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鬼節,十三年前的今天,我見到了鬼。
1
我見過兩次鬼。
詳細敘述這些往事比較麻煩。
所以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裡,我不打算仔細講述遇見鬼的經歷。
幸好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寫了一篇關於鬼的故事。
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分享給大家。
要說明的是,在人生的前二十幾年裡。
總有人絞盡腦汁的試圖向我證明這個世界上沒有鬼。
但我也沒想向誰證明他的世界裡真的有鬼存在。
我不期待說服誰,也不希望誰試圖說服我。
畢竟信則有,不信則無。
畢竟你看不見的,都不存在。
今天是中元節,按照傳統禁忌,我想勸告大家:
不要熬夜,不要夜遊,不要在十二點後喊人的名字……
請在夜晚來臨前關緊門窗。
祝大家好運。
2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隻鬼。
韓佳碩給我詳細描述過他曾經遇到的鬼:
身穿素服,披頭散髮,臉龐與人並無二異,只是雙眼尤為突出,頗符人們通義上對乾屍的描寫。
韓佳碩講鬼的時候,我聽得很仔細,如痴如醉到連呼吸也忘掉,只有心臟不斷的乎緩乎滯,猶如戰場上時斷時續的擂鼓聲。
那年夏天我剛剛過完十一歲生日,若干魯莽的念頭就像是北荒坡上的野草一樣從我的骨頭裡瘋湧出來。我開始打架,吹牛皮,留意隔壁班的漂亮小女生。最喜歡的事情,是攢錢買「張震講鬼故事」的磁帶回去半夜藏被窩裡聽。
有一回半夜,我媽起夜上廁所,忽聞我卧室響動,於是上前掀我被子欲探究竟,可憐我正聽至張震動情處,毛骨悚然不能自已,一看見我媽披頭散髮凶神惡煞的模樣,頓時大叫一聲,膽囊險些嚇爆。
「這世上哪有鬼這回事。」
我媽如是說。
然而我並不認同我媽的說法,我一直覺得,在冥冥之中,就在我們身邊,一直有這麼一種存在,看不見,他們也總是保持沉默。但是當他們不保持沉默的時候,他們就露出猙獰的面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你的身後。
「要相信科學,不要讓腦袋裡總裝滿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媽用沾滿麵粉的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韓佳碩看見鬼的地方是學校的肖像室,據說很久之前那裡死過一個人,死後很久才被發現,此外再因為一些其他什麼不知名的因素,肖像室就被停用了,但是大門尚未鎖閉,肖像室就成了違紀學生的吸煙室。
我也曾到肖像室去過,後來聽了韓佳碩的所見後,又曾去到一次。
讀書聲的分貝穿透肖像室,分貝被降低到像是很遙遠的事物。
靜謐空曠的環境讓我有一股想撒尿的衝動,但是我忍住了。
四周的牆上掛滿了肖像,也許是因為時間久遠導致色彩脫落,也許是灰塵遮蔽,肖像也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
地上厚厚的灰塵覆蓋著許多雜亂的腳印,灰塵中有一尊石膏塑像寂然而坐。
這尊塑像與人同高,手心托著一本攤開的書,此刻那書上已被抽煙的學生們掐滿了煙頭,也顯出些許滑稽。
但是我並看不清塑像的面容,因為原本光滑完整的石膏面容現在變得坑坑窪窪,想來是被學生摳的,空餘下兩隻空洞的眼眶,無限深邃的凝望著手心,不喜不悲。
「我一抬頭,那鬼正好飄在塑像的頭頂上,向下瞅著我,穿著那種老式布鞋,線頭都爛開了。頭髮花白,像他媽的破蜘蛛網,兩隻眼球都快突出來了…」
韓佳碩這麼跟我們說。
可是真遺憾,我什麼也沒能看到。
只看到舊式鏡裝天花板上投射出我影影綽綽的身影,像是一個蹩腳的竊賊,模糊的表情仍然透露著無比的驚慌。
在學校的一幫不學無術的小王八蛋里,韓佳碩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不愛數學,愛玄學;不愛英語,愛咒語。
他還研究過世傳的五花八門的招鬼秘術。
其中甚至不乏生吞烏鴉雙目,眼皮抹牛眼淚,在墳地邊大頌《地藏經》之類聽起來就令人匪夷所思的詭異的招鬼之術。
我覺得,總有一款密術適合像我這樣對鬼怪痴迷的人物。
但是韓佳碩也說了,招鬼不像請神仙,沒有心誠則靈的講究。
鬼喜歡出其不意,將你的三魂六魄嚇散,便可以佔據你的身軀。
今年的陰曆七月十五,只有韓佳碩知道我多想親眼見到一隻鬼。
我們學校的後山,是隔壁村子的墳山。
每次傍晚放學,即使隔得遠遠的我也能感覺到從墳山上面撲面而來的瘮人陰氣。
墓地傳來幾聲烏鴉怪叫,猶如鬼哭。
我將要和韓佳碩進行一次偉大的冒險,傍晚一放學我們就進入了墳山,暗暗潛伏著,等待著黑夜的來臨。
上山的路途不像想像中那麼崎嶇,然而仍是雜草叢生。
乾枯的蔓藤一路蜿蜒著爬過一個又一個墓碑老舊的墳頭。
那棵老槐顯然已病死很久,分明的枝杈間孤零零地掛著一顆亂蓬蓬的鴉巢,不時還透出幾聲幼鴉的「嘎嘎」叫聲,老鴉時而振翅遠飛,時而掠上一座墳頭,像是在警惕著什麼。
鬼會出現么?
在我想像的畫面里,在我們不斷前行的身後,有一隻痙攣的手驀地攀上一尊墓碑,然後露出一張可怖的獠牙嘴臉。
夜很快就降臨了,月亮獰笑著踏在墓碑上面,光亮著靜靜打量我和韓佳碩。
我們終於停了下來,就在一圈墳冢的邊緣,伏在一座墳邊,靜靜的等待著鬼的出現。
夏日的夜已是幽涼,而我卻依舊感到悶熱,T恤伴著汗水緊緊地黏在我的皮膚上面。
每一口呼吸都是恐懼,每一次想到自己匍匐的身下就躺著一具早已腐爛出白骨的屍體心跳都會加速。
蛐蛐在看不見的深處像拉木鋸一樣叫著——
「吱——吱」
鬼沒有出現,倒是月色越來越淡。
幾乎就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我有點害怕。」
我抓著身邊的草木,扭過頭說。
而原本該和我對話的人卻陷入沉默。
我扭過頭,看向韓佳碩所在的位置,繼而轉入更激烈的恐懼:
韓佳碩不見了。
我立刻直起身來,在越來越稀薄的月光下奔跑,找尋下山的路。
我想,我可能被韓佳碩騙了。
我跌跌撞撞的奔跑,直到筋疲力盡摔倒在地。
伏在草地上,泥土帶著腥甜的氣息竄進我的鼻孔,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原地轉圈。
我驚慌失措,卻又別無他法。
一隻烏鴉落在面前猙獰的枝杈上冷冷地逼視著我,我仰起頭,看著這冷漠的唯一生靈。並和它對視。
或許並不只是對視,朦朦朧朧的月色之中,我竟看到烏鴉所站立的枝杈後面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韓佳碩?」
我小心翼翼的叫一聲,那個身影果然轉過頭來,我抬起頭,那個極似韓佳碩的身形瞅我一眼,掉頭就跑。
媽的。
我暗罵一聲,跳起來就追。
韓佳碩跑的極快,想來是提前勘探過地形。
我跑著跑著就發現自己再次迷路,並陷入荊棘和墳頭之間。
不過我仍然能感覺到韓佳碩在我周圍。
他正躲在暗處,暗自笑著被他騙上山來的我。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小心翼翼撥開附在山壁上的蔓藤,凝神一看,頓時頭皮一麻,發出超出我平時聲音分貝數倍的驚恐尖叫。
一張猙獰的、慘白的臉,正面對面的貼在我的眼前。
我身子一軟,跌退出去。
鬼僵硬地盯著我,身穿素服,披頭散髮,臉龐與人並無二異,只是雙眼尤為突出。
在夜色里我仍然能看清它腐爛嘴角所露出的利牙。
我失掉了全身的力氣,連逃跑也做不到。
它冷冷地盯著我,片刻後對我陰冷一笑,牙齒反射出寒光。
鬼抬起一隻枯槁的手臂,驀然向前一指……
原本黯淡的月光突然大盛。
我僵硬地轉過頭,只看到身後的荊棘叢像侍衛一樣紛紛退讓開,閃出了一條下山的小路,直通山下。
我心中的恐懼終於決堤,一時天旋地轉。
再次回到學校已是一周以後,我整整發了三天高燒,昏睡不醒。
據我媽介紹,她一晚沒見到我,直到半夜上廁所時才發現我正橫卧在廁所門廳中央,一摸額頭感覺要壞,急忙拿儀器探測,結果險些燙爆體溫計。
至於我是怎麼到家的,我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記得。
但是,回到學校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到了韓佳碩,狠狠地送了他一記狠拳。
將我誘上墳山後,他就倉促地逃跑了。
關於那夜的經歷,韓佳碩不僅大肆宣揚,而且對於能將我騙上墳山而無比得意。
我揪住他領子,把他逼到牆角,只問了他一句話:
「你真的見過鬼嗎?」
韓佳碩尷尬地笑:「你傻吧你,你丫真信了呀?」
我無奈地說:「我要說我見到了呢?」
韓佳碩聳聳肩:「我就是開個玩笑你有意思嗎?」
我一拳釘進他的臉:
「有意思,巨他媽有意思,因為我用生命保證,我看見鬼了。」
韓佳碩還手,一拳把我掀倒在地。
我嘴角火辣辣的淌著血。
韓佳碩用冷漠的眼光看著我:「去你媽的吧。」
然後整整衣領,走了。
而圍觀的眾人亦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譏諷眼光注視著我。
我從地上坐起來,企圖能通過被奚落後仍然認真的表情告訴他們:我說的,是真的。
當所有人離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膨脹而即將幻滅的泡沫。
我覺得韓佳碩一定是一個惡作劇成功的英雄,我才是一個謊言。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對很多人講述過遇見鬼的經歷。
當我完整的將這件事講完後,他們總是會叫好並讚不絕口。
但有關真實性,他們總是笑而不語。
可他們始終都不曾認同我,相信我。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每個人聽完敘述後臉上露出的偽善笑容,還要點著頭,裝作禮貌。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陌生和不信任感。
似乎每一次我都能透過他們偽善的笑容聽到他們的心聲,與當初韓佳碩轉身離開時留下的那句話語氣如出一轍。
「去你媽的吧。」
再後來我長大了。
遇到一個女生,彼此都很有好感。
我們對坐在星巴克里,十指交叉,凝視對方,片刻閑聊後話題變成了「鬼」。
我將拿手的幾個鬼故事講給她聽,她一邊嚇得尖叫一邊露出滿足的微笑。
央求我再講新的故事給她聽。
頓一頓,我問她:
「你信有鬼嗎?」
女生眼睛裡略過一絲驚慌:
「我怕鬼。」
心底有一絲欣喜,我問她:「你見過嗎?」
女生驚慌的撩撩頭髮端起咖啡杯:「沒有,鬼只是一個意象中的東西啊。在心理學上……」
我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厭煩。
我粗暴地打斷她,起身離座:「我還有事,要走了。」
又是長大後的很多年後,我再次見到了鬼。
那時的我已經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給一個小孩做家教。
洗手間小解的時候,一雙腳漂浮在半空之中。
我仰起頭,一邊拉著褲鏈,一邊對它打招呼:「你好,鬼。」
鬼露出發霉的牙齒,對我報之一笑。
我笑笑,走出衛生間,開始給小孩繼續輔導。
進行到一半,小孩突然打斷了我,他神經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
「老師,我們家廁所有鬼。」
我頓下來,想一想,想起我媽當年跟我說過的很多話。
我溫柔地撫摸著小孩軟膩膩的頭髮,輕輕地告訴他:
「要相信科學,不要讓腦袋裡總裝滿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世上,哪有鬼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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