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奇兵》系列到底講了什麼（1）：人類的不平等，嬉皮士和國際運動

《生化奇兵》系列到目前為止，一共三部，實質上講的都是關於烏托邦毀滅的故事。但是一代，二代，三代三個烏托邦，實質是不同年代的三個烏托邦故事，分別是60-70年代的烏托邦，70-90年代的烏托邦，和90年代-現在的烏托邦。

在作品創作者筆下，這世界上烏托邦毀滅的理由有無數個，從嗑藥不好使了（《美麗新世界》）到徹底的騙局（《神秘海域4》），但是烏托邦能夠被建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有人突然想起，這個世界的人類也是有可能人人平等的。

按照生化奇兵系列的時間線，20世紀50年代，一位全能天才Ryan厭倦了虛偽而對富人充滿剝削的自由世界和壓制人性的蘇維埃世界，用他的智慧與魅力在大洋底下建造絕對自由的桃花源城市——Rapture，夢想讓他的追隨者們靠自己的智慧世世代代過上天堂般的幸福生活。

在工業巨子Ryan對Rapture的最初設想里，人們不需要為了食物或能源而發愁，深海城市底部的火山口提供了所有能源，海中則提供了美味珍饈；人們也不用費心去進行任何無聊的低水平生產，一切需要的商品都通過和地表的兩大陣營互通有無。能夠來到Rapture生活的，只有幾千名Ryan自己認可的最優秀的科學家，藝術家，工程師，醫生，企業家，這些人類的精英努力對這世界進行著探索和創造，建立企業，再反饋給全人類，直到人類再無戰爭，或者地表城市被核戰爭炸平。

沒有過度生產，那肯定是沒有資本主義了；沒有了生產資料上的差距，那麼共產主義就在小範圍內實現了。Ryan認為人類的不平等來源於人類天生的差距——有人出生就是精英，有人自小不學無術。而每個政府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為了維護窮人而剝削富人——為了讓這個世界不那麼殘忍，勉強把割裂的社會粘合在一起罷了。

烏托邦里捷報頻傳，人們在深海的某種海鼻涕蟲中提取出了一種生物物質adam，這種物質可以賦予人特殊的能力，可以治病，可以修改人類的容貌，可以傳遞記憶，自由的人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完全忽略了adam實質上是良性腫瘤這一事實。

↑遊戲中用adam來整容的海報

遺憾的是，很快Rapture里就出現了經濟的苗頭，而且在Ryan看來相當搞笑：一部分居民開始購買走私的聖經和十字架等宗教用品，因為他們覺得在Rapture里的生活「非常空虛」。緊接著，走私商像蟑螂一樣無中生有，一個叫Fontaine的人開始了大規模的走私活動，漸漸與Ryan勢同水火。

在世界上最好的烏托邦里的生活怎麼可能空虛無聊？憤怒的Ryan和走私商人Fontaine從矛盾到對峙再到同室操戈，打得Rapture屍橫遍野，一邊是城市治安官和高新科技，一邊則是走私商領著一無所有的居民，吸食adam上癮的瘋子，宗教信奉者和投機客。很快，城市的巷戰中出現了對武器，機械和adam的大量需求，預判到此事的雙方在城市裡大量布設自動販賣機，從武器，基因到違禁的販賣機破解器，無所不賣。大量失去父母的女孩被直接在胃裡植入海鼻涕蟲，像是工兵一樣在海底城市的管道中爬行，去倒斃的屍體身體里回收不穩定幹細胞吃到自己胃裡，再吐進基因販賣機里形成新的經濟鏈條。就在這死屍，小女孩，金幣，走私所構成的鮮血鏈條上，Ryan的烏托邦徹底成了人類互相廝殺的戰場。

Ryan直到被主角殺死之前都居住在火山口附近的能源控制區，認為自己控制著全部的能源供應，所以仍然控制著整個城市，拒絕相信烏托邦已經被毀滅的事實。身為煽動者的Fountain從一開始就拒絕相信人人可以平等，他對人類不平等的本質有著一番論述：「怕是在這麼一個由世界上所有精英聚集的社會，也總要有人去做一些苦力活。」

就這樣，一代主角作為一個時代的旁觀者，被騙進入這個海底城市，最終殺掉了老大哥和資本家，自己卻帶著小女孩們去洋面上過自己優哉游哉的生活了。

↑其實也挺有艷福的哈

實質上，烏托邦所要關注的焦點並不是人類因為什麼而不平等。所有意識形態，宗教，民間傳說的第一句話都是：人類曾經平等過，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耐人尋味。

按照馬克思主義者的推論，人類文明生成於惡劣的自然環境之下，人們必須團結在一起才有可能活下來。在這段貧瘠而充滿苦難的時間裡，人類建立了自己的共產主義社會。很快，人類成長的速度蓋過了自然環境的惡劣程度，人類的收穫有了結餘，被餓死的人數變少了。「為什麼要為了集體打獵而不去自己抓幾隻野兔子呢？」「打獵吃不完的吃的，我擅自拿走當零食可以嗎？」為了解決這兩個問題，文明才出現。

按照猶太教和各種猶太教後人（也包括資本主義）的推論，人類文明生成在非常優越的環境之下。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人類的競爭很少，只需要打打獵，撿幾個果子，就可以養活自己，在這個時候，人類開始進行藝術創作和哲學思考，從而創建了文明。

按照現在統稱環境主義者（其實是環保主義，嬉皮士，小眾宗教等各種人士的集合）的推論，人類文明生成與否跟環境好不好，競爭如何無關，而是某種其他因素所影響，比如人類食用迷幻植物出現了幻覺，並且從幻覺中開始思考這個世界的本質。事實上，這一論點非常流行，以至於市面上的文化消費品對於世界觀的架構或多或少都有點這類因素。從漫威英雄到《盜夢空間》到《阿凡達》，他們講述的故事核心和環境主義者所講述的故事基本沒什麼差別。環境主義者的觀點，以政治正確著稱，缺點就是沒什麼鳥用。

當然，不管是誰的假設，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情，人類最開始是平等的。這個所有體系中都存在的假設在實際上擊垮了全世界宗教和皇權的合法性：歐洲的國王王后大多是羅馬帝國所遺留，或者宗教的指派，東方的秀才們把自己和神秘主義捆在一起，自稱是會寫文字的文曲星下凡，皇帝們則說自己應和某種天道。這些人的合法性基石，被盧梭和盧梭的後人基本掀了個底朝天。

此後，先是資本主義打破神權皇權，但是資本主義不過是換了個皮繼續不平等，暴發戶的壓榨比起貴族的壓榨，說不上誰好誰不好。很快，共產主義崛起，要修正資本主義的原罪。

第二次科技革命之後的印刷和紡織工人們（第三次革命之後就是碼農咯）有知識卻被壓迫，很容易起來造反。但是共產主義的早期實現卻有著自己的先天不足，這份先天不足在列寧革命之後暴露出來很多。其中一個是按理來說共產主義只能在最富裕的國家率先實現，另一個是十月革命以後，列寧領導的共產黨反而會被認為太激進而在選舉中落敗。

針對第一個問題，列寧像後世的諸位革命領袖一樣修改了馬克思主義的結論，他說共產主義一定會先在列強鏈條中最弱的國家（就是俄羅斯）實現；針對第二個問題，列寧在敗選以後出爾反爾，用槍頂著人民投票，他說總有已經占著便宜的人是反動的，因此需要用武裝來「專政」。這兩點修改雖然幫助蘇聯組建成功，卻也給國際共運埋下了炸彈。後世每一個共產主義領袖，都需要修改理論，也都需要拿著武器造反。直到今天，理論上精彩完備的《資本論》在共產主義國家少有人閱讀，而地球上曾經的共產主義國家，也都各自尋生路去了（我國已經有了特色）。

群眾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兩大意識形態陣營狗咬狗一嘴毛這件事情，人們在冷戰中很快就領教到了。共產主義在這世界上的理論優勢位置基本上可以說毀滅於60年代，那時候西方國家有嬉皮士運動，中國有文革，基本都是理想破滅之後，人們不再相信任何一種現代主流形態的體現。文革為現代中國奠定了基礎，嬉皮士則為現代藝術和信息革命掃清通路，早期的程序員們之所以要建設網路，也是為了組建一個再也沒有信息不對等的世界。這可以算是嬉皮士精神最直接的體現。

古巴危機之後，人們發現政府的荒謬，葡萄牙帝國瓦解的時候，革命才算來到高潮。《奇愛博士》，《發條橙子》和《2001太空漫遊》算得上是革命運動之前，人們對意識形態和世界運作的迷惑。最早人們生活在世間，是環境好還是環境壞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在1964年的灰色默片中，這世界終究會在一片蘑菇雲中結束。

在那之後才來到爆發的十年。但是這十年的爆發並沒有改變什麼東西，沒有大批新的受過教育卻拿不到錢的人作為軍事力量，沒有國家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衝突來爆發大戰，也沒有新的科技帶來新的武器，更沒有新的理論出現。沒有任何新生力量的基礎足以撼動舊世界，一點點美好的期望，最終化作了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狂笑和淺間山莊的慘叫。革命最終結束，嬉皮士們隱藏自己的性病史結婚生子，紅衛兵下海撈錢，他們說好的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但實際上人人都在絕望之中：核威懾之下再也不會有戰爭了，革命者默默的，無聲的在腐化和虛無之中徹底被瓦解，烏托邦從此不再出現，只有集權，資本，冰冷，絕望的近未來世界，失去了革命光環和神性的權力意志，雖然強姦了弱者，但是卻比弱者更加渴望愛情與和解。這種碇真治抱膝喃喃自語般的後現代社會，才是這個世界的盡頭。

↑1969伍德斯托克音樂節

人們對於當代價值體系的失落和絕望是從嬉皮士運動和以文革為代表的第二次革命浪潮結束的時候開始的，那時候也正是以微軟，IBM，蘋果的互聯網和計算機事業準備開始起步的時候。可以說，作為長時間以來唯一新產業希望的互聯網行業，正是建立在嬉皮士運動的遺產之上。時至今日，無論互聯網取得了什麼樣的成就，也不論互聯網終將如何改變世界，互聯網自從誕生起就有一股陰冷的，失敗主義的，科幻的，但是很甜美的，被強姦，圈養，搞到不能自理，但是可以反過來馴服毫無神性的權力意志的絕望氣息，那就是革命失敗時候的哀嘆，祝福和詛咒。

這種哀嘆和詛咒，就成了《生化奇兵》第二部的故事，正如二代遊戲中一個宗教瘋子喃喃所述：「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留了一嘴鬍子，看上去很像聖保羅——當然也像馬克思......哈哈，現在他在傳教，我在玩女人...「

所以《生化奇兵》系列的第二部是關於邪教的故事。失心的革命者殘骸，和邪教信徒沒什麼區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