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如夢如幻月,她是若即若離花

好看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變得不好看,是常有的事情。

很多大作家的作品都有過這樣的遭遇。畢竟,影像和文字之間差別不小,想要感染受眾,手段大不相同。

香港作家李碧華的情況相反。

她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往往能大獲成功,甚至會超越原著。很少聽說哪部李碧華的小說拍電影拍砸了的。

我們熟悉的《霸王別姬》、《青蛇》、《誘僧》等電影,都改編自李碧華的作品。

李碧華總給我一種文如其名的感覺。

碧這個字能讓我產生很多聯想。這個字自己的氣質,說少了是活潑感,說多了有幾分鬼氣。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常講「小家碧玉」來區分「大家閨秀」,比起「大家閨秀」的端莊賢淑,小家碧玉很自然地便多出活潑精怪的氣質來。而中國古代的神怪筆記中,鬼的標識,一是白衣,二便是鬼火。鬼火的顏色,也可用一個碧字。

鬼靈精怪、至冷至熱,是我對李碧華文字的印象。

不只因為她寫孤魂野鬼寫痴男怨女,更是因為她的文字骨子裡有種港式的幽默和瀟洒,又帶著幾分魏晉文人的疏狂。而她筆下的人物,更是常常充滿邪氣。這種邪氣,是超脫於世俗倫常的卓然,也是羈絆在滾滾紅塵中的深情痴念。

說到深情痴念,《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大家想必不會忘記。

李碧華筆下的人物,我鍾愛的有許多。程蝶衣自然是一個,《青蛇》里的小青是一個,《胭脂扣》里的如花也是一個。

有意思的是,在李碧華的筆下,和在改編後的電影里,這些人物又呈現出不同的光彩。

這和導演有關,但更多在於演員。

張國榮、張曼玉、梅艷芳這樣的演員,是罕有的。

演技可以學,可以練,但那份氣質,卻是難以複製的。

前面說的這幾個人物里,我最念念不忘的是如花

因為《胭脂扣》,在很多年裡,我腦海中如花這個名字對應的都不是周星馳電影里李健仁的那個角色,而是那彎如夢如幻月,那朵若即若離花。

《胭脂扣》是我最喜歡的香港電影之一,我喜歡它的故事,喜歡它的韻味,連片名我也喜歡得不得了。

胭脂一詞,又有色彩又有腔調,情愛與慾望的感覺全都出來了。再加一個扣字,又把情慾壓了下來,變得迷離而絕望。這兩個片語一起,成了胭脂扣,就是舊時女子用的胭脂盒,這又多出了風塵女子的寓意,讓人浮想聯翩,卻又一點兒都不下作。

電影里的故事,也是在風月中溢著真情,在風塵里藏著高貴。

如花和十二少,一個是青樓名妓,一個是富家大少,這樣的組合風月場上太多,大都是露水般的姻緣,金錢為媒男歡女愛之後變一拍兩散。

但他們不同。

如花不同。如花也愛財,但有了情,她就忘記了自己過去所在乎的一切。嫖客指著她的床問:「這張床只有十二少能睡?」她稱是,嫖客便坐在床上說「那我已經睡在上面了,多少錢我都給得起。」如花只淡淡一笑,說:「可我沒在上面。」

十二少也不同。富家大少,多是浪蕩子弟,少有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而十二少有了如花之後,眼裡便再沒了旁人。

兩人的相識,也便知道了對方的不同。

在十二少眼裡,女扮男裝唱曲的如花和別的妓女不同,她身上有種凡俗未見的氣質。

在如花眼裡,十二少和那些沒有耐心的急色鬼不同。十二少懂得欣賞她的美,知道她百變,有好多種樣子,濃妝、淡妝、男妝、不化妝、還有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但他更願意去看如花最真的樣子,哪怕那份真不那麼好看。

這樣的兩個人,說得上是天作之合。

但情投意合,從來都不夠。

十二少家是南北行大賈,家教嚴格,要娶一個妓女,是難於登天的事情。如花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便低三下四地去拜見十二少的母親,卻遭人白眼,受了暗裡的輕賤。

十二少娶不了如花,卻也不肯放棄,她整日和如花廝混在一起,吸著鴉片,在溫柔鄉中麻醉著自己。

終於,家中逼婚,十二少終究無法抵抗。他雖然會想著如花,卻總會給別人系鴛鴦扣,給別人穿長衫。

於是,便有了殉情。如花得不到十二少,也不願別人得到十二少。他給十二少喂鴉片,自己也吞了鴉片。

五十三年後,已成女鬼的如花重回陽間,找到報館,求記者登尋人啟事,是因為她等了五十三年,也沒等到十二少。

一番找尋,她找到了活在世上的十二少,她死了,他活了,她便怨他負心。

如花說:「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胭脂盒我掛了五十三年,現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她說完便決絕離去,留下年邁的十二少苦苦哀求:「如花,如花,原諒我。」

他最後說:「又留下我,讓我受罪。」

這一句,對我而言,比如花前面那句觸動還要深。

看《胭脂扣》,有人罵十二少薄情負心,有人說如花自私狠毒,如此體悟人物,不太高明。

金庸在《神鵰俠侶》的後記里這樣寫道:

「武俠小說的故事不免有過分的離奇和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實上不可能,人的性格總應當是可能的。楊過和小龍女一離一合,其事甚奇,似乎歸於天意和巧合,其實卻須歸因於兩人本身的性格。兩人若非鍾情如此之深,決不會一一躍入谷中;小龍女若非天性淡泊,決難在谷底長時獨居;楊過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會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

楊過小龍女,如花十二少,有萬般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這些小說中的人物,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們本身的性格,都是很極端的,鍾情之深,常人就算能理解,也做不到。

就像影片中記者情侶的對話:

「你會為我自殺嗎?」

「不會。你呢?」

「我也不會。」

他們也愛著對方,但不會做出那樣極端的行為。那是因為,能為愛而死的人本就不多。《蘇州河》里的馬達,大概會懂如花。

如花愛的深切,所以會起意殉情,不但自己死,也要愛侶死。她做了鬼也要苦等,找到之後又離去的決絕,這就叫至情至性。

十二少也是一樣。為了如花他放棄了太多,苟且偷生後,他留下了生命,卻也帶上了一輩子的不快活,他想念如花,又對自己沒能一起赴死深感悔恨,這就是他說的受罪。

《胭脂扣》里,沒有對錯,只是情意深深和難解怨愁。

這樣的情愛和怨愁,在關錦鵬的電影里被渲染到了極致,每一幀畫面,每一處細節,都充滿了韻味。

這個韻味,有種老上海的風情,也有種港式的強調。

關錦鵬可能是華語影壇最「細」的導演,他對細節的拿捏,太過精準。

《胭脂扣》里有這麼一幕,萬梓良飾演的記者送給女友鞋子,女友穿走新鞋留下舊鞋,萬梓良拿起舊鞋輕輕聞了一下。

這一聞,情侶間的愛意和慾望就全流露出來了。

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卻一定是只有關錦鵬這樣細膩到極致的導演能設計得出來。

他後來的《藍宇》,更是處處都是妙不可言的細節。

關錦鵬憑藉《胭脂扣》第一次拿到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佳導演,而梅艷芳,則憑藉《胭脂扣》橫掃金像金馬,拿了兩座影后桂冠。

沒人會質疑梅艷芳的演技,她是真正的表演天才,無論是在舞台上,還是在鏡頭裡。

幾十年過去,如花成為了銀幕經典,而梅艷芳則早已成為傳奇。

今天早上,我又偶爾看到她和張國榮合唱的那首《芳華絕代》,不禁心生無限感慨。

那樣的天姿國色、不可一世,再難見到了。

對了,今天是梅艷芳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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