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神

六點四十五分,天還是蒙蒙亮,我打開卧室的燈,穿上衣服就要出門去。

那時我還在上初中,這在現在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現在我已經工作了,不用說發奮早起,就連上電梯的時間也能眯上一會。

上初中那會,我猶如上了發條的倒槌,到了時間就自動彈起。然後趕上自行車,不聲不響地走出去,連招呼也不打(因為大家都在睡覺),順著大路往學校進發。

現在想來有點後悔,我現在總有睡眠不足的感覺,也許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倒不是後悔那麼早去上學,因為那樣還能得到勤奮讀書的好名頭。而我冒著無邊黑暗,不顧昏暗的路燈摸索向前,竟然只是為了買一個餅。

我要買的餅,姑且可以稱之為雞蛋攤餅。那是校門口開張的第一家,平日生意極好,價格也算公道。但如果只是為此,我不會大費周折。

胖老闆開張的時候,總會先把前門打開,然後點亮那盞六十瓦的燈泡,之後人就不見了。我就在這時突然來到,秋季的溫度每況愈下,我站在那裡微微發抖,車把都凝上了不少露水。

胖老闆就從屋子裡走出來,這時他已經洗漱完畢,準備做自己的開工餐。他抬頭看我一眼,抓起雞蛋就開始往桌上磕。

小小的一盆麵糊里,不知磕進去多少雞蛋,直到拌得盆里金黃,再撒上一小撮蔥花,就攤在了鐵鍋上。

別人看他的手法,會大為驚嘆,以為這雞蛋全是撿來的。其實不然,這雞蛋個個貨真價實,而且我看了也不為所動,因為這鍋餅里就有我的一份。

我一直以為,胖老闆是個真性情的人,現在想來也是如此。

那都是因為,我有個同學家以前是開麵館的,她家裡的手擀麵特別好吃,我路過那裡時總要點上一碗。

她每次發現我,都會神氣十足的湊上來,把我的碗奪過去加上一大碗雞湯,然後坐我旁邊說話。所以吃人嘴軟,我們的關係比較好。

後來她就跟我說,雖然她家賣的是麵條,但她從來都不吃這些東西。因為物極必反,她每天都看這些,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興緻。現在甚至於見到麵食,就想甩筷子了。

她還跟我說,很多賣酸辣粉的從不吃酸辣粉,許多做燒烤的都喜歡飲食清淡。我想這其中也有道理,於是就胡亂回答道,一定是因為理所當然,反而丟失了心境。

但胖老闆與眾不同,他一直無比熱愛自己的事業,還試圖將它發揚光大。他常常在門口靜坐,別人看到以為在閉目養神,白日做夢。其實他是在格物致知,思考改良蛋餅的做法。

這些當然不是我的猜想,因為都是他親口說的。他還說你來這麼早,又來照顧我的生意,不能讓你吃了虧,試試我的改良攤餅怎麼樣。

其實所謂的改良,都被我一眼看穿,感覺只不過多加了雞蛋,或者拌濃了麵糊。有時他又解釋道這不是改良版,只是他的營養早餐。他說賣餅的第一步,就是要愛吃自己的餅。

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早早地來到學校,等他開門賣我一份加量的雞蛋餅。也許是因為他說過的話,也許是因為他對餅的熱愛。

那時候天蒙蒙亮,一切都蟄伏在昏暗中,而且空氣有一些乾冷,沒人願意在街上多待一會。胖老闆獨自開著燈,讓人感覺到溫暖。

我每次吃完這個餅,就感覺到無比舒暢,困意一掃而光,因為佔了莫大的便宜。

這時校門往往已經大開,我見勢就推起車子,往教室走去。而此刻的學校里沒有學生,所以一派草木蔥鬱,像個和諧的花園。

空曠的花園裡,只有時不時閃動的幾個人影,多是巡查的校工保安。而許多教室大門緊閉,只有走廊亮起了燈,因為沒人會起這麼早,還是為了來這裡學習。

我當時的學校算不上好,就連早讀課也是自願開展的。許多人都會睡到課前,然後再慢悠悠地起床。

當然這些人里不包括我,還不包括李曉紅。每當我慢悠悠地走到教室門口,她就會突然來到,然後拿出鑰匙,打開班裡的大門。

那時我們班裡的鑰匙歸她管,因為她是教師家庭,所以就住在學校里。一開始我們都叫她「門神」,因為按照學校的規定,鑰匙只有一把,離了她誰也走不進去。

「門神」李曉紅也很盡職,她每天都早早地過來,總能搶在我前把門打開。後來我不好意思,就跟她說我是來吃餅的,不是來早讀的。

她就笑一下說,反正我都習慣啦,萬一有人要來學習呢?

她習慣了早起我當然相信,但對有人會過來學習我持懷疑態度。

李曉紅與我處處不同,我那時佔了便宜,總是打了雞血一般。而她每次到來,總能看得出有點疲倦。我一派無所事事,李曉紅卻惜時如金。而且她十分好看,想到這裡我終於決定與她搭話。

於是我就常常問她,你吃飯了沒?

李曉紅有時說吃了,有時又說沒吃。但她進了教室就很少出門,我們說著說著,她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睡覺時有微弱的呼吸聲,我有時看著她,有時看著窗外。看著她時是一頭烏黑的長髮,而窗外泛著魚肚的白光。

我們就這樣,十分有默契地過了挺久。那時我常常想起一個古歐洲的寓言,說的是一頭貪食黑夜的獸犬,和一位高舉黎明的女神。

直到有一天,獸犬蹣跚而來,女神卻遲遲不見蹤影。原來今天教室的大門緊閉,不光如此,外面的人越聚越多,直到大魔王的到來,門鎖依舊大關。大魔王是我們的班主任,我們背地裡常這樣喊他。

班主任見狀,就問大家怎麼不進去。後來看到門在上著鎖,又問李曉紅有沒有來。大家這才意識到,原來李曉紅是管鑰匙的。

這說明她工作做得很好,因為開門的時間太早,同學們都忘記了這個門神,當然除了我這個晨貓子。我之所以沒有講,是因為總覺得她馬上就會出現。

可是李曉紅並沒有來,班主任又說她沒有請假,於是動員班長和我去找她。我們剛走到樓下,就看到她迎面而上。

她走路的速度極快,但臉色不是大好,我想她是不是生病了。

往後又過了很久,她說出她那時沒有生病,只是不小心丟了鑰匙。李曉紅提起這事就很不愉快,因為據她所說,鑰匙在她看來就是寶貝,那感覺和丟了錢包無異。這時她總是不在乎的撅撅嘴,但我知道她的不愉快其實另有原因。

那天李曉紅弄丟了鑰匙,又一個人回家找了兩個小時,仍然一無所獲。於是她敗興而歸,正好叫我們碰到,於是我們去借了一把小錘,把門上的小鎖砸開了。

黑壓壓的人群蜂擁而入,那天李曉紅臉色蒼白,上課前走到講台上,跟大家道了一通歉。我以為這事很快就會過去,但班裡有了一些不和諧的聲音,說的話記不清楚,聽了很讓人煩躁。

第二年的春天,我和她去水庫邊看放河水。那時天氣已經回暖,放出來的河水泛著金光,岸邊儘是毛茸茸的小草。岸上飛著一種黑色的小蟲,也許是無事可做,總喜歡黏在人的身上,這讓她很不待見。

李曉紅坐在岸邊,跟我說起去年的事。她說當時班裡也有這麼一群人,總是對她的錯誤耿耿於懷,時不時地搬出這事來,說她是個不稱職的門神。她也很不待見。

我聽到這裡就安慰道,多給他們上十節早讀課,也考不上市重點,大部分同學還是擁護你的。

李曉紅嘆了口氣,說她自己並不需要別人的擁護,還說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對她不依不饒。

我說我也不懂,但卻想起了賣餅的大叔。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也許很多人都在看不見的地方努力,但大家只在乎與之有關的部分。有時甚至還會受到無端的攻擊,這大約就是所說的,吃力不討好吧。

李曉紅曾說,她做的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所以新鎖換上後,她主動把鑰匙送給老師,還說她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無法再幫班級開門了。其實她健康的很,倒是她媽媽生了點病,就是那天她去醫院,拿錯了李曉紅的鑰匙。

我們班的情況比較特殊,許多同學住的蠻遠,更何況溫度急轉直下,就更沒有人能擔此大任了。後來班主任把班裡分為四個組,每個組負責一個星期的開門任務,這才商議下來。最後開門的時間變得越發混亂,有些來早了的人,在外面凍得直跺腳。

我也受到了影響,因為進不去教室,就不願意來得那麼早。胖老闆說我可以在他那待著,我卻不好意思打擾他做生意。其實吃不到有那麼多雞蛋的攤餅,還是蠻遺憾的。

我想胖老闆也一定十分遺憾,因為我是一個良好的觀眾,他為雞蛋餅所做的改良都被我看的一清二楚。雖然那些都發生在白熾燈下,倒也算得上印象深刻。所以我想我可能不是一個顧客,而是一個觀眾罷。

他對觀眾很好,老觀眾也是如此。我有時去買餅,仍然拿到不菲的份量。

李曉紅在河邊聽我說完這些,先是笑了一陣,然後說很抱歉影響了我的吃餅大計,又問我還去不去胖老闆那買餅了?我就回答不常,也許他要尋找新的夥伴。

我在那之後不常去了是真,但又恢復了早起上學的習慣。其實也不算太早,因為開門的時間又恢復了秩序,只是李曉紅有點起不來床。

因為那之後不久,她見早讀如此混亂,又主動拿回了鑰匙。冬天的黎明來得晚,天快亮的那會,我就和她在教室門口碰頭。班裡恢復了秩序,她所做的一切都沒人記得,除了我以外,因為我常蹭一些她帶來的早餐。

胖老闆比較聰明,所以找了一個熱愛雞蛋餅的觀眾。但李曉紅從沒想那麼多,她只是覺得總有人幫上一把比較好,萬一有人來學習呢?

雖然這事看起來有些吃力不討好的嫌疑,但大部分情況下,也許可以將其歸結為,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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