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江南十二釵」(6)蘇瞬卿

(六)蘇瞬卿(《九州縹緲錄》)

  「對不起,我……終於沒能走到頭。」

【登場】

  黃金的反光似乎晃著了對面人的眼,她輕輕地笑著側過臉去,以手遮眉,指上一點翡翠在燈下透著華麗的深碧色。

  在這種小鋪子里有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件令人驚異的事情。油燈的微光被竹籠割裂了,投在她裸露的肌膚上,令人想起那些絕艷而斑駁的古畫。女人一身淺紫色的裙衣,精緻華貴,裸露的雙肩和胳膊上,膚色瑩白得令人目眩,四五個藍晶的鐲子套在一起,叮叮噹噹地作響。

 「這麼高的價格,買一柄劍的下落?你們真的不後悔?」她捂著嘴吃吃地笑,豐盈的唇上殘留著沒有卸去的妝彩,嫣紅的膏子中分明是混了金粉,透出一股奢靡的艷。

【落幕】

  息衍轉過去看著女人,他只要穿過那片火海就能把她拉出來,他不怕火焰,也不怕崩塌的大殿,可是他覺得女人離他很遠,遠得一輩子都無法觸到她的手。

  「對不起,我終於都沒能……走到頭……」女人輕聲說,她不知道息衍是否聽見了她的話。

  她轉過去走向那具骷髏,站在他的身邊,嘴唇輕輕地動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骷髏輕輕顫動起來,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開,就像幽隱拔劍的時候一樣。女人偏腿坐在骨馬的背後,疲憊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閉合,整個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開。那匹骨馬還是靜靜地趴在地上,可不知怎麼的,讓人覺得它就要站起來,帶著它的主人和這個女人,甩著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一直覺得,《九州縹緲錄》的第二部《蒼雲古齒》,是江南文筆的巔峰。而書中蘇瞬卿和息衍的故事,又是巔峰中的巔峰,是江式情感描寫的極致。

  一筆一畫的工筆細描,一層層推進而又隱忍不現的心底波瀾,不惜筆力用心刻畫的人物圖像,簡單又令人回味再三的對白,共同造就了這個令人觸動不已的故事。

  蘇瞬卿的故事並不長,把有關她的所有片斷從《縹緲錄》中拎出來拼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五萬字,然而就在這短短的幾萬字中,江南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封神之作。

  在此之後,如果再有人質疑江南的筆力,他大可以把一本《蒼雲古齒》拍到質疑者的臉上:「自己看!」

  蘇瞬卿這個形象的塑造,對於江南而言,也是一個突破。在此之前,他書中的女性形象,其實總的來說,性格層次還是不夠豐富,淪為「花瓶」的也不少,比方說雲錦,如果不是她的遭遇實在太慘,恐怕讀者不會對她留下多麼深刻的印象。而蘇瞬卿作為一個著墨不多的角色,卻能夠僅憑自身的形象而不是情節的推動就能讓讀者印象深刻,這大概也是江南寫作水平的一次飛躍。

  蘇瞬卿甫一登場,便展現了天羅刀絲的絕世技藝,以一人之力,把整整一隊精銳的風虎斥候消滅得乾乾淨淨,讓人印象深刻。而她在呂歸塵面前的正式出場,更是驚艷四座:

  ……當這個女人站了出來,大殿中的一切人都失去了顏色,柳瑜兒和小蘇的白凈如今顯得像是白菰,而那些顏色鮮麗的裙衣也不能為她們添彩了。一瞬間彷彿所有的顏色都被吸進了她的身上,鮮明、變幻、跳脫。她宮裙高髻,明艷中帶著森然的古意,雙臂上裹著素紗,成串的水晶細鐲叮叮噹噹地作響。

  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像是一幅工筆的仕女古畫,蒼蒼然的華麗。

  「蒼蒼然的華麗」,六個字道盡了蘇瞬卿身上那種艷麗又歷經風霜的氣質,堪稱神來之筆。

  「看容貌,她像是十八九歲絕色的少女,可是看眼睛,卻有太多的東西藏在裡面,看進去就彷彿陷入了潭水。」

  她已經經歷了太多事情,作為一個魅女,同時又是一個天羅,她也許在九州大地上遊歷了很久,見過了數不清的人和事,經歷了無數生離死別。直到她在遙遠的八松城遇見了幽長吉,天驅大宗主,一個以一己之力幾乎掀起滔天狂瀾的男人。

  江南沒有正面描寫她和幽長吉的故事,所有的過往,都凝結在短短的幾行回憶之中:

  「貓兒,你是逃不了的,我賭贏了你,你是我的了。」

  「貓兒,難道不想跟我一起走么?……」

  「貓兒,你為什麼總是纏著我不放呢?難道要我娶你么?」

  「貓兒,你知道么……我很累了啊……」

  「貓兒!快走!不要回頭!我以前說的那些……都是騙你的!」

  曾經我也很希望江南寫一部幽長吉和蘇瞬卿的番外,可是後來我覺得,就這麼寥寥幾筆其實也挺好,就像國畫中的留白,節制能讓人有更多的想像空間,言盡反而無味。

  總之,幽長吉死了,死前把蒼雲古齒劍和自己的兒子幽隱託付給了她,同時也把她關進了一座無形的監牢。

  她其實並不喜歡南淮這個聲色犬馬的繁華之地,她曾對息衍說:「其實我想離開這裡,想回北方去,真的已經很久了。」

  她表現出的安靜與淡泊,想來都與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有關。

  同時,她又是個很執著的人,想必息衍的出現,也未必能改變她對過去的苦苦回憶。

  提起息衍此人,無論是江南還是讀者,都對其十分偏愛。用江南的話說:「此公真絕代了,此公完全是我YY出來的,歷史上的人,無人堪比此公閑情烈血輓歌皆有。」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幾乎完美的人物形象,卻也有自己的弱點,還是用江南的話說:「息衍就是這麼一個人,很強大又很虛弱。息衍是一塊堅硬的鋼,上面只有一道叫做蘇瞬卿的裂痕,你用力去敲打,他就可能崩碎。」

  我很喜歡讀除夕之夜息衍和蘇瞬卿在小酒館會面的那一段,前前後後讀過多少次已經數不清了,特別是當息衍扯過箜篌自彈自唱,窗紙上忽然映出蘇瞬卿的剪影時,絕對可以列入《縹緲錄》中最美好的畫面之一。而且在這段描寫里,兩人的每一句對白、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極其耐人尋味,那種欲言又止的委婉和看似漫不經心的感情流露,可以說沒有經歷過那種兩人互有好感、卻始終沒有點破的感情故事的人,是斷斷寫不出來的。事實上江南也承認,他寫這兩個人的感情故事,是出自自己的親身感受:

「在寫蘇息的時間裡我經常出差,旅行在北京和上海兩個城市之間,夜深人靜的時候就看路上車水馬龍燈紅酒綠,說不上那邊是我家,每個地方都跟客棧差不多。為了辦雜誌不斷的請人吃飯,走出門來看著外面的街道總是覺得陌生。於是想到那個名叫息衍的男人。其實南淮城從來不是他的家,他駐留在那個城市,懷著期待,和人大聲說笑,心裡藏著一個女人的影子。總在別人不知的酒館裡相聚,總說些和情感無關的事情作為掩飾,然後總是離別。」

  他們不僅無法走到一起,甚至無法點破彼此的好感。

  不僅僅因為回憶,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幽長吉其實是死於息衍等人的手裡,這是個坎,她無論如何都邁不過去。

  如果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許慢慢便能明白和理解息衍,慢慢打開這個死結。可她偏偏又是一個魅女,對人情世故上的東西,有很多她是不懂的。連她自己也感嘆:「人心真是永遠學不懂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心。」所以,她永遠不能讓自己過於靠近息衍,因為她不懂,她也害怕自己懂得太多。

  息衍也是一樣,儘管這個男人有著狐狸般的聰明和狡黠,然而他也不敢過於接近她:因為從理論上講,她是他的敵人。

  她是天驅叛逆幽長吉沒有名份的妻子,她拒不交出天驅聖物蒼雲古齒劍的下落,她還向天驅宗主蒼溟之鷹發起攻擊。身為天宗驅主的息衍,對她採取無論多麼強硬的手段,都並不為過。

  但他又不能出手,所以他在等,等她回心轉意,這一等便是十四年,直到再也無法等下去。他其實為她安排了一個很好的歸宿:

  「我在秋葉城裡買了一棟房子,就在清冶湖邊。不是什麼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沒有漆飾的松木建構,白綿紙糊的門窗。冬夏都很乾爽。還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開來,外面就是棗子林,然後是一望無際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陽升起,則是淡藍。有沒有興趣去住在那裡?」

  在這個提議面前,很難說她沒有哪怕一瞬間的動心:「將軍為我買了房子,幫我離開這裡,在晉北那種苦寒之地居住。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空,春暖花開的時候可意憐奴,來看我一下,少住幾日呢?」

  這大概已經是她所能說出的最露骨的話了吧,而息衍卻說:「大概不會。」

  如果息衍說:「大概會的。」那麼這個故事,會不會走向另一個結局?

  雖然我也知道,息衍走不出他的職責,蘇瞬卿也走不出她的回憶。然而如果息衍答應了她,終歸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希望。

  這大概是息衍唯一一次接近她內心的機會了,在此之後,很快她便在地宮裡那場驚天動地的大變亂中,和幽長吉的骨架融為一體。

  「對不起,我……終於沒能走到頭。」這句話,是說給幽長吉的,還是息衍的?誰也說不清。

  不知道在此後的歲月時,息衍會不會遺憾,自己曾經錯過了那唯一的一次機會?

  斯人已逝,餘音猶在。

  江南的對蘇息二人的偏愛是顯而易見的,在此後《縹緲錄》紛繁複雜的情節里,他仍然多次安排了蘇瞬卿的影子出場,在息衍的故事裡一閃而過。

  ——當呂歸塵轉述羽然的話「其實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在想什麼最難了,非要花一輩子才能懂得」的時候,息衍默默抬頭看著星空,他彷彿自言自語:「是啊,往往是一個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麼都是鏡中的花月……」

  ——當息衍被從有風塘帶走時,他把那幅「屋檐下隱隱約約有個人臨窗眺望「的畫,扔進了火盆,嘆息道:「留不住的啊!」。

  ——當息衍在大獄裡整理琴弦時,他幽幽感嘆道:「你說你那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遊盪,只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從此就不敢出去……」

  ——當息衍終於越獄成功,謝圭問他:「聯絡天羅的辦法是那個女人留給你的么?是她留下救你的辦法?」息衍的表情僵了一下,沒說話,淡淡地笑了。

  每讀一次,這個不經間閃現的影子,總會讓人莫名地悵惘一次。

  惆悵昨日青絲,冢間紅骨;更嘆人間白髮,劍膽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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