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四)

青之章(一)

損兵折將。

損兵折將!

曹變蛟手扶城牆垛口,憤恨難平。

時已初暮,夕陽如血般潑撒在斑駁不平的原野上,給黃綠相間的土地和星羅密布的帳篷、營帳蒙上了一層泛著金邊的暗紅。對文人墨客而言,這或許是壯美的奇景,而對剛經歷過一場浴血廝殺,滿身灰燼和血痕的士卒而言,則是令人膽寒的詭象。這些將將逃過追捕和殘殺,倚倒在牆邊街角的兵將,或撫著傷口不停呻吟,或垂頭毫無聲息,偶被人推動一下,便栽倒在地,才被發現已鮮血流盡沒了氣息。

尺許厚的條石壘成了城牆,疊成了垛口,觸手處粗糙、冰冷,就連陽光也無法讓其偶有少許暖意。此刻,這城牆分開了城裡城外,分開了兵漢和韃子,也分開了生與死。曹變蛟手撫著粗糙的石面,心中如浪翻滾——曹變蛟本是當朝重將曹文詔子侄,二十齣頭即跟隨叔叔征戰沙場,每每奮勇當先,戰功無數,一桿鋼槍步前馬上英姿颯爽,被譽為「百勝曹小將軍」。這幾年西北叛賊氣焰愈熾,朝廷調曹變蛟所部依兵部尚書楊嗣昌之策圍剿,豈料戰事不順,朝廷降下責罰來,各級將官一律懲處。曹變蛟幸而有功在身,又得叔叔在朝翼護,只貶官三級,調至北邊戴罪防虜。

可這曹小將軍風光時也只掛了個副總兵的虛銜,人都說「武官銜,碎銅錢」,再連降上三級,到得董家口,只能領一支老弱偏師,事事仰人鼻息罷了。

近幾年,東虜蠢蠢欲動,年年選谷熟之時南下擄掠,燒殺搶奪,直鬧得百里人煙盡,千里不聞音。朝廷為防東虜,責北邊戍將勤加設防,阻韃子分小股侵入。前幾日,董家口收線報,說一支韃子偏師,約莫兩千人上下,步七馬三,沿古道南下。新任監軍任大升會同曹變蛟所部北出長城隘口阻攔,便在安盛城北迎上了虜軍。

任大升雖是宦官出身,為人竟頗方正,許是在御書房伺候久了,於文墨上也甚是通達,倫常義理從不離口。這次身率六千餘兵馬對陣兩千韃虜,自覺勝券在握,便執意要在野地里排出陣仗,用君臣正道喝退虜兵,令其迷途知返,兵不刃血成一段佳話。

曹變蛟深知不妥,韃虜雖少,素來精壯居多,勇悍非常;己軍人數雖多,要麼是或老或弱,要麼是新募兵丁,缺訓少練,棄城池而野地浪戰,實非用兵良策。然監軍本便權力極大,若是邊防主帥尚可與之虛與委蛇,自己一個被貶游擊,胳膊又怎生能擰得過大腿?爭論兩句見監軍臉色不善便只得諾諾而退。

豈料出城三里排出陣去,曹變蛟臉色越發難看——倒不僅是因己軍軍容渙散,而是塘馬來報,又有數支靼子與那虜軍合流,每一次回報,口中敵軍人馬便多上幾千,任達升斥之為謊報軍情擾亂軍心,可曹變蛟心中不祥之感愈來愈重,勸監軍率隊回城靜觀其變卻被劈頭大罵「膽怯」,無奈之下只得生生等到靼子撲到眼前。

待見到靼子鋪天蓋地而來的氣勢,任大升一張臉如御書房的玉盞紙般煞白,想再撤為時已晚——陣腳若是亂了,被敵兵一衝便是大敗,只得硬頭皮頂住,依舊派人前去送勸退書。豈料靼子終究是蠻夷,當即斬殺了送信的哨官,將首級拋於陣前,即刻來攻。曹變蛟雖對戍兵戰力不抱太大希望,可萬萬沒想到軍心潰爛至此——三輪強攻,兩響重炮就磨光了其全部鬥志,自己的親兵隊竟彈壓不住,被挾裹著潰退下去。


損兵折將。

損兵折將!

「噗!」鑽心刺痛!曹變蛟猛傾過身去,右臂上鐵盾極力上舉,肌腱被巨力撕扯著,如刀割般痙攣。

「鐺!」「鐺!」兩支利箭透盾而出,箭尖閃爍著充斥殺氣的黑芒。盾後,任大升臉色煞白,座下的白馬被槍柄狠擊兩下,嘶叫著狂奔而去。

「護住監軍!護住監軍!」曹變蛟收回鐵盾,儘力高吼。他反手轉過鋼槍,就勢掃下,「啪!」背後沒甲而入的箭桿被當中掃斷,露出蒼白的木茬。

曹變蛟咬牙悶哼一聲,鞭打著胯下的快馬,背後,韃子馬兵的鐵蹄聲越來越近,蹄鐵撞擊著大地,透出沉悶的呼嘯。

「快啊!快!」曹變蛟心中大喊著,可是又怎生快得起來——潰下來的敗兵匯成了灰黑色的洪流,一步一跌地,將這一小隊騎手緊緊裹在其中。

「讓開!讓開!」衛兵們嘶吼著,揮舞馬鞭驅趕抱頭逃串的潰兵。一個老兵聽到喊聲回頭張望,躲閃不及,「砰!」一聲被奔馬撞出丈許,花白的頭顱歪出一個詭異的角度,就此不動了。

敵兵愈近!

已經聽得見背後的慘呼,互相推搡的潰兵被韃子追上,刀光閃處,裹著頭盔的人頭被甩出數丈,屍身懵懂著奔出幾步,栽倒在地,頸子處鮮血噴涌,染紅了地上殘破的錦旗。

如同被狼群肆意虐殺的羔羊般似的,潰兵奔逃著,被從後向前穿透胸膛、斬下頭顱。被同袍撞倒在地,踐踏成泥。韃子的馬蹄在鋪滿大地的屍首上賓士著,發出剁肉般的悶響。

敵兵愈近!

羽箭不再是拋射而至,它們閃著光芒,帶著凄厲的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半月形的凹頭箭尖透肉而入,斬碎人的脊骨,砍斷人的動脈,將心臟泵出的鮮血爆裂出來,噴成人高的血霧。

隨著兩聲悶響,曹變蛟身邊兩名親將一言未發栽倒下馬,背後的箭桿兀自顫動,血從窟窿處涌將出來,像是惡鬼的眼。

親將胯下的奔馬受驚,發癲般狂奔起來,撞倒了另一名親將,那名親將被倒撞下馬,被隨後趕上的馬蹄「咔」一聲踏碎了胸骨。

曹變蛟握緊馬韁,胯下玉鬃馬極通人性,左一個箭步,將將從瘋馬身旁讓開去,瘋馬人立起來,狂嘶著,斜刺里跑來去,卻和一匹奔來的韃子戰馬撞個正著,兩馬一人狠狠摔將出去,翻滾在地。

敵兵已至!已無退路!城樓就在眼前,可這不過百丈的路上擠滿了如螻蟻般的灰黑身影,他們撕扯著、互相砍殺著,用同袍的血肉鋪成自己逃命的通道,再被別人砍倒在地。

曹變蛟勒停戰馬,翻手擎起戰弓,右手提起一隻羽箭,弓滿處,利箭脫弦而出,拉著尖利的調子,一頭扎進嗷嗷追來的韃子口中,箭尖透顱而出,將他的後腦拱出一個洞口,拽著他仰面摔倒。

又是一支上弦,曹變蛟左手撐住弓把,瞄準了韃子,那個韃子滿臉獰笑,手中的弓箭也已拉滿,箭尖指向了曹變蛟的眉心。

「嗖!」

「嗖!」

兩支箭幾乎同時離弦,帶著同樣的尖嘯,揮舞著彼此的痛恨和殺意,如電般奔著敵人的要害而去。

「鐺!」兩支箭在空中相遇,半月形的鐵鏟狠狠擦刮在菱形的鐵尖上,磨出閃爍的火星。那鐵鏟被從身下而過的箭支蹭得高了些,貼著曹變蛟頭皮飛過,將他頭盔上的纓子齊根鏟斷!

而另一支箭則往下沉去,打著旋兒鑽進了韃子的喉頭,箭羽「嗤!」一聲填進了血洞,韃子眼白上翻,啞啞地呻吟著什麼,用手抓住那歸雁的翎羽,栽倒下馬。

曹變蛟扔掉雕弓,長槍在他手心穩穩端直,他拽回馬頭,大吼一聲,胯下戰馬四蹄暴起,先是小跑,再是急奔,直衝追兵殺去。

來呀!大丈夫死戰報國,就在今日!來啊!

來呀!寧可戰死也不要被畜生一樣宰殺!來啊!

韃子們嚎叫著,手中的馬刀揮舞著寒光,高舉著劈頭砍下!

曹變蛟左手按住槍尾,「殺!」槍尖划出一道寒芒,如龍暴出,打飛馬刀,直挺挺插入那韃子胸膛,將他從馬上直接頂了下來。右手翻處,長槍甩出那口噴鮮血的韃子屍身,橫掃出去,「啪!」一聲重擊在另一個韃子胸口,那韃子一聲慘呼,摔倒下馬,一隻腳卻被卡在馬鐙上,頭衝下被驚馬拖拽著,刮擦著,直到一根斷旗直直插入了他的太陽穴。

「啊!啊!啊!」一個魁梧的韃子策著瘋跑的戰馬直衝而來,他手中,長柄狼牙棒帶著陡峭的風聲掄頭拍下,曹變蛟變招不及,電光火石間雙手下意識橫槍擋去。

「鏜!」鐵器的碰撞帶來刺耳的爆響,槍桿戰抖著,震破了手掌,用血塗抹出鮮紅的顏色。曹變蛟只覺得兩手一滑,兩臂劇痛,幾乎再也抓不住槍柄。

那韃子狼牙棒也被反彈回去,他略頓了一頓,眼中驚訝裡帶著更熊的怒火,再次高舉狼牙棒,兜頭砸去。

曹變蛟只覺得兩膀似有千斤重,看著那棒頭上的尖刺沖自己眼珠而來,不擋不躲。呵,報效沙場,原來就在今日。

「砰!」耳邊忽傳來尖利的鳥槍聲,那韃子的臉忽然碎成了無數塊,零碎的血肉潑濺了曹變蛟滿臉,帶來一股子濃重的鐵鏽味道。

「砰!砰!砰!」濃煙蔓延處,一排排鳥槍打將出去,將韃子紛紛打落下馬。曹變蛟如做夢般地扭回頭看去,卻是親將劉正安帶著親兵趕來。

戰陣初潰時,親兵隊身不由己地被敗軍挾裹著往後退去,劉正安一邊儘力站住腳跟,一般嘶吼著重整隊伍。終於在城門處人流慢下來時,將親兵聚攏起來。他們遠遠地見到曹將軍斷後,護著一小隊騎兵往城門奔來,便用長刀和短槍劈散開人群,反衝來救。

「將軍!快回城!我們斷後!」劉正安滿臉黑灰,汗水和鮮血在上面畫出了道道痕迹,他啞著嗓子叫道,指揮著數十親兵排成三列,端平鳥槍,聚成堅不可摧的堡壘——一個倔強地面對灰黑的怒濤寧死不退的小小堡壘。

「正安!」曹變蛟竭力控制著馬匹,即便是玉鬃馬,此刻也變得焦躁起來。他緊拉著韁繩,回頭望望仍困在城門動彈不得的監軍,無奈地一咬牙:「正安!且戰且退,往城門走!」說罷,雙腿用力緊夾,拍著馬往城門奔去,玉鬃馬呼哧著,嘴角吐出了白沫。

劉正安已經沒空回答他,他嘶吼著:「放!」

「砰砰砰砰砰!」排槍開出去,火星四濺,正對槍陣的韃子騎兵紛紛栽倒。

「退後!」第一排親兵退到槍陣背後。

「放!」

「砰砰砰砰砰!」第二排槍放出去,刺鼻的白煙遮住了視線。又是幾匹奔馬摔倒在地,背上的韃子在空中划出一個弧線,「咔嚓!」一聲在地上摔斷了脖頸。

韃子們兜馬斜跑開去,不敢再貿然靠近,放慢了腳步。

「後退!後退!莫急!隊伍不要亂!」劉正安高喊著,指揮親兵慢慢向城門倒退回去。

城門處,潰兵依然擠得水泄不通。

眼前韃子馬隊里忽有尖細的哨聲響起,韃子們似乎知曉了些什麼,他們斜拽韁繩,狠抽馬匹,聚成兩股,從左右兩側襲來!

親兵們眼睛裡透出一絲驚慌,劉正安怒吼著:「挺住!挺住!沒子葯的,抵住槍,抽刀!有子葯的,等我口令!」

韃子近了!他們胯下的奔馬瞪著血紅的眼睛,口鼻間噴著雪白的霧氣,四蹄騰空。他們的嘴角露出兇惡的獰笑,牙齒外露,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放!」劉正安手中的戰刀猛地揮下。

「砰砰砰砰砰!」鳥槍口,槍子挾著火藥給予的硝煙味,帶著火焰給予的力量,直衝出去,戰馬嘶鳴處,人和馬臨死前的慘叫帶著未衰的余勢直撞入陣中。灰黑的怒浪狠狠地拍擊在這小小的礁石上,有的親兵被直接撞飛出去,有的韃子被橫持的刀槍砍進了身子,撞倒在地。

劉正安眼見韃子人馬直撞而來,側身一躲,避開了直砍下來的刀鋒,被馬匹橫刮在左肩上,巨大的力量讓他雙腳離地,在空中翻了一圈,臉朝地栽在地上,浸飽了鮮血的泥土濕潤綿軟,黏黏地遮住了他的臉。

慘叫、呻吟,混著嗡嗡的耳鳴,在他耳邊迴響。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撿起一把長刀,吼道:「併肩子上啊,弟兄們!讓韃子們知道誰他媽襠下是有種的!」

他緊握刀把,用力揮出,劈開迎面而來的刀鋒,刀刃斜挑,從那個韃子的腋下划到咽喉,甩出一趟血珠。刀又趁勢砍下,一個腿被壓在馬下呻吟的韃子,脖頸見紅,腦袋軲轆著飛出幾丈遠。

尖叫、兵刃相交的聲音終於逐漸平息下來,十幾個滿身鮮血的身影指尖、刀口滴著血,矗立在這血與肉的修羅地獄。不遠處的韃子們似乎有些畏懼,他們勒住馬頭,在等待更多追兵匯合。

親兵們架著刀,一步步退去。韃子們勒著馬,一步步跟上。

曹變蛟大聲呼喝著,用槍桿砸擊著神明不清的潰兵。許是看到韃子們停下了腳步,兵漢們終於恢復了些許秩序,入城的速度多少快了起來,城門口人群聚成的圈子越縮越小,剩下卧倒在地的犧牲者垂死呻吟。

曹變蛟眼見任大升退進城裡,兜馬回頭,高喊:「正安!回來!快回來!」

劉正安眼看著城門口剩下的潰兵已經不多,有傷勢較輕的兵漢已經在搬開擋路的死屍和傷者,嘗試著用力關閉城門,招呼道:「弟兄們莫慌,慢慢退,曹將軍替咱們把著門呢,腳下別亂!」

親兵們疲憊的面容上有了一絲血色,他們腳下的步子輕快了起來,雖然偶會被倒卧在地的死屍絆個踉蹌,但他們知道自己終於活過了今天,起碼,活過了此刻。

韃子聚得越來越多了。他們胯下的戰馬噴著鼻息,刨跺著殷紅的土地,他們的兵刃閃爍著白光,眼看到這一小票人馬上就要逃出生天,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噴出火來。

忽地,一聲長長的呼哨,韃子們縱開韁繩,戰馬四蹄揚起,黑里透紅的泥土漫天飛舞,來了!

「跑啊!快跑!」曹變蛟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大門已經在緩緩關閉,久未修繕的門柱發出痛苦的呻吟。

「跑啊!跑啊!」劉正安無聲的喊著,他的肺像盛滿了鮮血一樣沉重而遲緩,窒息的眩暈穿越過他的喉嚨,緊緊卡住他的太陽穴。

大門就在眼前徐徐閉攏,只是忽然停住不動,曹將軍在呵斥些什麼,幾個軍漢幾乎是哭喊著爬趴在地,用雙手刨著泥土,完全不顧指甲迸裂,血透十指。他的眼角處,韃子嗷嗷呼喝著,掄舞著長刀而來。

他站住了,轉回了頭,手中的戰刀有些顫抖,也透著決絕。他身後,幾個親兵也站住了,他們望著他,目光死灰,又透著明亮。

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將軍,將軍張大著嘴,圓瞪雙眼,似乎在沖自己喊著什麼,他嘴角泛起笑意,抬頭望了一眼天正中的太陽,今天倒是個明燦燦的好日子啊。他大喊一聲,帶著親兵面向韃子衝去。


「鳥銃……即飛鳥之在林,皆可射落,因是得名。」

————《練兵實紀雜集》,著者戚繼光

「鳥銃者,陣前利器也……每銃約載配消一錢二分,鉛鐵彈子二錢……擊火時如鳥啄餌,故名也。」

————《天工開物(1637年初版)》,著者宋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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