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語課》:堤壩上的風

- 今天要介紹的這本書比較冷門。-

不少德國戰後小說都將故事建立在了倒敘的回憶框架之上,站在已經過去的某一點回頭反思,就多少保持了距離,而帶了一些審視。這種底色式的灰涼讓人想起瑪麗·科里斯在給本世紀最優秀影評人羅傑·伊伯特的《偉大的電影》序言里的一句話。

我活在過往之中。

靠回憶築起堡壘,當它建成的時候,就已經消失很久了。無論追念還是反思,都在刻畫過往的事,於是顯得存留下來的部分尤為重要和顯出。這種感覺很奇妙。

西格弗里德·倫茨把權力交給他筆下的西吉·耶普森,由他來決定如何描述自己的納粹幫凶父親。回憶經過篩選,會留下定性式的形象,而成為整個背景的基調。

當西吉在作文課上回想他父親的形象,是狂浪的大壩上父親嚴斯·耶普森頂著冰涼海風騎行的身影。

風從側面吹來,他順著鼠灰色的水溝向大壩騎去,經過已經掉了葉片的風磨,在木板橋後邊下車,推著車走上高聳的大壩的斜坡,到達頂上。

他的父親嚴斯,像一隻孤獨無比的船,披著的雨衣被風吹得膨脹,像要爆炸一般,承接著毫無阻攔的勁風。偶爾耶普森會坐在車座後,荒蕪的海風刮過他童年的腦袋,父親蹬車的喘息聽起來像是失望或憤怒。這些,都被他寫進了回憶里。

作為二十世紀享有盛譽的清演算法西斯惡行的小說,《德語課》保持著低溫的敘述和穩定的節奏,若是有悲愴和劇痛,也隱藏在穩穩的呼吸之中而流向筆尖。這種瀰漫全篇的低氣壓讓人無處遁逃,它並非來自別處,正是四十年代的納粹德國極權。

這個故事裡最主要的三個人,我西吉·耶普森,父親嚴斯·耶普森,畫家馬克思·南森,三者之間的衝突都從西吉的紙上展開,而未見激烈爭端。這就像納粹戰後的影響,倫茨避開了冷熱氣流相撞時最尖銳的鋒面,將它們變為遲鈍的後遺症。流血雖止住,卻已五臟俱損。

嚴斯作為一名恪盡職守的鄉村警察,忠誠,是他畢生的使命。二戰期間,他受命監視曾是他親密好友,並搭救過他性命的畫家南森,禁止他自由作畫。兒子西吉與畫家交好,出於敬佩與憐憫,暗地裡將畫家的畫收藏起來。然而直到戰後德國認罪納粹投降,嚴斯依然沒有放下對南森的監視與迫害,就像禁令還未解除一樣。

西吉對畫作的保護有限,納粹的火焰毀掉了許多珍藏之作,最後,西吉病態到不惜到南森的畫展上去偷畫,因而被送進勞動教管所。他被勒令寫下自省的作文,很有意思,主題是「盡職的快樂」。

颶風瘋狂席捲之後,斷壁殘垣之上的重建是艱難的。這就像倫茨審慎的懷疑,軍國主義對人性的蔑視,霸凌帶來的扭曲,都會在極權消失之後造成一些更久的痛苦。這一切敘述,就帶了低低的反戰呼籲。

這部小說是取材於納粹統治時期德國著名畫家埃米爾.漢森被禁止作畫的真實事件。人們在解析時會反覆提到與西吉的作文對應的兩個詞,恪盡職守,公民義務。在納粹高壓下,公民義務可能不再是正義公務,而成為一種機械性的迫害,隱藏的陰惡被激發顯現,這大概是和平年代不會出現的扭曲。

西格弗里德·倫茨生於1926年的東普魯士,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正值十三四歲,算起來,大概正好是西吉的年紀。法西斯的統治伴他度過了童年,而事實上,任何印刻在童年少年中的陰影,因為搖籃是一顆孩子的心,都會顯出更多的天真和悲傷。

1943年倫茨中學畢業被招入海軍,兩年後納粹軍隊潰敗,他逃到丹麥的森林中隱居。戰爭結束時他19歲,等到河清海晏後終於回漢堡,在漢堡大學攻讀英國文學、德國文學和哲學課程。

自他1951年成為職業作家後,儘管後期不少溫馨和童話色彩的作品,戰爭和暴力政權都曾在他的作品中盤桓不去。長篇處女作《空中的鷹》講述一戰後一個逃犯被芬蘭邊防軍打死的故事,《與影子決鬥》講一位德國上校重返非洲戰場,而受盡良心譴責。這兩部作品都未被翻譯引進,有些遺憾。

讀《德語課》時我也剛從高中畢業不久,書中幽默諷刺和殷切回顧對我產生了魔力般的吸引。我記得有一處,老師卡爾·約斯維希翻他的作業本,數了一下頁數然後問西吉:你寫了一夜還沒有寫完?

西吉說,我剛寫到樂趣的產生

不禁哭笑不得。這也大概是倫茨這個德國天才小說家帶給我的感受。黑色的時代和黑色的幽默,壓迫、幽禁、恐慌、戰亂,它們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席捲了倫茨童年的故鄉。

就像堤壩上永無休止的勁風,從這裡經過的人全都步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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