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三十天

去年寫的一個短篇。

1.

這是圍城的第十五天,大山受傷了,他肚子上破了一個口子。

我坐在他躺著的床邊,抽著煙,眼窩黝黑,已經一夜沒有睡覺了,聽著他在旁邊難捱痛苦發出的呻吟,我自認是個冷血的人,也是被吵得睡不著。

「救救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死……」

大山的聲音已經有氣無力了,他原先紅潤的嘴唇,現在變得乾枯蒼白了,還時不時劇烈地咳嗽,免疫力下降的他又患上了風寒。

我把煙放到他嘴邊,大山深深地抽了一口,臉色稍微好了一些。

「你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出去找女朋友嗎?怎麼才一個小時就成這個樣子了。」

大山是一個攝影師,我們兩個在戰前素不相識,也有可能偶爾什麼時候,在上班的路上打過照面,但我對他沒一點印象。

不過在我最饑寒交迫的時候,是他給我開的門,這就足夠讓他成為我最好的朋友了。

昨天下午,他出門,一是想去旁邊的地下超市找補給品,二是想回他的房子里,看看女朋友是不是還活著,因為對面那條街上連綿十幾天的交火,終於算是平息了點,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開始了,大山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我……我遇見了個逃兵。」大山有些說不下去了,他喘著了一會兒氣,才繼續說:「他當時在超市的一個角落裡拿著槍蜷縮著,我剛過去他就開始神經質地喊著我不要回去之類的話,沒等我開口解釋,他就開槍了。」

「不過後來他也發現了我並不是來追捕他的,就站在我身邊站了好久,他好像哭了,接著就拖著我,一邊嘟囔著對不起,一邊把我抬到超市外面,扔到大街上。」

「我就這樣爬了回來……」

大山咽了下口水,他已經有些意識模糊了,僅存的求生慾望讓他用懇求的眼神望著我,他說:「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

我望著他的眼睛,感覺有些呼吸困難,我深吸一口氣,從桌子上拿過來裝止疼片的瓶子,裡面只剩最後一片,我喂到他嘴裡,讓他咽下去。

煙抽完了,我靠在牆上,大山在旁邊呻吟。

天花板上有一個蛛網,上面有一隻被困住的蟲子,它被蛛網死死地纏住了,拚命想掙脫,但是離死亡越來越近,一隻瘦弱、飢餓的蜘蛛正在它旁邊虎視耿耿,慢慢的,蟲子沒有力氣了,蜘蛛才走上去,一點點的蠶食掉它的身軀。

當蜘蛛吃完最後一口的時候,我才艱難地開口說:

「好。」

我轉頭看大山,他已經昏迷過去了。

2.

我敲了很久的門,裡面好像沒有人住,但我把耳朵貼到門上細聽,又有呼吸聲近在咫尺。

這是一座公寓樓,我記得這個房間里原本住著一個醫生。

只是不知道,現在裡面的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他或許能救大山,如果不是,我再去醫院看看,如果我沒有死的話。

「醫生,我朋友受傷了,您能不能救救他?」我低聲說。

門後面沒有一點聲音。

就當我準備放棄的時候,門開了。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站在門口,他頭髮已經白了,臉色也不太好,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在這個年頭,營養不良才是正常的。

「你朋友在哪裡?」老人的聲音也有些虛弱。

「就在這條路過去的一個地下室里,求您救救他……」我哀求道。

老人看我手裡沒有武器,才深吸一口氣,說:「我可以去看看,但你能不能給我們點食物……」

我連忙把早已準備好的麵包和罐頭遞過去,一邊說:「您看這些夠不夠……我已經把能給的全給您了。」

老人看了我一會兒,他想拿又有些不忍心,他回頭看了看屋裡,雖然我看不到裡面有什麼人,但肯定有藏在裡面的。

終於,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把麵包和罐頭全接到手上,他說:「你等我一會兒。」

我看著他重新把門關上,只好站在走廊里等著。

現在是白天,還能聽見遠方傳過來轟隆隆的炮火聲,這聲音我已經習慣了,最開始的時候還會擔驚受怕,覺得這是死神的腳步聲,在連續聽了十幾天後,我才明白,這城市裡,現在到處是比死神更可怕的東西。

戰爭已經持續了兩年,這座城足足被圍過五次,不知道這次會持續多久。

門開了,老人背著一個醫藥箱,他望著我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走吧……」

我連忙帶著他往家裡走,走之前,我好像聽見門裡有抽泣聲,可能是老人的孫女吧。

3.

「他怎麼樣了?」我焦急地問。

老人手上全是鮮血,他用沒有沾血的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他出血太多了,我帶來的O型血根本不夠,必須要儘快輸血,不然他活不到明天。」

「那您看看我的血可不可以?」

「沒有儀器,也沒有血清,沒辦法測你的血型是什麼。」老人嘆了口氣說。

我攥緊拳頭,盯著床上的大山看了一會兒,他緊閉著眼睛,在麻醉中雖然感覺不到疼痛,但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去醫院的血庫里,看能不能找一些。」

老人驚詫地回頭,他說:「這裡和醫院中間隔著一條火力線,你去會死的。」

「我不去他就會死,我答應過他,要救他的。」我一邊拿槍一邊說。

老人望著我,渾濁的眼睛裡微微閃動,他說:「好,我給你說一條也許危險會少一些的路。」

他從醫藥箱里拿出一張地圖,給我在上面用鉛筆畫了一條路線。

「這條挺偏僻的,可能會降低遇到軍隊的幾率。」老人說。

「謝了。」

我接到手上,就出門了。

出門後,外面沒有一個人,街道上也沒有人清理,無數的垃圾、落葉紛飛,路邊還倒著一些散發著惡臭的屍體,沒有人來拖走,也沒有人敢來拖走。

我拿著槍,小心翼翼走在路上。

可能是運氣好,一路上都沒有碰到軍隊,或者是暴徒。

只是周圍的場景好像有點熟悉,也不能說是熟悉,就是好像,大山說他的房子就在這附近……

我猛地停著了,望著前面路邊那個五層的公寓樓。

這個樓里第三層的一個屋子,應該就是大山的家了,他這十幾天朝思暮想要回到的地方,沒想到我這麼容易就到了。

到底進不進去看看?

4.

三樓,我試著推了一下門,結果沒有任何阻攔的就推開了。

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一進門,就聞到一股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我慢慢走進去,這是一間布置的很溫馨的客廳,只是現在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就像是被洗劫過一樣。

牆壁上還掛著大山和一個女孩子的合影,照片中大山笑得很開心,露著白燦燦的牙齒,我從來沒見過大山這樣笑過,這張照片可能是在戰前拍的吧。

那個女孩子也非常漂亮,眼睛很大,而且亮晶晶的,笑容特別甜美,讓人看見就覺得心情舒暢。

她應該就是大山的女朋友吧。

我推開卧室的門,地上趴著一具腐爛的屍體,看樣子應該是個女性,而且生前好像經過了劇烈的掙扎,衣服也被撕爛了。

她應該就是惡臭的來源吧。

我突然間好噁心,有種想嘔吐的感覺,只是我這些天已經聞多了這種屍體的惡臭味,幾乎都快習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想吐。

也許是因為別的東西吧。

我捂著嘴,跌跌撞撞出了房間,跪在地上開始吐。

但我知道,我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大山還在家裡等著我呢。

我強忍住噁心,把嘴角的殘留用袖子擦乾淨,扶著牆順著樓梯下樓了。

身體的力氣好像被抽空了,希望接下來不要遇到什麼危險吧。

5.

從醫院拿血包的過程很順利,也許是火拚的人已經死光了吧,我沒遇到什麼危險,就進到醫院裡,拿夠了血包。

但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很亂,不知道回去後,該不該告訴大山。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終於下定決心了,他應該對這件事情有知情權,但要在他身體快好的時候,再告訴他吧。

老人的醫術很高超,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也把子彈取了出來。

他很關心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家,我很理解,如果我有親人在家裡,我也會很擔心的。

於是在他交代完注意的事情後,我就讓他回家了。

房子里沒有多少食物了,最近我必須要經常冒險出去找吃的,城市裡能吃的東西也越來越難找,畢竟人餓了,就會像蝗蟲一樣,什麼都可以吃。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每天照顧大山,還有去找食物來果腹,雖然營養不太夠,但大山的身體還是在慢慢的恢復。

在他已經能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我把那件事情告訴了他。

他本來還在勉強的笑,但是聽完後,笑容慢慢地消失,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始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我聽不了這哭聲,覺得很難受。

不過還好他沒哭多久,在這個年頭,是留不下多少眼淚來大哭一場的。

6.

大山的身體在不斷地恢復,但是也越發的沉默起來。

圍城的第二十八天,我拿著槍準備出門找食物,走之前他忽然跟我說:「你留給我一把槍防身吧,這樣有人闖進來我這個廢人也有點能力反抗。」

我回過頭,望著他的眼睛,他很從容,沒有一點不對勁。

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他,也許我不該給他吧。

但每個人都要有他們選擇的自由,無論結局是好是壞,無論是選擇什麼,伴侶、夢想、職業、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我沒說話,望了他很久,最終還是把手槍掏出來,

我把手槍放在床頭,自己拿著另一把長槍往外面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停了一下。

我回過頭,深深望了我這個朋友一眼,才推開門,繼續向外走。

沒走出多遠,槍聲響起。

我感覺到一陣眩暈,扶住牆緩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腦子裡亂嗡嗡的,好像剛才的槍聲就是在耳膜上開的。

唯一清晰的想法,只有希望那邊街上的酒吧,還剩下一些伏特加沒有被人拿走吧。

7.

一個士兵站在門外,他在敲門。

我不知道該不該開門,不知道他後面是不是有一整隊身經百戰的殺神,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來,我只覺得頭有些暈,必須扶著牆,才能站在門口。

我喝醉了,不過也只能醉到今天了,因為我的伏特加只剩下最後半瓶了。

其實死在這裡,也挺不錯了,畢竟這樣狗一般蜷縮在地下室,心驚膽戰地活著,死了反而輕鬆很多,估計大山也是這樣想的。

開,還是不開門?

「我是來贖罪的。」這時候,士兵說話了。

準確的說,更像是個逃兵,他的軍服看起來已經很多天沒有清洗過了,眼窩黝黑,看起來非常憔悴,還有抑鬱。

贖罪?

我想起了大山那次遇到的逃兵,不得不說,和他還有點像。

但我並不打算開門,你能拿什麼來贖一條命?即使有,大山也已經死了,冤有頭債無主,我也不需要你的贖罪,可是他的下一句話,讓我改變了念頭。

「我知道有一條路能逃出去。」

這句話很輕,輕到我幾乎沒有聽太清,但是它落在我的心臟上,卻又有千鈞重。

我在門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拿什麼來相信你?」

8.

他說:「我不想背著那麼多罪孽回家。」

我拉開了門,醉醺醺地靠著門框,用審視的眼睛在他身上掃了一遍,我說:「你確定那條路能出城?」

「因為我之前的任務就是守住這條路,現在可能會有些危險,不過因為這條路不重要,所以外面圍城的軍隊不會太注意這裡。」

我死死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冒險開口說:「進來再細說。」

他正是那位逃兵,進來後,他問我大山怎麼樣了,我告訴他,大山自殺了。

他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因為一個求生慾望強烈到,拖著重傷的身體,硬生生爬回來的人,居然會自殺。

原來他那天把大山放在街上後,還是很不放心,就一路跟著他回到了家裡,所以他才能找到這裡的。

士兵說的方案很吸引人,我決定跟他一試,這回的圍城不知道要多久,如果三個月內,我還能接受,但戰爭史上,也不缺那種圍城兩三年的事情,我怕我會崩潰,或者變成我我最噁心的人,我要逃離這座城市。

他說要儘快動身,但我想去帶上老人一起走,只是出門去找他們的時候,炮火突然激烈地響了起來,還有密集的槍聲。

我們兩個只好回到屋裡,等它停住再動身。

只是我心裡總有些不安,因為槍火最激烈的方向,正是老人的公寓樓那邊。

9.

外面打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和士兵站在一片廢墟上,可以從一些斷岩殘壁看得出來,這裡原本是一棟公寓樓,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我沒辦法也沒能力,從這山一樣的廢墟里,翻出兩具屍體,或者翻出一些被廢墟壓在下面的活人。

也許昨天在這裡交戰的人,根本就不在意,這裡面究竟有沒有平民吧。

也有可能在意的人,在生命的威脅下,根本沒有心思去管這些了。

我站在廢墟上,沉默了很久,知道士兵提醒我,說我們該走了,我才深吸一口氣,轉身離開。

善良的老人死了嗎?他的孫女也死了嗎?

在戰爭中,他們的生命微不足道,戰後,也只是幾千萬,幾百萬分之一,沒人知道老人生前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了一個人,也沒人知道那天,那個小女孩在房間里的抽泣。

我知道,但我可能活不過這場戰爭。

我跟著士兵在一條小巷裡面走,他很熟悉這裡,我們走得很快。

在路上,士兵和我說了一些關於他的事情,比如他今年才十八歲,去年被強制入伍的,在他的家鄉,有一個乖巧的妹妹,還有一個已經有些年邁的母親。

他說他非常想家,非常想媽媽,想妹妹。

我聽完後,嗓子有些癢,有些難受。

他讓我想起了一些,我不願意提起,不願意回憶的事情,一路上,我愈發沉默了,他好像沒發現,依然在不斷的傾訴著,可能他一個人躲在那個地下超市裡太久了,太久沒和人說話了吧。

10.

我們躲在一堵牆後面,這是出城的最後一關了。

只是,這裡多了一條火力線,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到,遠處隱藏著一群,拿著槍瞄準著這裡的士兵。

該怎麼過去?

難不成要放棄?

我回頭看了看士兵,他盯著不遠處的城外,好像有些激動,不停的深呼吸。

我猜他這時候,應該是在想他的妹妹,還有他的媽媽,我知道已經沒辦法回頭了,那就下決定吧。

我望著他年輕的面孔,沉默了一會兒,彷彿下了巨大的決心。

「我先衝出去試試,如果沒有太大的危險,你再上。」我說。

他有些吃驚,因為在這個混亂的年代,人人自顧不暇,我居然捨身先出去探路。

「沒事……我提的建議,這個風險,我來承擔吧。」他咬著下唇說。

「你還年輕,要去見見更大的世界,去見見很多我見過,你沒見過的東西,我來吧。」

說完,我慢慢走到牆邊,往外偷偷看了下。

好像沒有人注意這裡,我深吸一口氣,沖了出去。

剛一出去,槍聲立馬就響了起來,像雨點一樣的子彈射在我的前後左右,幸運的是,他們因為剛反應過來,射的不算很准。

這條火力線不長,我很快就沖了過去,居然毫髮無損。

我回頭望向另一邊的士兵,眼神激動,但又不知道該不該讓他衝出來。

還沒等我打手勢,他就迫不及待地沖了出來。

只是剛邁出去第一步,小腿就中了一槍,他倒在地上,臉上滿是驚駭。

接著,無數的子彈傾瀉在他身上,僅僅幾秒鐘,他就變成了碎屍,鮮紅的殘骸在半空中飛舞著,就像一朵在戰爭的黑夜裡,盡情綻放的煙花。

11.

我出城了,外面戰火燒過,殘留下的荒地都那麼的美妙。

正當我享受自由的時候,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走了過來。

「從哪裡能進到城裡?」他問。

我十分吃驚,他居然想要進到這城裡,我這麼艱難的才從裡面逃出了。

「這裡已經在圍城了,你進去做什麼?」

他沒有一點驚訝之色,只是有些哀傷,他說:「裡面可能會剩下一些食物,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吃飯了……」

「外面也沒有食物了嗎?」

「現在每個地方都在打仗,我們這些普通平民,能活著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怎麼不逃到國外去?」

「邊境線上有重兵把守,強闖的人會直接被射殺。」他眼睛裡滿是絕望。

我茫然地望著,自己千辛萬苦才逃出來的城外世界,有些不知所措。

在這場戰爭里,是不是真的無人倖免?

自己究竟要逃到哪裡,才能找到一個安全、溫暖的地方?

(完)

後記:

有人說我這篇感情起伏不大,故事缺少轉折。只是在那種環境下,憤怒大多都變成了麻木,剩下的都是些哀傷和絕望,我堅持認為,這種壓抑到極致的表現手法,是非常合適的。

至於沒有大反轉這點,不是所有故事都需要在最後來個大反轉,就像《凡卡》最後還是死了,《海邊的曼徹斯特》最後還是無法原諒自己,《醉鄉民謠》結局和開頭一樣,他堅持的夢想沒有任何起色。

我寫出了我想表達出的絕望、哀傷、麻木,這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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