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Journalist and the Murderer – 「非虛構」與「文學」之間的博弈

在介紹這本書前,先多說一些關於「非虛構」的廢話,如果少了這些多餘的鋪墊,直接進入本書的主題,大概會有些浪費和無味。

其實看的非虛構作品並不多,而非虛構這個詞在全世界的出版界都炒的火熱。出於好奇,也出於對「非虛構」這一命名本能的懷疑,這學期上了一門非虛構寫作的課,想知道所謂「非虛構」「文學」到底是有多真實,也想知道在蘇聯的報告文學和新聞的崛起之後,美國的非虛構寫作是如何成長起來的。

雖然「非虛構」這個名字是從英文nonfiction直譯過來的,但總覺得中文的虛構兩個字更為強調這種文體的真實性。在nonfiction出現之前(甚至直到現在),有許多和它類似但又好像不太一樣的詞來形容這一文體,如Reportage, Literary

Journalism, Creative Jurnalism等,在中文語境中也常有紀實文學、報道文學等稱呼。這些名稱和非虛構有沒有區別呢?當然是有的。雖然術語定名總是很玄乎,但是每個定義之間多少有所區別。可是區別在哪呢?似乎又很難說清楚。回到「非虛構文學」的定義上來,它包括了常見的紀實報道,包括了書信,包括了散文,也包括了自傳回憶錄等等,而它唯一的標準似乎就是「真實。」哲學家探討了很久什麼是真實 「truth,」而在非虛構文學中,指的是原原本本的還原一件事嗎?不編造虛假事實嗎?不隱藏任何一方的觀點嗎?那如果,為了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故意忽略一些材料,或是為了得到所謂真實的信息不擇手段,這算不算有損「非虛構文學「這一稱號呢?

The Journalist and the Murderer 主要講了兩個人之間的故事。Jeffrey MacDonald被指控在他家謀殺了他的妻子和三名孩子,而他本人表示出事當天,他在家被闖入的三名陌生人擊暈在地,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妻兒都死了,他成了唯一的倖存者。在審訊期間,有位作家Joe McGinniss表示希望能夠向MacDonald了解當天的情況和他的生活,以他為原型寫作一本書。MacDonald答應了,且兩人約法三章,當事人不會向其他媒體和個人透露這些信息,McGinniss所得到的故事一定是獨家的,而且MacDonald不會有所隱瞞也不會撒謊,確保McGinniss作品的真實性。這是第一個案子,關於MacDonald是否真的殺了人。

第二個案子里,嫌犯MacDonald把作家McGinniss告上法庭。彼時,MacDonald已被定罪,陪審團判定他就是殺人兇手,而在開庭審判到結案後,McGinniss也終於出版了他的書Fatal Vision.這本書是作者與嫌犯在一起生活好幾年後寫成的,一出版便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次,MacDonald狀告McGinniss欺騙背叛,因為兩人在相處時,MacDonald一直認為作家是他的朋友,會站在他的立場上寫作,而最後作家在宣傳訪談時表示,「我從不相信他是一個清白的人,在調查與寫作的過程中,我堅信他有罪。」

此案的焦點在於,一個作家是否可以為了作品「不擇手段,」裝作原型人物的好朋友,欺騙他的感情,並通過這幾年的相處來得出原型未曾說過的結論。在兩人的書信來往中,MacDonald曾表示自己要被押往監獄暫時扣留,等待進一步的判決,希望McGinniss依然相信他,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McGinniss當時這樣回他:

「Goddamn, Jeff, one of the worst things about all this is how suddenly and totally all

your friends – self included – have been deprived of the pleasure of your

company… what the fuck were those people thinking of? How could 12 people not

only agree to believe such a horrendous proposition, but agree, with a man』s

life at stake, that they believed it 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 In six and a

half hours? … What I mean is I am still sorry as hell this whole thing ever

happened, and am impatient to see you again and to plunge into the book, and,

hopefully, once again to share with you many laughs and good stories and new

experiences as well as re-living, in sorrow, some of the bad ones from the past…」(Malcolm, 36)

簡單來說,McGinniss表達的意思就是兄弟挺你,等你回來。而在庭上,當對方律師問質問,「是否會擔心以後沒有人會再相信你「時,McGinniss說:

「Well, they can trust me if they』re innocent.」

「You don』t feel that you in any sense betrayed Jeffrey or did him dirt or anything?」

「My only obligation from the beginning was to the truth」(Malcolm, 25).

最終,McGinniss表達了,一個作家(一個藝術家同理)可以不遵循一個常人的道德觀,為了寫作為了文學為了真實創作他的作品,而MacDonald的律師指出,不論任何人都不能為了任何理由做任何事,否則就是法西斯,我們只能為我們的理想做對的事。因此,一個謀殺犯告贏了一個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

如果到此結束,本書也算是一個中規中矩的討論非虛構文學的寫作道德和什麼才是非虛構文學的「真實」的作品,角度也還算客觀,記述清楚,證據詳實。

在後記中,本書的作者Janet Malcolm在151頁的腳註里簡短的提及了有關自己的一個案子,Masson v. New Yorker Magazine, Inc,並且強調,自己的這個案子和她書中提及的案子毫無相似之處。

Masson v. New Yorker Magazine, Inc的原告是一位在弗洛伊德檔案館工作的研究員。在工作失意後,他從館中「偷走」了許多未發表的材料,並借用其中的部分發表了自己的理論。在被檔案館解僱後,Malcolm對他做了幾次專訪,並將採訪寫成一篇長文,最終整理成一本非虛構作品發表。出版前,Masson曾抗議Malcolm引用的所謂「原話」中有很多是作者自己臆想的,而這本書最終也將Masson刻畫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當然,Malcolm否認了這本書中含有任何虛假的內容。而最終法庭的判決是,Malcolm並沒有造成任何惡意誹謗。

在讀到後記的時候,大多數讀者都會猛然有一種奇怪的被騙的感覺。之前是一個看似非常客觀公正的調查,而作者最後才悄悄的提一句,其實我也有個案子,但是它們絕不(?)一樣。這門課一直討論的一個點便在於narrative即敘事方式對於所謂「真相」的呈現的影響。有的時候只要稍微轉換敘事角度,便能操控讀者的印象,而變相的扭曲所謂的真實。非虛構文學這個詞也許本身就是矛盾的,許多人花上一個月或是半年的時間跟進一個案子,然後寫出一部作品來呈現這個現象,而最後這個案子的原型人物大概會覺得,這完全不是我。也許作者沒有編造任何事實,但是他個人的印象和觀點決定了他的敘述方式,也許也就決定了他呈現在作品中的事實和呈現的順序。就像我們都聽過的那個畫楊桃的故事,有些人畫出來的切面就是一個五角星,這只是取決於客觀或是主觀的角度而已。而文學作品,避免不了的就是塑造一個故事,有一個觀點或是大概情節,這也許在本質上就是與生活相違背的。它需要開頭,需要結尾,需要取捨,需要渲染,甚至需要揣測人物的內心。最終,所有的非虛構作品的原型都會變成一個文學人物(不是fictional character, 而是literary character),而這個文學人物與真實人物一定也是有差池的。如果一部關於你的作品,呈現出來的不是你知道的那個你,那它算是一部反映真實的非虛構作品嗎?又或者,你的意見對於這部作品來說有多重要呢?

這本書提到的另一個有趣的話題是,原型人物、作者和書的關係。就像剛才所說的,當一部非虛構作品完成的時候,它講述的到底是是屬於作者的故事還是屬於人物原型的故事?在McGinniss和MacDonald的案子中,作家曾說他感受到了 「MacDonald』s

desire to be written about」(72),即原型也有著強烈的訴說甚至表演的慾望,因此,非虛構的「真實性」需要誰來維護亦或是誰來證明,也成了一個問題。還有一個有趣的觀點。本書的作者Malcolm認為,非虛構作品中一切都必須是真實的,但是 「I」一定是虛構的,也是作者唯一的虛構創作空間。而虛構的第一人稱視角,往往代表的是虛構的narrative,哪怕這個敘述者呈現的都是真實發生的事,他拼接出來的故事是否又是絕對真實的呢?而如果一部非虛構作品不能保障它的真實度,它的定義和標準又在哪裡。

最後,用一個笑話和美國非虛構寫作的開拓者/靈魂人物Joan Didion的一段話來結束這篇筆記,希望也能帶來更多的思考:

丈夫在家藏了一罐蟹肉罐頭,在妻子回家時提議把罐頭拿出來吃了,並且強調,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蟹肉罐頭,甚至比新鮮的螃蟹還好吃。妻子聽了,便拿出了罐頭,用裡面的蟹肉做了一個crab pie. 丈夫氣炸了,這是我珍貴的珍藏已久的蟹肉,現在和其他調料混在一起喪失了蟹的鮮味。妻子不以為然,可是pie也很好吃啊。

「Similarly, perhaps it never did snow that August in Vermont; perhaps there never were flurries in the night wind, and maybe no one else felt the ground hardening and summer already dead even as we pretended to bask in it, but that was how it felt to me, and it might as well have snowed, could have snowed, did snow」(Didion,"On Keeping A Notebook").

References:

  1. Didion, Joan. "On Keeping A Notebook", penusa.org/sites/defaul
  2. Malcolm, Janet. The Journalist and the Murderer. New york, NY, Vintage Books,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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