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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道明《歸來》[第二篇]歸來的「使命」:癒合

歸來的實質是無法歸來

——陳道明在《歸來》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第二篇]歸來的「使命」:癒合

引子:

對我們來講,絕對不能忽略《陸犯焉識》這部小說第一頁的第一句話:據說那片大草地上的馬群曾經是自由的。黃羊也是自由的。狼們妄想了千萬年,都沒有剝奪它們的自由。

小說相當於《歸來》有一個一共500頁紙的小傳,我們只演它的460頁之後,但小說的每一句話對我們都有用。

電影和小說精神上是一致的:一個知識分子的堅持,一個普通婦女的堅守。

不是在控訴,沒有怨言。這是一個癒合的故事,癒合歷史給我們留下的斑斑傷痕。

從小處說,是紀念我的父親;往大里講,是致敬中國真正的知識分子。

——陳道明(《南方周末》專訪陳道明:《癒合歷史留下的斑斑傷痕》,2014年5月9日)

《歸來》全片在「焉識喚醒失憶婉瑜」的明線而外,還有一暗線:「癒合」。這一暗線如水下冰山,耐人深探。陸焉識的歸來,不只是「陸焉識」的歸來,也不只是為治癒婉瑜失憶症的歸來,他的歸來是一個父親和丈夫的歸來,是一個每個家庭成員內心創傷得以治癒的歸來,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關係重新得以癒合的歸來,是「餘震」之後新生的歸來,是展望未來的歸來。而這個治癒和癒合,的確是一個重大的歷史時代悲劇帶來災難和創傷的治癒和癒合,而不可能是一次自然災害(大地震、慘烈車禍、颶風等)帶來創傷的治癒和癒合。

有網友說:「老謀子改編劇本後,只是闡述一個愛情故事。但架空了人物的來歷,淡化了背景,以此單純呈現出愛情的力量。」我最初觀感跟她一樣。我初看片後認為:不少人說本片是中國版《生死朗讀》,實則我看完片最大的感覺這是張藝謀的《唐山大地震》——或者更準確的說是《唐山》英文片名「Aftershock」。事實上不管是《歸來》也好,《唐山》也罷,都是導演打了災難(張是人災,馮是天災)的擦邊球,或者刻薄點說是以災難為噱頭、消費了災難——片子最核心的東西不在災難,而在災難之後,人與人關係、人內心的傷口的「癒合」。至於這災難為何,可能並不那麼重要。譬如我曾說過《唐山》其實用不著弄一個大地震,就是一個車禍,救援的趕到了,媽媽說「保弟弟」,然後片子剩下大部分都在說如何癒合母女關係和女兒的內心傷痕。《歸來》也用不著用文革來開這個頭,就是一件大事兒上,因為女兒出賣了爸爸,導致爸爸迄今為止不能跟全家人相見,然後媽媽也不原諒女兒。《歸來》剩下大部分的片長,都可以講爸爸的歸來,如何促成家庭三人之間關係的「癒合」與「歸來」。完全可以拋開文革。(舉個「不恭」的例子,唐山大地震了,女兒本來可以救爸爸,卻為了貪生怕死自私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拋棄了爸爸。然後爸爸至今存亡未卜。媽媽一輩子恨死了女兒,不原諒。有一天,爸爸歸來了……。——這是不是神奇的把《唐山大地震》截頭,縫到了《歸來》的身子上了?)

但後來細細咀嚼片子,特別是細細咀嚼陳道明的戲份,發現我錯了,片子並非架空了人物的來歷,淡化了背景,片子對那場巨大的人災以及災難後遺症的普遍性和頑固性,透射折射的方式是太極式的含而不露,外表粗看風平浪靜,沒有高音喇叭貼著耳膜的泣血控訴,可那渾厚的力道都潛藏在袍袖之內,真氣內轉鼓盪於中而不驚天動地崩天坼地。譬如陸焉識在舊時好友素珍家裡找照片,問到老同學大衛,素珍說自殺了,陳道明的表演精準耐尋味,但卻不是什麼繁複的表情和眼神,只一個簡單的處理——抬頭無表情之表情表示「哦」(如果是死於自然災害,陳道明的表情就該是還是悲痛,不至於這麼無奈無力到碰都不願碰,過了算數);又譬如陸焉識對女兒丹丹的大度原諒,不只是他陸焉識這一個「個體」性本寬容這麼簡單,不只是父親對女兒的自帶三分寬容的親情關係那麼簡單,也不只是陸焉識信中所說「作為一個父親,始終沒有陪伴她成長,這是我一個終身的遺憾」那麼簡單,我們要聯想,他一定是在勞改中,在文革中,看得太多互相檢舉揭發,才更深刻體認到這確實是時代的整體悲劇,不能太怨哪一個個體、個人(傷太深,不願再觸及;傷太多,有些麻木了);再譬如揣了飯勺找方師傅復仇,面對方妻北方潑婦一般的怨念大爆發,他的卻步,與其說是知識分子的秀才遇到兵的「軟弱」,與其說是尋無此人的無可奈何,不如說是以為跳出了這個圈子找了半天發現還是在同一個大圈子裡打轉的無言:只要是這個大事件,我啥也不想說,啥也不想怪,我提都不想提,就讓這該死的趕快過去吧。——這種「控訴」,還不夠深么?張藝謀和陳道明真是老狐狸。鄒靜之所謂「人書俱老」的四字考語(鄒靜之:「看完初剪那天,我突然就想到了四個字:人書俱老。大意是說一個書法家,他年齡,經歷,經驗,見識都到了後,所呈現出來的一種老辣的、褪去煙火的、簡約中得神思、凝神而深入的感覺。」《北京晚報》專訪鄒靜之:《鄒靜之很慶幸自己接了〈歸來〉》,2014年04月17日),真這兩個老傢伙當得起。他們是《歸來》全片真正的太極高手。陰狠發力。陰狠在骨。(張藝謀的「折射」式鞭撻,再舉一例。閆妮飾演的街道辦李主任:「馮婉瑜同志,你相不相信組織?」婉瑜:「(點頭)相信。」李主任:「我是不是代表組織?」婉瑜:(點頭)李主任:「那你是不是應該相信我?」婉瑜:「(點頭)相信。」李主任:「那好。(起身對門邊的陸焉識說)進來。(陸焉識進來)我現在以組織的名義向你保證,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你的愛人陸焉識同志。」陸焉識湊近,低聲喚:「婉瑜……」婉瑜:「我知道他是誰,他姓方,他是方師傅……」——隱喻是啥?隱喻就是當人失憶後剩下本能的時候,真不相信了。)

——影片對反右、文革(特別是文革)給予一個時代的眾生的深深創傷,是一種點到為止的含而不露。但點到為止並不是沒有力量。這個力量在於無須再多加一分一毫的力,只需要蘭花拂穴手輕輕一指,因為這該死的早就萬夫所指。然而片子更淳厚悠遠的力道在於沒有過多糾纏於過去,更大的力量來自於歸來之後的展望未來,來自於影片主創(尤其是陳道明)灌注於內的溫和、大度和寬容。陸焉識以平淡的態度癒合父女關係,以巧妙的心思癒合母女關係。失憶症的媽媽需要女兒在家照顧,內心受傷無法得到原諒的女兒也需要媽媽的原諒。然而母女僵局無法打破。母女倆更多想到的都不是癒合。女兒哭著恨恨的說,「看見了吧,有點事兒一刺激就這樣。……她什麼都記不住,就記住我的不好。」爸爸用平淡的語氣開解了:「丹丹,媽媽是個病人,你得體諒她。」對於媽媽對女兒的恨和不原諒,「念信的同志」巧借念信,仍是用平淡溫和的語氣告訴婉瑜,女兒當年是孩子,人孰無過,這事兒不應該再怪她,這事兒焉識要批評婉瑜。(台詞原話:「我聽說,你和丹丹,最近出了點兒問題。她很難過。說你只記住她過去的不好,不想看見她。(馮老師是嗎?)瑜:實在對不起。這是因為我改變了你們的生活。丹丹是個要強的孩子,即使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終究她還是個孩子,誰有不犯錯呢?我已經不是個好父親了,你應該做一個好母親,所以,在這點上,我要批評你,你應該讓她回家來住。」)陸焉識都是用這麼平淡溫和的態度和語氣、無微不至的方式和巧思,癒合一家三口的關係。隨著這些癒合一步步走向溫暖明亮,片子的勁道緩緩出來,陳道明的力道也緩緩出來。

陳道明這個力道在不易被人察覺處緩緩出來。如《一一》里一身風骨隱隱凸現的吳念真,如《一代宗師》里脫胎換骨易筋洗髓的梁朝偉。陳、吳、梁的表演真味都不在直射,而在折射;都不在露出來的,而在藏起來的。陳道明在本片中的表演妙處不在露出來的繁複似錦,而在掩下來的平淡如水。(當然如花似錦如彈鋼琴那段淚戲的層次嬗變肯定也很好,只是九段的絢爛和超九段的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比起來似乎略微見絀而已。)陳道明在本片中的表演難度不在表演本身,而在表演前的深度構思。好比絞盡了腦汁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拿什麼待客,想過端一壇凜冽勁道的陳酒,想過泡一壺苦後回甘的濃茶,最後還是覺得端一杯溫度正好的溫開水,恰到好處。(陳道明在本片中貢獻了兩個極端的表演——一是極端繁複變化層次遞變如彈鋼琴一段戲(第五篇《愛有多深》詳析),一是極端的極簡主義如聽聞大衛自殺一個抬頭的無表情之表情再如背對送餃子的婉瑜一動不動(第七篇《讓他安睡吧》詳析)。直接給你看的精彩是九天散花目不暇接,折射給你咀嚼的是一花中見一世界。張藝謀:「我跟陳道明定基調以生活的常態來表演。好演員有一萬種選擇,他們還要選擇那個最難演的。比如演員很怕沒支點,最不怕演激烈情緒的,又拍桌子又瞪眼的叫有支點。再喝點酒,砸了酒瓶就更有支點了。這次《歸來》的支點只在心裡,外部的形態上、手法上、技巧上是無支點的,所以是特別難的一種方法。」《新聞晨報》對話張藝謀:《年輕導演活在一個最好的時代》,2014年5月12日)

然而陳道明更難得之處還不僅僅在於以「溫和、大度和寬容」的儒雅「暖男」示人,他並不迴避陸焉識受過的傷、難以全愈的傷。作為一個演員,他並不迴避所演人物的真實。獲釋歸來後敲門的手背,傷痕猶在。外形上的傷如此,傷即便好了終究留了痕,內心裡呢?他獲釋歸來重逢女兒的小心翼翼客客氣氣,害怕女兒仍不能接受自己(這首先還不是不原諒女兒,而是首先想到女兒是不是還不接受自己……父愛忒偉大了……),都不敢坦坦然然的在閨女的宿舍多呆一會兒(儘管這裡還有一個他想早點回家儘早見到婉瑜的因素)。雖然,他仍是面帶春風。但這個春風不是春風浩蕩,而是冬寒尚殘的春風。陸焉識作為一個在勞改中被勞改得不論對誰都難以掏心的人,他包裹起自己微帶春風客客氣氣對著幾乎所有人。最好的一場戲是找舊時好友素珍借照片。那場戲看得觀者如我都納悶憋悶,陸焉識怎麼跟發小、同窗、好友也這麼客氣見外?他面帶略微客氣的微笑,微微前驅著身子,略顯局促的交疊著手,說著一些太客氣的話。素珍,你還有沒有咱們年輕時候在一起照過相的老照片,有我的。誒誒誒,謝謝謝謝。用完以後我馬上會還你。……聽著難受。真是被整怕了,誰都靠近不了他了。真讓人憐傷不盡。這顆層疊著累累傷痕的驚惶難安的靈魂。陳道明自己說,「我看到我父親的那一聲嘆息,那種發獃,那種回來的緊張,那種待人的惶恐……這是誰都不會代我體會到的。」(《南方周末》專訪陳道明:《癒合歷史留下的斑斑傷痕》,2014年5月9日)我看完第一遍後覺得陳道明在陸焉識歸來後的表演里,似乎沒有把人物緊張惶恐唯唯諾諾的一面表達出來,後來一琢磨(特別是仔細一琢磨找素珍借照片這場戲),那些東西吱一絲縫就完全足夠了,無須正面以對,無須中門大開,無須滂沱而下。陸焉識那不論對女兒還是對好友都那麼見外的客氣,既有著他老派知識分子的儒雅和矜持,略微的放低身段更顯出底色的不卑不亢,更有那場人禍種進他根子里的防備。(梁宏達在《老梁觀世界之「不再歸來」》中提到,陸焉識「歸來」後那種進根子里的防備,還有一個他自己的「歷史經驗」在起作用——他怎麼知道過去那運動不會再來一次?)他不由自主的心甘情願地把他的籬笆紮成了牢籠,雖身處囚籠實身居安全屋。他必須要把自己澆築得固若金湯了,才能舒服地舒緩一口氣。他哪怕在都早已是「歸來」後的小屋裡一個人住,被子還是疊成稜角分明標準的豆腐塊。(張藝謀:「濃縮像壓縮乾糧,壓到一個小細節,壓到一個眼神、一封信、片言隻字上,去傳遞歷史感。」《外灘畫報》專訪張藝謀:《回歸初心》,2014年5月13日)他被過去那二十年尤其是後面那十年戕害得從心理到生理,都不屬於他自己了。都不由自主了。這,確然是「人災」而不是「天災」如大地震的後遺症。陳道明的精準真是加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他精準地為那些外表看來儒雅溫和彬彬有禮實則骨子裡鼓脹著揀盡寒枝難棲身的驚惶的知識分子老右派們畫形入神,畫形傳神。(張藝謀:「像陳道明,他找來很多當年的右派,去談,問好多問題,了解他們的心思,還有他們回家以後的家庭情況,他們的心理變化等等,回來也跟我講。我們做了很多這樣的功課……這種體驗生活、這種從生活中來的嚴謹的創作方式,可能是這個影片成功的關鍵。」《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張藝謀:《〈歸來〉不太會影響我之後的創作》,2014年5月20日。「心理變化」這個很細膩。但必須指出:由於片子沒有明寫勞改生活,所以陳道明無從展現人物心理的「變化」,他只能側重於展現心理的「不變」:那就是過去與現在的必然關聯和邏輯,那就是勞改、文革在人物身上心上留下的必然傷痕,以及這一「過去」傷痕在歸來後的「今日」讓人物面對各個情境、事件的應有反應。)

陸焉識的歸來本沒有使命,可他慢慢發現他歸來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傷摺疊起來,包好,里三層外三層,壓進那口帶回來的箱子底下,藏在一個再小再偏僻不過的角落,不要發任何的光,不要發任何的響,別給添亂;然後,完成我的使命:癒合婉瑜的創傷(明的是失憶,暗的是對女兒的不原諒),癒合女兒的創傷(不被母親原諒)。看陸焉識對妻女的癒合一定要注意他不是個強大的人,正因為他不強大,干出強大的事兒,才讓人覺得他真很強大。他內心的強大是我們看上去的強大而已,是他包裹好了自己的累累傷痕,不以示人。陸焉識真正感動人的地方在於,他摺疊隱藏起來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是有的不強大和過不去,只顧著強大和過去,於是乎,一片光輝。陸焉識是經歷了多少艱難受過了多少苦難,那就是我們都無法想像。那就是我們看來對於女兒的過錯母親一輩子難以原諒,可到了父親那兒只是一個在女兒終於開口叫「爸」之後的略略停頓後的沉聲答應「哎!」,只是一個在女兒坦白「抓你,是我報告的」之後的簡單回答「我知道,鄧指跟我說了。」——比起過去二十年尤其是後面那十年加諸其身的種種劫難,這實在是微乎其微的事情了。

片子越往後看越是「陳焉識」而不是陸焉識。《一代宗師》中台詞:「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演員與角色也有這樣的相遇。最好的演出,不是演員單向塑造角色,也不是角色單向附於演員,而是演員與角色雙向的對話和吐納。吐納之際,演者和被演者,生命的向度平行著向遠方延伸。網友「摩西不夜奔」評梁朝偉葉問:「人過中年面對角色,就有演員自己的人生在裡面。在這個意義上,葉問需要梁朝偉,梁朝偉也需要葉問。」——「學舌」一句:「在這個意義上,陸焉識需要陳道明,陳道明也需要陸焉識。」陳道明塑造的陸焉識不是個體,不是如他之前灌注他強烈的「個體」思考的聶明宇,是他而今灌注他強烈的「群體」思考的、以溫暖寬容和堅韌告別苦難走進新時代的歷經劫難而人性光輝愈加耀目的可敬的中國老輩知識分子群像。歷經歲月,有的女子沒有變得昏暗渾濁,而是愈加清澈明凈。陳道明賦予陸焉識也有類似的魅力:他歷經劫難,並沒變得苦惡暗淡,反而越加溫暖光輝。陳道明用溫和明亮的聲音和語調給婉瑜念信。那伴著昏黃而溫暖的爐火的一刻一刻,一夜一夜,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明朗溫暖的聲音緩緩流淌,如同旋開了鋼筆,在白紙上優雅輕柔地給婉瑜繼續寫那一封一封仍從遙遠的大西北寄來的信,筆鋒在雪白的信紙上鋪開了一片遼闊草原,當我們看到小馬駒掙扎著站在了開滿黃花的草地上,我們感覺,春天真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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