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主義者的罵人困境——能不能罵?怎麼罵?

從我自稱為女權主義者開始,在使用「他媽的」一詞上就變得有些猶疑了起來。

「他媽的」是一個省略了謂語的縮略短語,補充完整則應當是「我操他媽的」。同時複合了漢語詈詞中兩個強力詞根——「操」和「媽」,因此成為力道最強勁的一句風騷國罵——該身份由魯迅先生確認。

先生說第一個發明這句話的人是個「卑劣的天才」,當然了,粗話,髒話,罵人話——或委婉地被稱為詈(音同「厲」)語,怎麼概括都好,簡直是一門語言中最洋溢著生命力的部分。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天才對女性用戶恐怕不太友好。這或許是因為,天才並未設想過女性會有一天對自己在其中擔當的角色產生疑慮和不滿

髒話里的性別碾壓

查閱各國語言和各地區方言中的粗話是一種極不舒適的體驗,尤其是去掉一切語境直面文字時。他時被粉飾過的俏皮都消失了,只剩下插入式的侮辱

在髒話的創造上,人類發揮了最究極的想像力,包括性別主題中針對女性的罵詈——只因為性別的身份而創造的罵詈。

我們所熟知的大部分蕩婦羞辱的髒話,在明清已有許多。《金瓶梅》,又名《教你如何成為罵街之王》,潘金蓮罵起李瓶兒來怕不是能把人氣得吐血三升,罵起西門慶來也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賊強人」。

髒話的形成機制太簡單不過,戳人痛點,越痛越好。所以斥人為奴僕,斥人為異族,斥人為豬狗,斥人為女子。

生而為女,就是痛點。

這難道是因為性別所提供的陣營不需要門檻?即使生為廢物,也有凌駕於他人的資格,這樣的待遇確實讓人難以抗拒。漫長的生育期,哺乳期,循環往複的生理周期,女性身體的不穩定性使她們成了最好的養料。

性與生育無論如何不該是污穢的事情,然而當性關係中出現了權力落差,插入被刻畫成了強權的證明,生育的決定權從母體轉移開了,必須告訴女性,你們的「性」不再是自己的了。

若要將「性」圈禁起來,使它成為某種污穢的代名詞無疑是有效的。不僅是性本身,女性對「性」進行自由選擇的企圖也應當被警惕。描述男女性行為的辭彙充分展示了女性作為客體的被動的姿態,其中附著的暴力意味通過在髒話中的使用被固化與彰顯。

從性別角度考察詈語的發展脈絡可以為我們展現社會在每個時期的價值偏好和主要矛盾,階層的浮沉與族群的矛盾時隱時現,但對女性的蔑視從未消失。

女人的反抗與困境

「不可以說髒話哦。」父母們常常這樣教育小孩。

因為說髒話被標註為粗俗、低級、沒有教養,可惜人們依舊對它欲罷不能。甚至在各式文化樣式的融匯混雜下,某些情境下說髒話也會博得喝彩。

例如很多時候「罵髒話」被等同於「有男子氣概」,美國的西部電影里少不了爆粗耍帥的牛仔,令筆者曾經深為著迷的水滸傳里壯士們也是滿篇的「直娘賊」。

直——通"入" 和"日",所以,你懂的,所謂「直娘賊」不過又是一個「羊駝同類項」。

但這種動不動就以不文明方式問候他人親屬的詞,就算是平時熱衷於展現所謂「男子氣概」的人也不好意思天天掛嘴邊。所以如今狡猾的年輕人們發明了各種變體盡量讓髒話聽起來不那麼刺耳。

例如使用諧音字弱化動詞的能動性或者賓語的具體指向性,「卧槽」、「尼瑪」、「泥煤」等詞都因攻擊性降格而逐漸泛化為一種口頭禪,或者語氣助詞。

有部分女生,如筆者我,曾經出於想罵髒話卻又囿於所謂「文明人」人設,因而還嘗試將傳統髒話「萌化」的方式,大聲罵出過「喵了個咪」、「你特咩」,以及「奶奶家的小熊」,自以為氣勢很足。

但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些變體的泄憤作用十分有限,尤其在表達激烈的情緒上遠沒有傳統辭彙得勁,一著不慎還會淪為「賣萌撒嬌用語」。

那罵什麼呢?「傻逼、二逼、慫逼」?「雜種、媽賣批、son of bitch」? 這類「逼來bitch」的話也就罵時解氣,事後稍一細想,前者包含了對女性性器官的貶抑,後者類屬「蕩婦羞辱」,容易誤傷無辜,怎麼罵最後都不免還是有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憋屈感。

再舉個例子,我曾經在街上遇到過一個露陰癖,當他開始自豪地擺弄自己的小花生米時,我的腦子竟一下子懵住,直覺中除了「FUCK YOU」,居然找不到其它可以反擊的辭彙。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使用這個詞又會讓我感到更加無力。

後來我的其她女性朋友建議我下次再有相似際遇,可以揪著他們最在意的生殖器直擊痛點,罵對方「傻屌、爛屌、臭屌」,或者更高冷一點,通過貶低嘲諷他們賴以生存的性能力進而打壓其所謂的「男子氣概」,常見用語如「細軟短、沒蛋的、牙籤男、秒射貨」等等。

聽著倒是解氣多了,可每當我打開女權主義的自我審查開關,我又覺得這類罵法實際上還是在迎合父權社會對於「霸權男性氣質」的建構。因為男人之間也經常通過相互比較性器官大小、性能力強弱、或者睡過多少人來標榜自己的「男子氣概」。

所以,女權主義者如果想罵人,到底可以怎麼罵呢?嘗試過這麼多種方法,我其實仍然沒有什麼好建議。

反抗本身就是女權的實踐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不對,為什麼那些動不動就生殖器滿口飛的人對於爆粗毫無負疚感,而不常罵髒話的我卻在不停地自我審查?這顯然不合理。

女性被困在「不能說髒話」的文明規訓里實在太久了!而敢於大膽公開地使用髒話,事實上正是我們對刻板傳統嘲弄和反抗的第一步。

前些年的大熱美劇《破產姐妹》為我們貢獻了無數表情包,我們樂此不疲地用著Max和Carolina的嘴說出自己想說的Fuck。Max槽點精準髒字亂飛一氣的樣子有如炫技。

我們無須苛刻地去衡量這些劇夠不夠女權,某些情節夠不夠女權,某些話夠不夠女權。看著這些女人們在用她們想要的方式說她們想說的話,如此令人著迷,這已經非常女權。

須知使用的事實與使用的權利是兩回事,說出一句話容易,但時時刻刻生活在社會群體中的我們總要顧慮說出口後所要面對的審視。某些情景下男性對髒話的使用是被鼓勵的,而女性的「使用」行為本身即是被禁止或被唾棄的。

奪取某種被視為男性專有的物品的使用權,是反抗的其中一種途徑,儘管這種反抗並不徹底,但在語言實踐中同樣有效。

與「使用」並行的是「改變」。

然則這也是許多女權主義者正在面臨的困惑:不願意拋棄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權利,但又無法找到合適的辭彙或短語,當然啦,我們的語言總是面臨這樣的窘境,語言的增殖恰恰有賴於這種匱乏。

好在女性們已經在創造反抗了

譬如「直男癌」一詞席捲社交網路就是一次小小的反擊,雖說這個詞的使用已經近乎失控,以至於人們在使用之前需要確認彼此是否理解一致,但它仍然已經進入了主流詞庫中,展現出了不同於其他網路流行語的旺盛的生命力。它甚至不帶任何髒字,但幾乎人人都在看到的一瞬間就能明白它的含義。這樣隱秘的,帶著譏笑交換的眼神,無外乎一種跨時空的默契。

一個詞語,很重要嗎?

重要。

在女權主義中談論語言絕不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但逡巡於辭彙本身就過於狹隘了。這些辭彙的存在明確標記了「父權制」和它所支配的社會關係,展示了男性的權利和特權是如何被一步步加固的。語言在文明社會中的複雜作用不言而喻,其與其它社會實踐和制度一起在反映、創造和維持社會性別分工上發揮了重要作用。

也就是說,當我們看似自然地使用著作為父權社會標記的辭彙時,我們也在加固著這樣的社會結構。辭彙的意義在運用與傳播中不停流轉,因此,當我們弄清語言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時,這也就成了我們可以施加影響的一條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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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性別與社會語言學導論》

《漢語詈詞研究——漢語罵詈小史》

《漢語性詈語的心理及文化分析》

作者| 二吉,編輯| 山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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