沒說。」

一個短須老者慢慢站起來,走到破衣漢子面前,輕輕問道:「牛家的飯好吃吧?」

破衣漢子剛要點頭,猛醒過來,趕緊趴在地上,連連磕頭:「大老爺二老爺,小的生是穆家的人死是穆家的鬼,斷不會有二心的!」

「是啊,我穆家對你如何,你該心裡有數。不說別的,你娘病了,我們家拿著上好的澳洲葯給她治病,治好了也不催逼你,許你欠著葯錢,旁人可有

如你一樣的?如今你既知恩義,我就放心了。」短須老者回身坐下,「那姓牛的既然有心上進,我們倒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如今你能不忘本,待你日後做了稅吏,

可也莫要忘了穆家啊。」

破衣漢子指天發誓一番,退著出了廳堂。等他一走,長須老者立刻起身問道:「老二,那姓牛的油鹽不進,連把六娘許給他,他都不動心。你如何還要助他?」

「兄長有所不知,如今澳洲人勢力大漲,取仕的門路又把得極嚴,姓牛的這般上進,也是個心熱的,只怕做不了幾年便要去他處高就了。」他壓低聲

音,「我們當初在那個姓周的身上花了多少工夫,到如今,連一半的本錢都沒回來。便是又買通了姓牛的,誰知他能坐幾年?倒是下面的小吏,不管如何騰挪,總不

出這一府之地,也算個長遠的法子。」

「可這姓牛的如此可惡……」長須老者尤自不平。

「兄長,可惡的不是姓牛的,他也是秉持上意。如今澳洲人當道,便是姓牛的換了姓馬的,也是一般做派。」短須老者笑道,「姓牛的雖說是小人,倒也並非貪酷之輩,不會在桑梓之地肆意妄為。如今家裡的孩子還沒出仕,忍他幾年,未必不能換個百十年的安穩。」

「可忍氣吞聲就算了,如何說要助他?」長須老者還是一臉不解,「若是他扳倒了姓周的,會不會把我們家也牽連進去?」

「松江傳回的消息,孩兒們的課業都還成,只是比不過汪家老三。縣裡都知道汪家一船一船都是銀錢,這販私的罪名,他汪家能洗得乾淨?」短須老

者捻須微笑,「我家交結那姓周的,不過是從眾行事,大軍開來時又是主動投順,澳洲人不會深責,將我一人下獄便是極處。可若到此等境地,汪家早已族滅了。」

「我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長須老者仍舊猶疑。

「兄長,便是我等不讓人出首,那汪家又能逃過澳洲人的眼睛不成?如今秋收,又有南京之事未了,澳洲人才不動彈,待到八月過後,便會是另一番景象了。」



漫山的紅葉將山巒染上了溫暖的顏色,美不勝收。一隊轎夫正在如畫的景色中穿行。

若是在往日,那坐轎的人一定會吩咐下人停下來,鋪上席,擺上酒果,慢慢賞玩,若是來了興緻,還要做個詩文,留下紀念。只是今日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風景上。

髡兵已經攻破了蘇州、湖州、揚州,眼下雖頓兵不進,但已經派軍船截斷了南京附近的長江水運。南京城裡暫時不缺糧食,但隨著馬士英的兵敗,能戰之兵奇缺,形勢岌岌可危。

崇禎皇帝死後,雖然有過短暫的慌亂,但依靠各種封官許願,南京的朝廷還能在長江流域維持一個架子。可澳洲人帶著太子殺上門的消息傳來,光長沙這邊動搖的就不是一個兩個了,尤其是聽說江南多處城池失陷後,那些家在江南的官員中出現了很多雜音。不過,堵胤錫不在此列。

堵胤錫的家鄉宜興雖未失陷,但也已處於髡人兵鋒之前,只是為家族的擔心卻總抵不過忠君報國之心。登基不久的福王封他為湖廣參政,分守郴州等

地,與佔據韶關的髡人遙遙相對。如今江南有戰事,韶關的髡兵也是蠢蠢欲動,雖未真的發動大軍北上,但各種小動作也鬧得郴州守軍一夕三驚。為擺脫伏波軍的威

脅,堵胤錫除了整頓軍備外,還儘可能的尋找可以利用的力量,以免失土的罪名落在頭上。

這時候有鄉民前來首告,東邊山裡有人傳播密密教,還妖言惑眾,試圖收納各族貧戶。堵胤錫知道前幾年張普薇在江西南邊做下了一番事業,只是那

張普薇不是已經伏法了么?想想或許只是流竄過來的小股殘餘,烏合之眾而已,或許對那些聚居的大族有些麻煩,但應該不是官軍的對手,便派楊國棟帶幾百精兵進

山去剿滅。

誰知楊國棟這一去半個多月,最後帶回來的結果卻是吃了個大敗仗。不光折損了一百多人,回來的個個都不好看,受傷的就不提了,哪怕是一根毛沒掉的,也是憔悴得不行。

堵胤錫也算是做過一些實際工作的,知道有些事情沒理順的話,鬧出什麼結果都不稀奇,便憋著心裡的火沒有發作,耐心的詢問失敗的原因。不過詢

問結果讓他懷疑楊國棟的智商是不是有問題,什麼進山之後找不著人呀,後路擾亂軍心不穩呀,什麼士卒冒雨疾病多生呀,這些都算正常理由,可他居然還說什麼賊

人陣列嚴整,沖不動殺不散,這就明顯是說胡話了。要是賊人真的那麼強,還能被人把教主殺了?

不再信任楊國棟的堵胤錫打算親自帶兵進山,官軍失敗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進那些瑤民的耳朵里,到時候怕是不好收拾。但就在他力圖重整軍心時卻聽說這伙密密教徒不知怎麼又和瑤民起了衝突,而且還不落下風,頓時有了別的想法。

經過一番辛苦的消息往來,他終於讓對方相信自己確實有招安他們的心思,而不是騙人或者腦子出了毛病。但對方也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要他輕車簡從去山裡走走,大家見個面。

身邊的人都勸堵胤錫別去,但認真了解過了這夥人的行事以及和瑤民爭鬥的經過,他還是決定去一趟。畢竟韶關那邊動作越來越頻繁,明軍的士氣又

降得厲害,再不果斷行動,這兵敗失土的鍋就背定了。為了說動左良玉發兵東下,何騰蛟把資源都分配到武昌和長江沿線去了,郴州這邊短時間內不會得到什麼補

充。另外,據說有人拿著楊國棟的失敗在何騰蛟面前攻擊他,就算有兵有糧,他能要到多少也難說得很。



山路並不陡峭,過了一重山,來到一處隘口,兩個短打扮的人便迎上來,帶著堵胤錫一行人朝大山深處前進。

堵胤錫心中有些不安,這些人會不會把他當做送上門的肥羊,拿去敲一筆銀子?或者如同有些邪徒做得慣熟的手藝,直接扒皮拆骨做成各種器物?不

過想想自己在和髡人打交道時受的窩囊氣,再想想一旦髡人扶太子登位,這華夏神州都將不保,便只得把不安暫時拋去腦後。從各種消息來看,除了有時鼓動窮漢吃

大戶以外,這些密密教徒還不算太窮凶極惡,後一種事情應該做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處山間凹地,轎子被放了下來。轎簾打開,堵胤錫定了定神,邁步出轎。

這是一個小村落,沒有本地慣見的客家人那樣密集的房屋,也看不見多少人,只有兩個穿戴極普通的人站在不遠處,見他下轎便迎了上來,略詢問了

幾句,便將他帶到稍高處的一個小院里奉茶。堵胤錫原本以為密密教起於贛南,和他們教中大人物說話會很困難,還專門帶了能說贛南土語和客家話的人,但想來也

未必能順暢溝通,畢竟那一帶十里不同音。不料對方打頭的那人一開口竟然是杭州口音,心中頓生親切感。但是聽對方自我介紹,卻不是密密教現在的教主,只是一

名使者時,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而且茶葉雖然不算差,茶杯卻實在上不得檯面,即便不論對方的輕慢之心,那也是有意哭窮,連一杯好茶也張羅不出來,要他們出力

的話還不獅子大張口?一張臉便有些往下沉。

「我們教主並非有意慢待參政,實在是事情緊急,分身乏術,這裡給您賠罪了。」和另一個人耳語了幾句後,那個杭州口音的教徒說道。

「無妨。」心裡不高興也不好發作,堵胤錫一邊伸手要端茶杯,一邊問道,「不知是何等急務,竟要貴教教主即刻辦理?」

「前幾天剛收到教主的信,說澳洲人正在河源以北的和平、龍川兩縣修路。澳洲人勇悍善戰,此舉正威脅我等的根本之地,實在不能置之不理。教主要我等向參政多多賠罪。」

堵胤錫差點把茶杯掉到地上。他顧不得濺在衣袖上的茶水,急急的問道:「貴教竟然……竟然和髡人有過節?」

對方嘆息一聲,說出一番話來,堵胤錫這才知道髡人剛到杭州時便跟這些人斗過一場,心中更加敬佩,便以茶代酒表示敬意。對方連說不敢。

「只是這髡兵十分善戰,貴教如何與之周旋?」本來只想利用這些人牽制瑤民,不論是傳教也好,力敵也罷,總能派上些用處,可要是對方能從別的方向分散髡人的注意力,那就更好了。好比前者只是能把死囚的判詞從斬立決變成斬監候,後者則可能連收監都免了,這其中的差別太大。

「啪。」一支看著有些破舊的澳洲手銃擺在桌面上。「那些髡賊打起仗來確實又狠又刁,只是他們再厲害也是兩肩膀挑一個腦袋的人,不是神仙,多琢磨琢磨,總會有對付他們的辦法。」對方的笑容高深莫測。



三子沒有說出來的,是他們這些年和澳洲人明裡暗裡打的交道。

贛南多圍屋,以他們的實力很難一個個硬吃下去,作為外來人又很難利用宗族內部矛盾。於是毛五改變了做法,以傳教為主要方式,傳播被他修改過

的教義,同時儘力在各勢力間維持中立,沒有把握不輕易發動貧民。過了語言關之後,利用張普薇早年打下的基礎,以及密密教不需要張嘴念經的優勢,他們逐漸在

客家人中站穩了腳跟。

雖然毛五一直記得郝元當初的教誨,但他也知道那一套做法有多不靠譜,沒有足夠的實力,貿然動武只會讓自己陷入絕境。於是一邊利用土客矛盾多發的現象從中漁利,積累實力,一邊等待機會。

機會出現了。隨著澳洲人攻佔韶關,南雄的瑤民大舉作亂,當地大戶抵擋不住,請澳洲人前來相助。雖然伏波軍善戰,但也只平定了盆地里的戰亂,山區的瑤民依然不服從澳宋的管理,不斷襲擊伏波軍補給線。在混亂中,密密教吸收了一些人力,實力有所增加。

瑤民畢竟實力有限,隨著澳洲人將鬼臉人派出來,他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摸不到魚,密密教的人也只好安靜下來。原本以為事情就這樣了,沒想

到很快澳洲人又和當地大族起了衝突,聽說是澳洲官吏一意孤行,為了仗田的事情抓了人,被惹惱了的當地人一不做二不休,在幾個有威望的頭面人物號召下,先是

假裝順服,摸清了幾個重要幹部的活動規律,接著趁著保護力量比較薄弱的時機聚眾攻打官衙,燒死了好些澳洲人。

澳洲軍隊反應很快,附近的駐軍當天就發動反撲,不但打垮了作亂者,還救回了一些澳洲官吏和士卒。密密教的反應也很快,利用大族勢力受損,澳

洲人又難以全面控制局勢的時機,打開了山邊幾處圍屋,獲得了大量人力物力。深知伏波軍特點的苟承絢還建議在南雄、始興等地散布謠言,並想辦法干擾韶關到南

雄的水運,讓他們沒法集中精力。

沒過多久,韶關澳洲人的軍隊開進南雄,敢於抵抗的大族毫無疑問的被連根拔起。但湞江水運尚未完全恢復,各支流的水文條件又很差,補給有些艱

難,重武器也很難運上去。澳洲人想就地征糧,可受之前連番混戰的影響,田地大量拋荒,剩下的大族心存疑慮,拚命藏匿糧食。手中有糧的密密教趁機主動派人和

澳洲人聯繫,通過贈送一批糧食和藥材,獲取了在山區合法行動的權利。

隨著整個南雄舊有秩序基礎的崩塌,北山的、南山的,都想來盆地里分一杯羹,時常爭鬥,土人、客家、瑤民,誰看誰都不順眼。澳洲人一時管不過

來,只是守著湞江沿線及幾條主要支流的物資通道,密密教便又主動承擔了許多調解工作,還得了澳洲人支援的一些冷兵器,一時信徒眾多,橫行無忌。

只是好景不長,雖然幾個教中骨幹已經盡量小心不要漏底,但畢竟人多嘴雜,有些風聲漸漸傳到澳洲人耳朵里,而澳洲官吏越來越多,也不那麼需要

密密教出力了,便有些冷落他們,再者為了澳洲人的衙門要審查密密教經文的事情,雙方有些矛盾,毛五和苟承絢便決定從南雄東撤,只留下一些無關緊要之人繼續

活動。



拿出這支手銃,又展示了一些澳洲人的用品和旗號之後,談話節奏就加快了許多。

堵胤錫很想說動這些人投福王,但對方大概也聽到了風聲,知道南京現在眼看著不保,投了也不長久,沒有接茬。只在對付韶關的澳洲人上,雙方算是達成了共識,只要郴州能供給一批糧草和其它物資,同時不妨礙密密教的活動,密密教願意從旁牽制韶關的澳洲人。

對這個暫時的商議結果,堵胤錫和密密教都不是很滿意。對堵胤錫來說,不能把人拉到大明的旗號下,便是守住了郴州,也難保自己無恙。而對密密

教來說,贛南已經不保險了,現在他們的目標是把影響力向西擴張,最好能一直擴張到南長城一帶,能在郴州活動固然好,可若是太早和澳洲人發生衝突,可能會影

響教中大計。但澳洲人若是從韶關北上對他們都是災難,便有不滿也得暫時忍耐。

「要是澳洲人北上,我們還真要幫這個鳥官打仗?」三子狠狠的看著苟承絢。都是這個人出的主意,他才會應承那個什麼參政,要是澳洲人真打過來了,以現在這邊的人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郴州的。

「澳洲人不會來。」苟承絢臉上的疤痕一點都沒有變化,三子知道,這說明他很平靜。

「你怎麼知道?」

「無利不起早。現在澳洲人還多在南雄那邊忙著,沒人手,打郴州他們能得什麼了不得的好處?糧食、礦產向南,澳洲貨物向北,商路通暢得很,打

爛了又占不住,像南雄那樣賠錢的事情他們還能到處做?這裡不是廣州。現在粵北的澳洲人只想著平亂,修路,一步一步穩穩的把該拿的拿到手。」

「他們真能這麼老實?」三子冷笑。

「老實?現在咱們還能把人派去湞江上?我跟他們打了多少年交道,這些髡賊最是歹毒不過!」為了不暴露,他多少年不說髡賊這兩個字了,如今吐

出來,還是怨毒無比,「眼下他們在龍川修路,等到路修好了,就能把咱們向東趕。將來他們掐住了湘贛,東邊就是死地,打不過藏不住,連吃的都不夠。福建那邊

的錢先生,肚子里的本事勝過你我十倍,還不是落得死無葬身之地?咱們只有向西,才有活路。」

三子不說話了。他心裡知道苟承絢說的有道理,澳洲人和大明朝廷不同,特別擅長爭奪人心。只要他們在哪裡呆了一段日子,傳教的效果就會大打折

扣。別看密密教常常幫助窮苦人,百姓們說起來也是連連稱好,可一旦有機會去澳洲人的地盤做活,那是一個個跑得飛快,三頭牛都拉不住。如今密密教已經跟澳洲

人翻臉了,自然要尋一處可攻可守之地,好做基業。只是越往西行,離家鄉就越遠了,不知這一世還有沒有再回去的機會。

和苟承絢不同,三子跟澳洲人沒家仇,他和澳洲人作對完全是聽了他五哥的話。在南雄時他不止一次的想過,是不是叫五哥放他帶人去廣州活動,以

後有機會還能回鄉去,反正澳洲人也不清楚他的底細,但隨著密密教被查禁,這條路斷了。幸好撤退時五哥早做安排,引著澳洲人的追兵跑到深山裡,又連著壞了七

八段路,才勉強俘獲了十七八個掉隊的澳洲兵。



以前密密教也打探過澳洲人的軍情,但直觀的認識不多,最深的印象是澳洲兵很能打,而且都有一身好衣裳。那些俘虜讓教中上下長了許多見識。別

的不說,就是那些澳洲兵身上帶的東西,什麼乾糧、水壺、步槍、子彈之類,件件都別緻得很,火柴也和常見的大不一樣,發火又快又旺。有幾個人身上還背著生

糧,粒粒飽滿異常,都是上好的糙米。而且他們只是南雄當地的民壯,比起伏波軍來還差著老遠。

這一戰對雙方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澳洲人贖回俘虜後從此不再往深山裡跑,只是在各個要地修造寨堡,把道路把守得如鐵桶一般。而密密教這邊,

雖然都說是大勝,但也死傷上百人,無力再戰。得勝後他們耀武揚威了一番之外,但出乎意料的是,贛南信教人口的流失反而加速了。對山民來說,且不管日後的六

道如何輪迴,要是真有地方能免了每年大半年的半飢半飽,那就是無上樂土。還害得密密教直管的兵卒比往日多受累了三五分。

原本大傢伙還覺得澳洲人再富,也不能一路把寨堡修到家裡,可龍川那邊一修路,毛五和苟承絢這邊一合計,卻發現大事不好,這攔腰一刀既准且狠,等路修到贛南地界,他們還能剩幾個人?這才趕緊想辦法。

「如今和大明官府也算和好了,還是要請教主立即動身西行,前來此處主持大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些暗樁能埋多少都行。」苟承絢搖頭苦笑,「如今是有身份的人了,有些事情也該講究講究,別再什麼都親力親為。報紙上的澳洲人元老不也比以前氣派多了?」

「怎麼說也不聽的。」三子嘆氣,「五哥倔起來誰的話都聽不進,我和石頭都沒轍。不過澳洲人不是在打南京么?你也說他們不會打郴州,慢一點該不會有事吧?」

「我是擔心南京一破,大明朝廷的官就要變臉啦。」苟承絢憂心忡忡的向東北方向望去。

……………………



南京城內,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到處是興奮的面孔,到處是歡樂的海洋。

馬士英兵敗被俘後,隨著史可法、張慎言等人「暴病身亡」,南京文武再無人能挺身而出,組織力量抵抗澳洲人,反而有許多官員紛紛不告而別,或者乾脆向太子寫密信,試圖內應獻城,好洗脫罪名,最好在新朝廷里謀個位置,至少不能當于謙。

可澳洲人和太子來得實在有些慢。揚州城破之後,左良玉遲遲不至,南京已經沒有可用之兵了,誰都知道未來已經沒有懸念,但澳洲人的大軍開著輪船在長江上下跑來跑去,就是不往南京城裡邁一步。倒是各個衙門裡多出了許多生面孔,稅吏也換了人。

等到秋收快要結束時,從閉門多日的皇宮裡終於傳出消息,福王以監國的身份,遣人去松江,請求太子速來南京繼位。又過了幾天,南京城裡有官吏

開始打掃街面,準備儀仗,安排分發酒食等事情,百姓們這才知道太子真的要來了,也不會再動刀兵了。放下心中的石頭,原本死氣沉沉的市面又重新繁榮起來。

伏波軍戰士邁著整齊的步伐,呼喊著響亮的口號,從南京正陽門入城,過洪武門,踏上千步廊,直向承天門走去。

外五龍橋上,朱由崧赤裸上身,自縛雙手,在有些寒意的秋風中瑟瑟發抖。



「伯父監國辛苦。」

短短六個字,讓朱由崧的心放下了一半,沒有提篡位之事,說明主動獻城這一步是做對了。原本不指望像代宗皇帝對英宗皇帝那樣只是軟禁,他就想著不丟掉性命就好,如今看來,或許還有保留身份的希望?

只是馬上他就被人從後面拽著胳膊拉了起來。他愕然回頭,只看到兩個健壯的髡兵一左一右架著他,再看太子,已經邁步走向了承天門。有個聲音輕輕飄過來:「把他扶下去好好歇息吧。」

走到承天門下,朱慈烺見四周擺著許多磚木,不由感慨:父親一生節儉,伯父朱由崧卻甫一登位便大興土木,還窮奢極欲,到處搜羅女子珍玩,如此

昏聵,如何能興社稷?想想年初時父親說要自己入朝時的樣子,如今換了自己登位,雖然還不能親政,但也得多看多學,將來好勵精圖治一番,收復河北,方能不負

父親之望。

正想著,洪承疇從後面走過來。朱慈烺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說了,並表示希望停止修建宮室,遣散多餘的宮女,集中精力整頓軍政,爭取早日收復失地。在松江呆了些日子,朱慈烺看了一些書,又見識了一點澳宋治國理政之術,對當國後如何行事開始有些自己的想法。

洪承疇對太子殿下的話表示讚賞,不過他認為整修奉天門和奉天殿的工程不能停。不但不能停,為了皇家的體面,為了振奮人心,還不能修得太潦

草。至於太子對消耗民力的擔心,也好解決,包給澳洲人,按照他們的修造能力和口碑,應該不會花費太大。另外太子和隨同南下的人在松江大都已經習慣了澳洲衛

浴設施,而南京皇宮現在的條件實在不具備(福王雖然也從想澳洲人那裡買洗浴設備,好享受澳洲式鴛鴦浴的滋味,但因為伸手的人太多,最後買到的是小作坊的假

冒偽劣產品,而且由於是宮裡自己安裝,包括上下水在內,安裝得都很不規範,浴缸幾乎存不住水),為了登基後龍體安康,也為將來後宮裡能運轉得比較順暢,把

工程包給澳洲人做是很有必要的。

在親政前,洪承疇會以閣老的身份打理朝政,他的看法很可能就是將來的政策,朱慈烺想多聽一些,便問了幾個問題。接下來幾天還要辦祭祀,現在不問估計就沒時間問了。

洪承疇已經和澳洲人就接下來的施政方案討論過了,今年秋收已畢,軍事上又有伏波軍這個反客為主的軍隊占著地方,新朝廷的主要工作除了布告天

下就是清理逆黨和附逆之人,本來登基儀式後應該有一次大赦,但被澳洲人否決了,他們還提出要把囚犯盡量流放到呂宋、渤泥等地。這是要對江南士林下狠手了。

看著太子的眼睛,洪承疇有些傷心。他還以為自己以後能做個明君呢,可惜他大概最多只能做個安樂公了,要是想法太多,弄不好連安樂公都做不上。



陳名夏昂首走進武英殿。

祗告太廟及大行皇帝已畢,馬上就是新帝登基儀式,滿朝文武朝服入殿序立,陳名夏新任吏部侍郎,位置相當靠前。

本來他不是進士,年紀又不大,完全沒資格站到這個位置,但自打澳洲人佔了南京,大量福王時期的官員都被清退了,朝堂上留出了許多空缺。這些

空缺大都分給了和澳洲人關係比較友好的家族。陳名夏出身的溧陽陳家因為很早就和元老院有合作,於是在一番活動後獲得了這個很高的官位。至於進士出身,那也

不是問題,在特事特辦的原則下,新任禮部尚書錢謙益組織了一場考試,除了慣例的八股文之外,把前些年澳洲公務員考試的一些試題也搬到考卷上,分數比例還不

低,於是那些還沒來得及取得進士出身,又熟悉髡情的人便也有資格在新朝廷做大官了。當然,這種事情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畢竟北京的進士們沒幾個能逃出來,

而南京的進士們差不多都成了附逆之人,粥多僧少。要是再拖一些日子,等四方野地里那些有功名的人都來湊熱鬧了,事情就不好辦了。

作為和錢謙益一個圈子裡的人,陳名夏很清楚太子登基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那是一場盛宴。而大家急急忙忙把他們幾個推上這些位置,便是為了防著惡客來鬧場子。至於惡客是誰嘛,陳名夏看了看前面比他位置更好的幾個人。

吏部尚書劉正宗,戶部尚書高弘圖,這兩位年紀不小,卻不在家安居,不遠千里從山東渡海來此,四方奔走,求得高位,所為何事?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本來要在往日,這南京城裡換兩個尚書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便是六部尚書、侍郎齊換,只要下邊的官吏不動,那就翻不起多大浪頭來。可如今

澳洲人在下面安插了許多人,剩下的也唯澳洲人馬首是瞻,這形勢就不一樣了。澳洲衙門裡的山東人,特別是東三府的人可是不少,劉高二人與他們鄉里鄉親,要是

按照澳洲學問里的槓桿原理撬動幾下,這席面可就糟蹋了。

陳名夏又扭頭往身邊看,海寧陳之遴,太倉吳偉業,還有幾個同僚,也都是年富力強,他們的家族也都和澳洲人交好,有他們在,便可牽制住那些北人的手腳,總不至於讓人掀了桌子。

他再回頭向殿外看了一眼。和這些人不同,那個陳貞慧年紀不小,卻是個沒擔當的。明明往日里已經在替澳洲人做事了,卻偏偏扭扭捏捏,不肯走到

前面來,也不願乾脆歸鄉閑住。一個通政司里的小知事,濟得甚事?不就是前幾年他爹不肯服藥死了么?這種虛名有什麼要緊?還有那方以智、侯方域,秦淮河上吹

牛厲害,眼下也一個個縮了頭。都是些紈絝,上不得檯面,不知他們的父親得了信會不會氣死。



走進船艙,牛金山頓時嚇了一跳。

先前上來的水上警察已經控制了小船上的所有人,正該清點貨物,地上有散落的香煙盒子。這船艙里的貨箱種類十分單一,數量卻實在不少,長條箱子整整齊齊的碼放著,一人多高,要是裡面全是香煙,怕得有幾萬條。

和糧食棉花之類大宗商品貨幣稅與實物稅並行不同,煙草稅只收貨幣,是緩解財政壓力,回籠貨幣的重要途徑之一。因此,走私香煙是重罪,也是稅

務部門重點打擊的行為。從各方面消息來看,在對揚州進行了專項整治後,走私者已經把重點轉移到了周邊地區。雖然有關部門已經加強了對運河周邊新佔領地區的

監管,但直到上一周都沒有獲得足夠的線索。這次牛金山從本地人那裡獲得的消息帶來了突破口,稅務和警務部門上下都相當亢奮。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牛金山有些疲憊的回到家(為了伏擊走私船,他昨晚一晚沒睡覺)。家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牛金山把他讓進大門。

「那個消息是怎麼來的?」一關上門,牛金山便迫不及待的問道。

「山哥,就是我在街上聽見的。」曾經出現在穆家的那個破衣漢子回答得乾脆利索。

「別哄我,到底是怎麼來的?」牛金山不信。他原本以為只是某些人私下倒騰一點澳洲貨物,卻不想這一點貨物的價值竟然比他十年的工資都高。做這種大買賣的人不可能那麼不謹慎。

「山哥,我……」

「記得你是佃著穆家的地吧?」牛金山把他按回凳子上,「他們為什麼要你把這個消息給我?」

「山……山哥,你都知道了?」

「說吧,到底為什麼?不會是想借刀殺人吧?」牛金山點起一支煙,這煙還是他們剛查獲的走私物,他留了一包零碎的沒有上交。

「殺人?穆家他們不敢的。」破衣漢子連忙擺手,「穆老爺可是大善人,他們不幹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誰說他們殺人了?」牛金山搖頭,「想讓我們除掉汪家,對他們能有什麼好處?」

「我……我不知道……」

「嗯……你叫穆家明天派個說話算話的人,跟你一塊到警察局去一趟。」牛金山抖掉煙灰,「這案子大了,上下都在盯著,叫穆家別想動歪腦筋。」

「啊……要進衙門?」破衣漢子說著就往地上軟倒。

「你怕個屁!辦大案子,可不是集上那些小官們辦案,門路可多了。」牛金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早都跟你說了你沒事,就是衙門發賞錢,你也得去領賞不是?」

破衣漢子立馬不軟了:「有……有賞?那行,那行。」站起身子,正要跪拜,他又想起了什麼,「要不山哥,我把我的賞錢都送給你吧?」



還是那個茶館裡,不過這次換成了一個隱蔽的包間。

「你是豬啊?」牛金山看著擺在桌上的東西。

「這,這個數,沒錯啊。」對面的人伸出兩根手指,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牛金山。

「早前跟你說了多少遍?要現鈔,不要銀票!你拿回來的是什麼?」牛金山瞪著那張天真無邪的臉。

「可……可是他們說,大宋光復不久,沒那麼多紙票。所以……」不算明亮的室內,可以清楚的看見他額頭上的閃光。

「他們當我是傻子吶。哼哼,難道是我缺錢用不成?我看他們忠心,擔著天大的干係給他們鬆鬆綁,就為這些用不得的紙?」牛金山拿過銀票,划了一根火柴點著了,「他們什麼時候做好了,我什麼時候動筆。要是錯過了,只怪他們不用心。」

「是,是……」看見火光,那人再也站不住,噗通一聲跪下了,磕頭如搗蒜,「我……我再去跟他們說,一定要他們……」

「你還是不明白呀。」牛金山把桌上的灰燼掃進茶杯,「他們穆家怎麼做,那是他們的事,我著什麼急啊?我不跟他們說什麼。與佛門無緣的人,菩薩也救不了。」

「可是,那……」跪著的人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就把我剛才這話說給他們聽。」牛金山擺手示意他出去,「要是這都做不好,我就不敢再用你了。」

那人本來已經站起來了,一聽這話差點又跪下去,在牛金山又安撫了他幾句後,整了幾下衣裳,忙忙的走了。

牛金山坐在包間里搖頭。看在舉發汪家走私的份上讓他做了臨時工,可是他離做事穩當還差得遠。等這件事了了,還是打個報告送去松江凈化,然後不論天南海北,遠遠的打發掉為好,留在身邊始終不妥。

他是真缺錢。在長江下游的元老院控制區內,雖然現在廣東和山東出身的幹部佔了大頭,但江南本地出身的也增加得很快。相比於外地幹部,江南干

部們在語言上更有優勢,工作更容易開展。可是因為資歷相對淺薄,他們往往處於中下層,想要取得成績,受到的干擾也更多。首長們雖說處事不偏不倚,但比起在

基層埋頭苦幹的人,能和他們更親近的人總能得到更好的機會。牛金山過去的工作就曾經多次被上面否定,而這些在他看來都是貼地氣,能成事的做法,而哪怕等到

上面的思路在現實中碰得滿頭大包,最終回到他的思路上,取得的成績也跟他沒關係,白白浪費了才幹。這次想要把臨時差事轉為正式任命,就要在首長面前說得上

話才行。而為了獲得親近元老的機會,金錢是非常必要的。首長們不缺錢,不意味著他們身邊的人不愛錢。

他已經和那個首長的秘書的三姨夫搭上線了,可花了三個月的工資,事情還是沒著落。在旁人想來,管著一縣的稅收,兜里總能有些好處,可牛金山

知道,這稅錢一點都撈不得,審計嚴得很。另外,像查抄汪家的時候,警察局、契卡還有政保局的人都各自盯著,他一個小小的稅官在工作程序里被捆得死死的,連

一元錢也撈不著。沒有好法子,他就在自己的權利範圍內打打擦邊球。幸好他是本地人,誰家有錢他還是比較清楚的,這才有獲取額外收入的機會。



「……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朱慈烺強忍著打哈欠的衝動,靜靜的看著經筵上的主角盡情發揮。這個哈欠一旦打出來,那不被噴上半個時辰是不可能完的。

垂拱而治,不就是叫自己什麼都別做,好任他們擺布嗎?想想父親那句「文臣人人可殺」,再想想澳洲人關於崇禎年間關於三餉加派的論述,他對面前這個人更加不耐煩了。

沒有感覺到皇帝的不耐煩,或者感覺到了也沒當一回事,經筵的主角依然滔滔不絕,旁徵博引,大有一路往三代之治說上去之勢。

小皇帝終於憋不住了:「不知澳洲元老,是如何垂拱而治的?」

剛說到「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游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被小皇帝這麼打岔,奔騰的口水頓時停歇,現在不是崇

禎七年以前那會,澳洲元老的奢靡好事之風,許多人都有所了解,那無論如何不能說是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反倒那些求駿馬於萬里,市珍奇於域外之事,不絕於

耳。

但能上經筵的,有幾個是無能之輩?稍一停頓,江河再次流動起來:「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己身垂拱於域外,文武爭馳於中土,此正乃澳宋之主所為。彼雖……」

結束了經筵,朱慈烺打算回宮歇息,不料外間有高弘圖求見。欲待不見,卻又恐洪先生見怪,便耐著性子請他進來。

高弘圖一句話不說,先撲通一聲跪下了。朱慈烺受不起,趕緊命左右扶老尚書起身。誰知高弘圖堅決不肯起身,還厲聲要求小皇帝斥逐朝中姦邪。

朱慈烺聽著有點蒙圈,他還沒親政,怎麼會有這種事情找上門來?這事朕管不了,您還是去找洪先生商量去吧,他剛要這麼推脫,高弘圖怒喝一聲:陛下若是要坐看華夏子民被販去番邦為奴,那便盡可推脫!

這什麼跟什麼啊?小皇帝對澳洲人向海外移民之事略有耳聞,不過那不是你情我願嗎?澳洲報紙上還多次報道過台灣和呂宋移民的幸福生活呢,要說姦邪那也是澳洲人的鍋,跟朝中那些人有什麼關係?

高弘圖拿出一張報紙,告訴小皇帝,那錢謙益、陳名夏等人,夥同海寧陳之遴等買船行商,還在松江立起了字型大小,有失大臣體統,這份報紙上說得清清楚楚,還有照片為證。

小皇帝拿起報紙看了看,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報紙上提到的也只有陳之遴一人。他心想我在海上都看見了,你們膠州灣那邊一窩一窩都是跑澳洲船的,無非就是你沒親自下場罷了,便問高弘圖這跑船的事和他的控訴有什麼關係。



「高硜齋去鬧經筵了。」陳名夏正在和陳之遴下棋。

棋盤上的黑棋左衝右突,正是澳洲棋書上的纏繞攻擊法,同時糾纏住兩塊白棋。執黑的陳名夏神態輕鬆,還能說幾句閑話。

「隨他去。」陳之遴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個字,汗珠在他的臉上閃爍,一點不見名士的風流氣派。他狠狠的把白子砸在棋盤上,棋盤上的棋子都微微有些移位。

陳名夏低頭看看:「掀棋盤可不行。」一邊輕輕把棋子們調回原處,一邊在一條白棋大龍的腰眼上輕輕刺了一下。

「那也得他有這個本事!」委委屈屈的粘上,陳之遴的語氣越發急躁,「他要是敢掀棋盤,澳洲人直接掀他的祖墳!」

三路小飛了一手,擴大了盤面的優勢,陳名夏輕點棋子:「要防他們撕了麵皮,把一些不該扯的東西扯出來,大家都不好做。」

借著對方的緩手,原本命懸一線的白旗連滾帶爬的從一路逃出,但陳之遴嘴上並不服氣:「本來就是他們做得太過,若是不然……」他下巴往北一甩,「與你我何干?」

確實是膠州幫做得太過。

自從建奴打破北京隨後又被澳洲人從山海關一分為二以來,北方便一直處於混亂之中。因為可以在關外和澳洲人貿易,名義上的主人又退了位,以及

其它一些原因,無主的蒙古各部在代善和豪格之間嚴守中立(其實是各部之間互相攻打,哪個外人也使喚不動他們),而這兩人也沒有實力讓蒙古人改變立場。本來

澳洲人撤退以後,回到北京收拾起殘部的代善怎麼也比各自為戰的蒙古人強些,但因為華北疫病流行,糧草不足,還要應付緩過一口氣的李過和羅汝才等流賊的騷

擾,他沒法出兵去草原上建立新秩序。於是除了找晉商買糧之外,便是去找澳洲人想辦法了。收攏到北京周圍的人口是要留著種地的,但北直隸其它地方和山西等地

的人口倒是可以搶來換些糧食,長城之外的蒙古人有機會也可以搶一搶。

雖然澳洲人只承認豪格,但他們也不願意跟錢過不去,便同意了人口加金銀等換糧食的想法。只是澳宋政權本身的糧食壓力就比較大,之前駐留天津時已經收了十幾萬人,而他們的凈化檢疫體系一直在超負荷運轉,實在沒法容納更多人了,便讓膠州幫出面接收外運。

澳洲人托他們將接受到的人口運送至台灣東部,再由東南亞公司自己的特務船分送到若開、東吁、孟加拉等新獲得的土地,約定只要保證一定的到岸

人數且死亡率不超過30%,便全額支付運費,但由於膠州幫管理不善,實際上往往達不到要求。為了彌補損失,他們經常先在朝鮮大肆劫掠,反正台灣的接收人員

只點人數,基本不做接觸。結果惹得已經正式成為朝鮮國王的李淏親自跑到臨高去哭訴,讓元老院很沒面子。當然,李淏此舉究竟是因為愛民之心還是為了躲避王妃

就見仁見智了。



為此,澳洲人把這差事交給了陳之遴他們。

得到這差事後,陳之遴立刻吩咐仿照澳洲人的衛生標準,對船隻進行了處理,安排了專門的隔離艙,又購買了一批澳洲救濟糧磚。雖然消毒藥品不能買到多少,但其它方面能做的幾乎都做了。結果第一批運輸途中只損失了不到10%的人口,之後也常維持在20%以下。

得到了元老院的信任,陳之遴他們連續拿下了兩條貨運航線的經營權,而這本來都被膠州幫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於是膠州幫開始在人員接受轉移環節玩花樣,這條人口轉移通道不經過任何大碼頭,作為地頭蛇,他們有足夠的手段讓江南人吃個暗虧。

連續死光了兩船人後,事情被捅到澳洲人那裡。隨著澳洲人強行動工修建膠濟鐵路,膠州幫總算暫時消停一些了。

雖然暫時無事,但沒人相信膠州人會就此罷休。聽說高弘圖要去鬧經筵,二陳的第一反應便是這老頭替他的鄉黨來搞事了。

正在收官,一個下人輕輕走進來,遞給陳名夏一張紙條。陳之遴見他的臉色略變了一下,正想問話,對方先開口了。

「老狐狸!」

這話沒頭沒尾,最重要的是陳之遴想不出高弘圖做的什麼事能當得起這個評價。

「他把我們把此番清理附逆之人說成是向西夷販賣人口!」陳名夏把紙條給他看。

「西夷?這關西夷什麼事?亂七八糟!」拿著紙條,陳之遴還是沒明白。皇帝沒親政,他這樣誣告能得到什麼?

陳名夏心裡倒是摸到了一些脈絡。這次在清理附逆之人時,錢謙益和他一黨的人都狠狠的發了一筆財,又拉到了不少追隨者,大有重掌江南士林之

勢。但同時他們得罪的人也不少,有許多曾經跟隨福王的人恨他們恨得咬牙切齒。高弘圖事前漏出的風聲是要表態追究整個送人出海的事,本以為他這樣做是要擺出

做孤臣的姿態來圖個人畜無害,青史留名,畢竟小皇帝現在什麼事都做不了。雖然這樣一來他得罪的人就太多了,不論天南地北,中土海外,能說他好話的也就那些

民間史家和書生而已,連膠州那邊都會暗地裡嫌他損人不利己,但至少不會被人整下去。

可沒想到他竟然把髒水潑到自己頭上,說清理出的逆黨連帶一些親族都被賣去了海外!此言一出,陳名夏可以想見江南士林必定一片嘩然,哪怕明知

高弘圖在說謊,那些利益受損的人大概也會幫他著說話,等到揭發他們家人橫行不法的狀子遞上來,再想壓下去就要多花幾分力氣,借著清理逆黨做些事情也就不那

么方便了。只是老狐狸一點沒扯到澳洲人頭上,也沒跟北方的事情有任何牽連,還能指望澳洲人的報紙出來替自己洗清不成?且不說澳洲人會不會考慮挑動江南士

林,劉宗周和黃道周全家被放去海外的事澳洲人都要找南京刑部背鍋,如何能主動出頭把責任攬下來?

陳之遴晚了一點才反應過來,不過他沒把事情看得太重。要不是澳洲人出手,他在大明的政治前途早完蛋了,所以他根本沒有陳名夏那種將來要做領袖的野心。他只關心一件事:「明年就要開始仗田了,要是生出波折,只怕……」



對於那些還沒有直接佔領的地區,元老院並不打算輕輕放過。借著洪承疇內閣的名義,打著自強革新,明宋共榮的旗號,各種措施都會有計劃的推出。

首當其衝的是開市,這表面上是洪承疇力主推行的一大仁政,實質上是為了保證對各地受到戰亂重創或者已經崩潰的自然經濟形成足夠的長效打擊,

也是為元老院將來繼續向內地擴張準備的依據。澳洲貨物有許多都很緊俏,但一來關卡重重,二來各地商人囤積居奇,三來萬有等商行為了擺平各路關係,打開商

路,又常有額外支出,因此許多地區澳洲貨的價格畸高,對於因世道變壞而損失了大部分購買力的平民來說有些難以承受。雖然如今對新朝廷的各種質疑聲不絕於

耳,但只要師出有名,各種勢力再橫,哪怕是左良玉之類的軍閥,也得給澳洲槍炮一個面子。

其次便是仗田。元老院計劃從1643年開始,首先在直接控制區域附近,有前期工作基礎的地區開展田畝清查工作,當然出頭的還是洪承疇。第一批仗田的,便有陳之遴的家鄉海寧。

作為新朝廷中的上層人士,他們很早就知道這次仗田的意義,那是為按照澳洲稅法徵收農業稅做前期工作,最大的打擊目標除了隱田,便是大戶名下的投獻佃戶。

累進稅對大戶人家有多大殺傷力,便是沒見過的也聽說過。要規避,最好的辦法是讓自家符合「經營性地主」的資格認定,比起分家分地之類傷筋動

骨的辦法,這是最能維持家族穩定的。但元老院在土地面積,作物種類,僱傭人數,耕作方式等等方面都有規定,想完成認定,要做的事很多,最重要的首先便是有

成規模的連片土地。

甭管已經干過多少缺德事,奪來了多少土地,相比於家族中龐大的人口數量,再多的地看起來也不那麼充足。畢竟沒人願意今天還是旁門庶出的少

爺,明天便成了正支嫡門的長工,哪怕只是掛個名,他們可不是瓊州那些小戶人家。姦猾的澳洲人規定,經營性地主家裡不從事經營活動的成年人數不能超過一半,

包括女人,界定標準也很嚴格。為了儘快獲得大片土地,只能把刀子捅向那些有附逆嫌疑大戶,別管以前關係有多好。現在高弘圖出來給那些被兼并的家族說話,所

以陳之遴才擔心事情起波折。

陳名夏沒覺得那些逆黨能做出什麼事。事先就知道,誰也不可能乖乖的坐以待斃,既然要正式撕破臉,那麼什麼手段都得用。起威鏢局和黑龍會各自

從攻防角度推出各種服務,只要多花一點錢,還能被這些人翻天?當然,本著節約的原則,還是應該和高弘圖私下談談,給他一點好處,讓他安靜些,也免得錢都被

澳洲人賺了去。

陳名夏真正擔心的,是從租佃地主改造為經營性地主之後的問題。這些年他購買天地會的服務不少,也將幾處地面改為了澳洲式農莊,有收穫,但問題也不少。

改租佃地主為經營性地主的壞處很明顯。有恆產者有恆心,不論是雇來的長短工,還是將原本的佃戶變為僱工,這些人做起事來許多都不像佃戶種佃田那樣什麼事都自己操心,要是沒有老實可靠的人打頭,主人家會相當心苦。

另外費的錢糧也多。先不提大農機大牲口的花費,就是能在天地會指導下用農機種大田的長工,那也不是隨便拉回來什麼人都能幹得了的。一般的佃戶餓死就餓死了,再招佃就是,可這種長工要是餓死了或者餓跑了,活怎麼干?有本事的佃戶一般不願意當長工,沒本事的請來也用不上。

當然,好處還是有的,而且不少。養這些人最大的好處是他們相互配合比較多,種大田用大農機比較熟練,可以伺候更多的田地。另外他們挖溝修渠

挑糞也捨得花力氣。總的來看,風調雨順的話,在天地會指導下這樣種地的收入還是比佃給別人要大。當然,要是不買天地會服務,那也就比軍屯略強一點,和佃出

去的收入一比,未必能好到哪兒去。

但這是風調雨順的時候。要是不順呢?

按照慣例,災年往往是放債拿地的好時機。可照這兩年澳洲人治下的情形看,澳洲米行不但不趁機大舉提高米價,還敞開賣糧,天地會又辦低息貸

款。再一聯繫到洪承疇準備和天地會合作運行常平倉,將來會是什麼樣子已經不言可知了。而種地的虧空,就只能由大戶自己承擔。這一來一去,對大戶來說,到底

是賠是賺,就難說得很了。

陳名夏知道,天地會這些年來添了許多人手,可就是再多一倍,要把太湖周圍這一片全管下來,那也遠遠不夠。更別提這裡邊還有許多是剛從學校里

出來的毛孩子,肯干是肯干,種地的手藝卻未必及得上那些積年的老把式。一開始仗田,那便不是說停就能停下的,附逆的畢竟是少數,其他人的財路損了,又沒處

找補,他們豈肯善罷甘休?

……………………



千燈鎮的歸家,現在是崑山數一數二的大家族,任誰提到歸家,都要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威風,好財氣。」

要說歸家雖然世代都有才名,但一直算不上不是大富大貴之家,能有現今的氣派,還得是如今的家主歸昌世交好澳洲人,一氣並了崑山許多大家族的

產業之後。前些日子歸昌世有個族弟在松江犯法身死,澳洲警察來家中坐了幾回,都以為歸家要敗,誰知最後竟然一點事沒有,周圍的百姓都感覺這一家一定會飛黃

騰達了。

一天,千燈鎮上來了二十幾個精幹的澳洲大兵,護送著幾個大宋幹部模樣的男女人進了歸家宅子。百姓們議論紛紛,都說著不知道是那路澳洲神仙來了。



歸家宅子里,有一處書齋,名叫「己齋」。主人正是歸昌世的兒子歸庄。外面正在唱戲,熱鬧得很,書齋里的主人卻絲毫不受影響。

「王郎的戲咱們這裡可是等閑瞧不到的。」顧絳見小廝已經來回跑了幾趟,忍不住對歸庄說道。

雖然不到二十歲,但王紫稼名聲鵲起已經好幾年了,很入南京蘇州等地的達官貴人的眼,別處的縉紳便是重金相請也難得他一顧。不過自從澳洲人占

了南京,扶太子登基之後,他的架子便不如往日那般大了,這次聽說歸家要宴請一個喜好「中國傳統文化」的元老,更是巴巴跑過來毛遂自薦。雖然有些讓人不齒,

但歸昌世自己也沒資格鄙視別人,為了裝點門面就同意了。

「不過一伶人耳,有何足觀?」歸庄一臉鄙夷,又低頭嘆道,「無德無恥,見利忘義之人,沒的污了我等的耳目!」

歸庄說的似乎不止是王紫稼,但子不言父過,既然沒有明說,顧絳便只作不懂。他略一飲酒,說道:「便是無德無恥如阮大鋮之輩者,亦不妨眾賢賞其才而鄙其人,又何必如此?且伶人之中,亦不乏曉大義,明是非者。前些日子,便讓髡人在南京吃了個悶虧。」

歸庄來了勁頭:「願聞其詳。」顧絳便娓娓道來。

原來髡人入南京之後,飛揚跋扈,橫行無忌,只以錢米引誘小民奔走,卻將高潔之士多有摧傷。又有阮大鋮等一干賊子為其鼓吹,誑言盛世已至,又

曰貞觀、開元皆有不如,種種妖言,聞者欲嘔。有蘇崑生者,人稱南曲第一,嘗於教坊授曲,聞聽髡人種種不端之事,乃自投阮大鋮門下。阮賊不疑有他,待宴請髡

酋之時喚其獻曲,以賀太平。昆生出,一唱《紅豆曲》,再唱《飛鳥各投林》,座上人人變色。阮大鋮喚左右執其臂,命用力打死。昆生顏色不變,曰:「我何罪

也?此既為澳洲妙曲,自當於大庭廣眾之間娛首長耳目,以紀當今盛世也。懷寧如此行事,似有不敬之意。」

聽到這裡,歸庄撫掌大笑:「此人智勇雙全,那髡人定是惱怒得緊。」

顧絳點頭道:「那是自然。然在座眾髡以一『執委』居首,執委者,執命,委命也,雖粗鄙,自能喜怒不形於色。此人溫言開解,又向阮賊討要昆生,言澳宋盡有曲無數,盡可去臨高領略。」

歸庄冷笑:「此去怕只得至符有地處領略去罷?」

顧絳擺手:「昆生如何不知?便假意謝過,待其不備,一頭撞在階下。髡人見他流血披面,撞得昏沉,便丟開手不理會。誰知昆生不曾死,夜半醒來,竟逃出阮家去了。」

歸庄額手稱慶:「此天佑義士也!只是那髡人勢大,便出得阮家,恐亦難逃此劫。」

顧絳微笑:「其時某正在南京,撞見昆生,便連夜送他出城,此時想來已至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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