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話碎片勘正(卷二)

本文旨在對古神話中一些或訛誤或被後人誤讀的記載進行勘正,個人能力不足,文中或亦有疏漏處,歡迎指正。

另,如果閱讀本文的讀者對某些神話的記載和解釋也有懷疑之處,但卻不敢肯定的,也可以留言或者私信告知,我會仔細加以考察。謹謝。

正文:

一、到底是太陽托著烏鴉還是烏鴉托著太陽?

《山海經·大荒東經》云: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頵羝……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

疫案:

在古代神話里,人們總是將太陽和烏鴉聯繫在一起。比如《淮南子·精神訓》云:

日中有踆(即蹲字)烏, 而月中有蟾蜍。

高誘注云:「踆,猶蹲也,謂三足烏。」

《天問》中也說:

羿焉彃日?烏焉解羽?

王逸注云:「《淮南》言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

在開頭所引《大荒東經》段落之後,郭璞也注道:「中有三足烏。」在如今出土的許多漢代帛畫、壁畫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里站著一隻三足烏。(有時是正常的只有兩條腿的烏鴉,大概是另有根據。)

而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出土文物,這隻三足烏都是站在太陽里,被太陽包圍著的,可是按照《大荒東經》所說,太陽卻反而成了被三足烏馱在背上的了。

聞一多先生在他的《楚辭疏證》里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他根據《初學記》與《楚辭》洪興祖注(《藝文類聚》所引同)所引《大荒西經》的原文為「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烏」,認為「皆載於烏」的於字是衍文。

這個說法從證據上來看很可靠,應該沒有問題,不過個人認為,《大荒東經》這段話中所衍的不是「於」字,而是「烏」字才對。

在如今能看到的最早的南宋尤袤刻本《山海經》里,《大荒東經》這話原本為:「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而到了明清時代的版本里,這句話中的「於」字就全都變成了「於」字。

「於」「於」是古今字,本來替換一下也沒有問題,不過這裡的「於」並不等於「於」,而是「烏」的借字。

比如《穆天子傳》中云:「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為群,於鵲與處。」於鵲即烏?,所以郭璞注云:「於,讀曰烏。」

所以,《大荒東經》的原文應該只作「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這在成書的當時理解起來是沒有問題的。但等到時間過去了數百年, 「於」和「烏」字已經完全成了兩個字,這時為了方便閱讀,人們於是就在「於」字旁邊記上一個小小的「烏」字作為註解。

沒想到時間一長,這個註解在抄寫過程中被人當做了正文,於是原文就變成了「皆載於烏」,再後來「於」字又被替換成了「於」字,整句話離最初的樣子差得就更遠了。

更有意思的是,當後來《山海經》被譯成外文傳播去西方時,這個小錯誤因為翻譯原因竟又錯了一次,變成了「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這是中國譯者重新又譯了一遍的中文,在這段話後有注云:「英譯為:它們都包括一隻鳥」)

於是有位美國學者就據此以為我國神話中的扶木,原來是一種可以容納小鳥在其中做巢的仙人掌,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二、顓頊死後化為了魚?

《山海經·大荒西經》云:

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顓頊死即復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甦。

疫案:這段記載其實很亂,幾乎不成文意,勉強解釋的話,似乎可以認為是在說顓頊死後又復活過來,但是卻變成了一種名為魚婦的怪魚。袁珂老先生在怹的《山海經校注》中所持的正是這種觀點。

並且據引郭璞的注「《淮南子》曰:『后稷龍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中為魚。』」推論說:

郭注引《淮南子》地形篇文,今本云:「后稷壟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半魚在其閒。」故郭注龍當為壟,中當為半,並字形之訛也。宋本、明藏本中正作半。

據經文之意,魚婦當即顓頊之所化。其所以稱為「魚婦」者,或以其因風起泉湧、蛇化為魚之機,得魚與之合體而復甦,半體仍為人軀,半體已化為魚,故稱「魚婦」也。后稷死復甦,亦稱「其半魚在其閒」,知古固有此類奇聞異說流播民間也。

但是姑且不論有沒有顓頊化為魚的這種「奇聞異說」,至少怹關於《淮南子·地形》篇中「后稷壟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半魚在其閒」這段話的理解無疑是錯的。

《淮南子·地形》篇的這一段記載實際是此篇中一大段關於四方地理的描述的一小部分,而這一大段描述其實也是據圖而言,和《海經》的模式非常像,甚至有學者認為這部分描述根本就是抄襲自《海經》。

不過這裡我們不討論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淵源,只要明白一點就好,「后稷壟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半魚在其閒」這段記載原本是在看圖說話,而且看的圖還是和《海經》非常相似的一張圖。

那麼,既然《地形》篇中所依據的這張圖中出現了后稷,那麼《海經》的圖中會不會也有后稷呢?答案是有。

《海內西經》就提到:

后稷之葬,山水環之。在氐國西。

而《海內南經》提到:

氐人國在建木西。

疫註:氐國即氐人國,原文誤脫一字

再看《地形》篇中的記載:「后稷壟在建木西」,可見《海經》和《地形》篇所依據的圖確實非常像,只不過在描述時選擇的參照物不同而已。

不只於此,注意《海內西經》提到的「在氐國西」一句,何謂「氐國」?《海內南經》道:

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

郭璞註:「盡胷以上人,胷以下魚也。」

可知氐人國之人在圖中所畫乃是一幅半人半魚的樣子,而這實際也就是《地形》篇中提到的「后稷壟在建木西,其人死復甦,其半魚在其閒」的半魚。而「后稷壟」實際也就是《海內西經》中提到的「后稷之葬」,《說文》云:「壟,丘壠也。高者曰丘壠。《周禮》注曰:冢、封土爲丘壠也。」

所以說,《地形》篇中提到的半魚並非后稷死而復甦之後所化,而應該是指氐人國才對。至於前面「其人死復甦」一句,或許尚有脫文,所指究竟為何已不可知,《海內南經》有「窫窳龍首,居弱水中」的記載,而窫窳在《海經》的世界觀中正是先被貳負與危殺死,爾後又被巫師復活的一個人物,《地形》篇中死而復甦的那位或許指的便是他。

綜上所述,后稷死而復生化為魚的說法是站不腳的。

不過,即使后稷不能化為魚,卻也不能就此反推說顓頊也不能化為魚,但是《大荒西經》這段記載中的「顓頊死即復甦」一句實在是有扞格難通,而且先後出現兩次,更顯多餘,而如果把這兩句話刪了,改成——

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

讀起來給人感覺就要通順得多。所以「顓頊死即復甦」一句或許是衍文,《海經》中原本可能有關於顓頊死而復甦的記載,或許和魚婦的記載離得還很近,於是傳抄過程中偶然和魚婦一條串在了一起,後來顓頊死即復甦的記載佚失掉了,於是就只剩下了混在魚婦記載中的這沒頭沒腦的兩句,以至於後人因此又產生了顓頊化為魚的說法。

三、象骨真的不是用來吃的

《山海經·海內南經》云: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

標黑的這句話,許多白話本《山海經》都譯作「有才德的人服用了巴蛇吐出的象骨,不會鬧心痛和肚子痛的病。」(諸本大意如此)

疫案:實際在先秦時代,服字根本就沒有「服用」這個含義,將「服」作「服用」意是秦漢時才出現的用法,直到司馬遷《史記》里提到扁鵲行醫時給病人服藥,也還是時而用「服」字,時而用「飲」(也就是廣義的喝)字,可知直到司馬遷的時代,服字用作「飲用」意也還不確鑿,可以隨意替換。

不過在《中山經》里,倒集中出現了多達十幾處將服字當作「飲用」意的用法,似乎可以證明服字在先秦時存在「飲用」意,然而事實是,這種情況只能證明《中山經》中存在大量漢代羼入的內容,(當然《中山經》可以被證偽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因為除了《中山經》,在剩下的《山經》部分里我們找不到一次類似的用法,而獨獨在《中山經》里出現了十幾次,這種分布實在說不過去,羼入者太貪心,把自己想加的內容全都湊在了一堆,反倒露出了破綻。

那麼,這裡的「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的服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其實,就是佩戴而已。

將服字用作佩戴之意,在先秦時的書中屢見不鮮。

比如《荀子·勸學》篇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是說庶人嫌蘭芷被污水所染,故不佩戴。

又如《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云:「鄒君好服長纓,左右皆服長纓,纓甚貴。鄒君患之。」是說鄒君好佩戴長纓。

又如《禮記·月令》云:「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倉(同蒼)龍,載青旗,衣青衣,服倉玉。」不是讓天子吃蒼玉,同樣是佩戴意。

又如《離騷》中云:「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服、佩相對為文,服即是佩戴。

此外,《淮南子·說山訓》云:「故和氏之璧,隨侯之珠,出於山淵之精,君子服之,順祥以安寧。」末尾句式與《山海經》相同,而東漢的高誘注云:「服,佩也。君子佩而象之,無有情慾,能順善以安其身。」

如果說巴蛇吐出來的骨頭能勉強吃下去的話,那和氏璧又該怎麼吃呢?

不過,這個錯誤倒也不是只有現代人才犯,比如《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六》所引《博物志》云:「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食之無心腹之疾。」

按說寫《博物志》的張華是位有名的大學問家,應該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所以這大概是北宋時的人們已經習慣了「服」字作「服用」的用法,所以在將這段記載抄今《太平廣記》時,就順手給改了吧。(古人編纂類書本來就喜歡憑己意篡改原文,不足為怪,在《廣記》里類似的例子也還有,只是與正文無關,故不贅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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