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發生在這裡的最近一次戰爭才過去22年

「回溯過去,我們不過是在黑暗中吹著口哨,為自己壯膽。」

——葉禮庭,《血緣與歸屬》

按:這塊土地難以維持長久的和平,各方勢力、各種民族爭相登場,撕扯,混戰,屠殺。離發生在這裡的最近一次戰爭才過去22年,而在這場戰爭中,交戰三方共動用近2000門大炮、600輛坦克、600輛裝甲車,27.8萬人死亡,200多萬人淪為難民。這裡被人取了個不中聽的名字:歐洲的火藥桶。

巴爾幹,它不是溫順的綿羊,但也絕非豺狼,正如麗貝卡·韋斯特在《黑羊灰鷹》中所說:「在與所有現代帝國接觸的過程中,巴爾幹半島失去的顯然要比得到的多。他們屬於悲劇的範疇,帝國不會理解悲劇因素。」在這裡,苦難與暴力共存。

如果你今天去巴爾幹,20多年前的戰爭所留下的人性陰雲仍未完全消散,但城市也會說謊,無論是薩拉熱窩還是杜布羅夫尼克,16世紀的城牆與當代的鋼筋仍會告訴你戰爭以外的故事。今天的書摘分享兩則故事或見聞,希望當你在巴爾幹看到這些人文風景時,或許會想想,恐懼從未真正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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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屠殺中,他選擇拯救「敵人」

文/[美] 埃亞勒·普雷斯

譯/劉靜雯

節選自《美麗靈魂》

副標題:黑暗中的反抗者

標題為編者所加

1991年11月,一個巴士車隊駛向塞爾維亞北部的小村莊斯塔切沃,車上載著幾百名戰俘。這些車來自鄰國克羅埃西亞多瑙河畔的小城市武科瓦爾,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已經在那裡激戰數月。在這場血腥的民族衝突中,克羅埃西亞人在開戰動機上較有優勢:他們要爭取獨立,已於5月投票決定脫離南斯拉夫。但是塞爾維亞在武裝力量上較有優勢,它的總統斯洛博丹·米洛舍維奇控制了南斯拉夫人民軍,憑藉它提供的軍火,塞爾維亞軍隊從周圍的山頂包圍了武科瓦爾市。塞爾維亞人襲擊了教堂、水塔、工廠、修道院和美麗的老城堡,最終,這座小城淪陷到了塞爾維亞人手裡,剩下的東西都歸他們。將近90天的肆意轟炸,把原本迷人的河口城市炸得像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到處都是被炸成灰的建築和殘留的炮彈殼。路上的瓦礫高高堆起,塑料布覆蓋在被子彈打得千瘡百孔的未掩埋的屍體上。

塞爾維亞人攻下武科瓦爾市後不久,就把城市裡的男性聚集起來押上巴士,驅車跨過邊境線進入塞爾維亞,把他們送到一系列匆忙準備好的(且非常隱蔽的)關押地點。其中最大的一處關押地點是斯塔切沃的一個廢棄的牛棚。在把俘虜押入牛棚前,塞爾維亞士兵命令一些俘虜先通過士兵們的擊打考驗,他們在俘虜通過時揮動棍棒進行猛擊。一位名叫佐蘭·桑格特的克羅埃西亞人親眼看到自己的一個朋友被活活打死。他自己也受了很多下猛打。塞爾維亞士兵沒有流露出多少仁慈,只有一個制約因素髮揮了作用,至少在一時是有效的。武科瓦爾市被攻下以前,多個民族在那裡混居,其中包括數以萬計的塞爾維亞人。許多塞爾維亞人在那年春天就逃離了這座小城,但並非所有人都成功地在開戰前離開,戰爭爆發後逃離那裡太危險了。因此,在牛棚里的這些俘虜中混著一些士兵們希望免於虐待的人—他們的塞爾維亞同胞。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所使用的語言幾乎一模一樣。他們長得也十分相像。因此,篩選出同胞需要專門的知識,然而那些施加懲罰的塞爾維亞士兵—他們並非來自武科瓦爾市—沒有這樣的知識。

亞塞諾瓦茨集中營,二戰時,克羅埃西亞人的「烏斯塔沙」組織在此處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和塞爾維亞人

2014年,亞塞諾瓦茨博物館「大屠殺」紀念碑前

後來這個難題解決了,或者說看上去解決了,因為一位軍官在俘虜里認出了一張熟悉的臉,這名男子高大如熊,圓頭圓腦。他名叫亞歷山大·耶夫蒂奇,是塞爾維亞人。多年前,耶夫蒂奇和這名軍官曾一起在南斯拉夫人民軍中服役。他們熱情地互相問好。然後這名軍官托耶夫蒂奇完成一個精細而緊急的任務,即認出俘虜里的其他塞爾維亞人,然後他們會被帶到別的房間里。

軍官囑咐道:「篩選得仔細些。」

耶夫蒂奇點了點頭,然後開始在把牛棚擠得滿滿當當的俘虜群里遊走,他們佔據著水泥地的各個角落。有些俘虜癱坐著,因為天冷而瑟瑟發抖。有些俘虜則安靜地處理自己的傷口,希望不要引人注意到自己,因為警衛時不時地指定一個人,然後把他帶出去審問—可想而知,這個人會受到更多的虐待。直到幾周後國際紅十字會到達並整理俘虜名單時,這種恐怖的氣氛才減輕。然而那時,許多俘虜已深受折磨,不知道多少人已經喪命。在此期間,把能夠免於關押和難逃虐待的人分離出來的任務落到了耶夫蒂奇身上,他開始指認他認識的塞爾維亞人。他踢一踢那些人的腳,叫出他們的名字,然後示意他們起身。「跟我來,科瓦切維奇。」他對一位被關押者說,這個人外表整潔,肌肉發達,有一雙淡藍色的眸子,他垂著頭,手上拷著手銬。他聞聲後警惕地抬頭凝視,但身子沒有動,因為他的名字不是科瓦切維奇,而是斯坦科—他是克羅埃西亞人,不是塞爾維亞人。

「跟我來。」 耶夫蒂奇重複道。

波黑戰爭中的薩拉熱窩

那位困惑的男子猶豫地站起身,他四周的克羅埃西亞俘虜交換了疑惑的眼神,不明白當下到底什麼情況。耶夫蒂奇把另一位克羅埃西亞人叫上前,然後又叫了一位,又一位,他用傳統的塞爾維亞名字稱呼他們每一個,俘虜們終於看懂了情況,開始示意他選擇自己。他們開始小聲說:「求你,求你,帶上我。」

耶夫蒂奇回頭打量,確定沒有警衛聽到以後,答道:「好,過來,快。」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給「塞爾維亞人」準備的房間再也塞不下人了,耶夫蒂奇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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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到底通往何處?

文/[加拿大] 葉禮庭

譯/成起宏

節選自《血緣與歸屬》

副標題:探尋新民族主義之旅

標題為編者所加

在南斯拉夫開啟我童年時代的每個夏季的地方貝爾格萊德和薩格勒布之間的公路上,我開始我的旅程。這是我們曾經旅行的道路:坐著華麗的黑色別克車帶有許多尾鰭和鍍鉻的車去斯洛維尼亞的布萊德湖。它曾被稱為「兄弟友誼和團結公路」。它的修建是典型鐵托式的、真正的民族狂熱和社會主義勞動的混合,將克羅埃西亞和塞爾維亞這兩個核心共和國的經濟聯結在一起。它有300英里的路程與薩瓦河並駕齊驅,穿過斯拉沃尼亞平原,這是歐洲最為平坦、最為富饒的土地之一。

我在斯洛維尼亞邊境下了「兄弟友誼和團結公路」,首先參觀鐵托在庫姆羅維克的出生地,那是在克羅埃西亞東北部的山區,以其白葡萄酒的辛辣和人民的好辯而著稱。

庫姆羅維克保持得很像我20世紀50年代在貝爾格萊德看過的社會主義新聞影片。陽光照耀,蘋果花在春風中搖曳。農民們坐在乾草拖車上駛過村莊。在塗成白色的農舍外面,有一座黨的英雄鐵托的青銅雕像,穿著大衣,沉思著大步向前。偉大領袖就誕生在這個房子裡面,父親是克羅埃西亞人,母親是斯洛維尼亞人(完美的南斯拉夫出身)。我看到玉米填充的床墊,他也許曾經睡過;他在奧匈帝國一個學校里的成績單;30年代他當共產國際特工時的照片;他曾在游擊戰爭中使用的假瑞典護照;他的望遠鏡;他白色的黨的豪華制服,綴有紅色和金色的肩章;戰爭年代的作戰地圖,表明有多少游擊戰爭是在現在波斯尼亞戰爭肆虐的地方進行的;他在戰後作為不結盟運動領袖所做的「和平旅行」,訪問過的每一個首都都標有一顆紅星。有一些地方,比如開羅和新德里,每個城市有12顆紅星,而遙遠的地方,像智利的聖地亞哥或者加拿大的渥太華則只有一顆。

約瑟普·布羅茲·鐵托

鐵託故居

當地學校的老師領著我參觀,這是一個矮小、神情黯淡的男人,像個酒徒一樣有紅紅的眼眶和暴突的靜脈。我問他的名字,他緊張不安地微微鞠躬。

「伊萬布羅茲。」

「那麼你是他的親戚?」鐵托是個化名,他的家族姓氏是布羅茲。

「一個遠親。」伊萬面無表情地說。但後來,當給我展示元帥黨的制服時,他悄聲說:「有一次我們把它從展示櫃里拿出來除灰,我試穿過。」他偷偷地看看周圍,微笑著露出黃色的牙齒:「完全合身。」

他是否親眼見過鐵托呢?有過一次,他說,當時鐵托帶尼克松總統來看他在庫姆羅維克的卑微起點。伊萬那時候是個學生,被選中獻花給尼克松夫人,而另外一個女孩被選中獻花給美國總統。有好幾周的時間,他們接受鞠躬和屈膝禮訓練,然後,偉大的時刻到來,一瞬間就完成了。「後來,那個女孩收到了總統送的一套鋼筆和一張簽名照片。我什麼也沒得到。這就是生活。」

但鐵托呢?

伊萬記得鐵托的眼睛盯著他。「他是一個政治家,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想知道人們是否還來這裡參觀。哦,是的,伊萬給我肯定的回答。但這個地方空蕩蕩的。停車場里沒有車子,公園裡沒有家庭在野餐。除了我,沒有人對著這些展品沉思。

在一個展示櫃中,有一張鐵托參加一個國際會議的照片,他坐在一個寫有「南斯拉夫」的小牌子後面。不知道是誰粗暴地用圓珠筆把國家的名字塗抹掉了。

「為什麼?」我問。伊萬聳聳肩:「現在這個名字在克羅埃西亞不受歡迎。」他只敢說到這裡。

「你對克羅埃西亞,是不是一直比對南斯拉夫更有感情?」我問他。「一直是。」鐵托這位傷感的親戚說。

一位婦女清晨在戰爭死難者墳場中為一位死去的親屬哀悼

回到「兄弟友誼和團結公路」上,很快我開始了解這是條多麼奇怪的公路。首先,所有綠色的目的地指示牌都被塗抹掉了。我在其中一個牌子前面停下來,仔細察看。指示牌顯示我正前往利波維奇,但我揭開上面利波維奇的標籤時,貝爾格萊德字樣出現在下面。公路確實仍然通往塞爾維亞首都,但就克羅埃西亞而言,那個目的地消失了。因此,正式地說,我是在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路上。

《美麗靈魂》

副標題:黑暗中的反抗者

[美]埃亞勒·普雷斯 著

劉靜雯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

ISBN : 978-7-5086-7260-1

已上架

在世俗認可的觀念與看似堅實的制度面前,「說不」是一件極需理智的頭腦和道德勇氣的事情。在本書中,記者埃亞勒·普雷斯以多年的觀察、採訪入手,以神經科學、組織行為學和道德心理學的前沿實驗成果為輔助,講述並分析了四個普通人如何為「正義」發聲的故事。

從「二戰」前庇護猶太難民的瑞士移民局警官,到巴爾幹種族屠殺中拯救異族難民的塞爾維亞人;從違抗軍令為巴勒斯坦受難者提供援助的以色列士兵,到華爾街揭露客戶存款黑幕的分析員——在一個個看似簡單的舉動背後,他們打破偏見,捍衛良知,凸顯出平凡靈魂中亦有抵抗「平庸之惡」的巨大力量。

《血緣與歸屬》

[三輝書系·葉禮庭作品]

副標題:探尋新民族主義之旅

[加拿大] 葉禮庭 著

成起宏 譯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ISBN : 978-7-5117-3329-0

已上架

實地走訪全球六個國家和地區

勾勒「後冷戰」時代的民族主義地圖

當庫爾德工人黨的游擊隊女戰士瞄準敵人,魁北克的民眾正舉行另一次獨立遊行;當波黑婦女在戰爭死難者墳場哀悼親人,北愛爾蘭忠誠派正用鮮血寫下「絕不投降」;當統一後的德國經歷「兄弟複合」的陣痛期,韃靼人正試圖重新在故鄉克里米亞站穩腳跟。在全球化趨勢看似勢不可擋的今天,民族主義是否真的已無容身之所?

20世紀90年代初,為了理解當時全世界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葉禮庭考察了南斯拉夫、庫爾德斯坦、北愛爾蘭、烏克蘭、魁北克、重新統一的德國六個國家和地區。他深入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游擊隊內部,他與德國萊比錫的新納粹組織頭目見面,他還採訪了南斯拉夫國民議會議長、副總統米洛凡·吉拉斯……在戰爭、分裂、遊行和恐怖襲擊的背後,葉禮庭看到一波洶湧的種族民族主義浪潮席捲了世界舞台,血緣成為今天國際關係中的關鍵要素,而更符合社會現實的公民民族主義正遭受嚴峻挑戰。

《黑羊灰鷹》

副標題:巴爾幹六百年,一次苦難與希望的探索之旅

[英] 麗貝卡·韋斯特 著

向洪全 奉霞 陳丹傑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

即將上市

在巴爾幹,鮮血和仇恨似乎沒有盡頭,外敵侵襲和內部分裂總在伺機而動。而深陷苦難的巴爾幹人,內心始終涌動著為神聖犧牲的、如鷹一般洶湧的渴望。他們祈盼著,猶如被獻祭的羊羔以毀滅的姿態達成永恆。這種獨特的精神稟賦,指引巴爾幹人超越苦難,也滑向了悲劇的深淵。

《黑羊灰鷹》以作者巴爾幹之行的沿途見聞為線索,追溯了巴爾幹地區外來干涉、政治鬥爭、民族與宗教糾紛的複雜歷史,不僅成功勾勒了一幅「二戰」之前舊歐洲巴爾幹的全景圖,更將六百年來巴爾幹人的精神特性、苦難根源剖析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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