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小札 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

  • 唯美主義

談到這篇偉大的中篇小說以前,需要梳理一個問題:什麼是唯美主義?

唯美主義的人物中最出名的是王爾德,把自己的生活活成了藝術標本,因為傷風敗俗被關進了監獄。談到唯美主義,很容易和不道德、病態聯繫起來,也的確如此。唯美主義有很強烈的脫離現實的傾向,或者按照術語的話來說「為藝術而藝術」,藝術本身脫離社會現實自足存在,唯美主義者要求擁有充分的創作自由,難免會和公眾道德產生強烈的衝突,很多藝術家都因為自己不道德的藝術主張遭到審查。比如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就遭到了審判被勒令剔除其中不道德的詩作,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一開始無法在美國出版。十九二十世紀的很多唯美主義者的作品的問世常常驚世駭俗,引發社會的廣泛討論,現在能看到的對藝術的陰暗面的容忍是長期鬥爭的產物。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的文學歷程中,始終充斥著「為藝術而藝術」和「為生活而藝術」兩種主張的對立,文學到底是致力於自身還是要為公眾服務?這就涉及到了多組觀念的對立:藝術的美學價值和藝術的道德價值,藝術的獨立性和藝術的公共性等等。

唯美主義是個泛化的概念,在過去一百年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在全球的各個地區零零散散湧現出了很多重視文學本身美學價值的文學作品。比較出名的像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馬爾克斯《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川端康成《睡美人》和《雪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等等。海明威這樣的硬漢型作家也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他的著名作品《乞力馬扎羅的雪》中那隻在高山上被凍僵的雪豹屍體是一個明確的象徵:高於塵世的潔白和死。主人公在小說裡面不斷抱怨著自己婚姻、旅行的失敗,但那隻死掉的雪豹才是整部小說的拱頂,這位追求力量感的作家欣賞美並且把美當作自己的至高理想。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一些基本的敘述模式:通過愛戀關係和性的隱喻來展現藝術家和藝術之間的關係(未必是以兩性之間的關係為表現形式,還可能是戀物,比如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相信美本身的價值,尋求美的救贖和超越;美本身蘊藉著對生命本身的威脅,強烈的美帶來死(在男性作家那裡表現為美而危險的女性;在同性戀作家那裡表現為俊美少年),對美的追逐常以人的失敗告終。性衝動和性嫉妒是一個對子,前者的典型如托馬斯·曼,後者的典型如三島由紀夫,作家熱愛美,和美也是競爭關係,不希望自己被壓倒,渴望征服美本身。熾烈的愛和冰冷的死可以互相轉化,直到燃燒殆盡或被湮滅無聞。澀澤龍彥曾談到,川端康成和谷崎潤一郎都意識到了情慾本身的破壞力,或者說性的衝決本身就意味著對死亡本身的回歸,性焦慮的背後是對死亡和虛無的恐懼。(對作家來說創造力來自於性慾。)他們筆下經常出現的美艷不可方物的蛇蠍美人和冰冷冷的美女屍體,就是上述焦慮的象徵。

  • 谷崎潤一郎和女性崇拜

小說本身是神話,資本主義時代小說取代了史詩,作為一種共同敘事來塑造特定群體的價值觀。帶有民族美學傾向的小說家,他們創作小說有自己的野心,我們看到的一個文本可能很小,文本的信息量很大。俄羅斯作家巴別爾寫的《紅色騎兵軍》裡面有的小說的篇幅甚至只有一頁到兩頁,但是他可以在那麼小的容量里寫出來蘇聯內戰中普通的紅軍士兵、農民、猶太人的生活狀態。小說家們會以一個小解剖社會的側面,見微知著。明年可見的故事是顯性文本,小說潛藏未能講出的構成潛在文本,讀小說的一種方法是將文本沒有說出的挖掘出來,填補文本意義空缺的部分。

谷崎潤一郎的文學創作有幾個關鍵詞:一是女性崇拜,二是惡魔主義。谷崎潤一郎的母親很早去世,他始終對母親懷有崇拜的情結,母親的形象是崇高和肉慾的結合。另外他創作早期深受波德萊爾和王爾德等西方唯美主義者的影響,認為丑是美學中不可規約的因素,他的作品始終致力於探索病態的畸戀、男性對女性美無條件的崇拜,到了他晚年甚至以自己和自己兒媳的糾葛為底本寫出了《瘋癲老人日記》。谷崎潤一郎這種創作風格讓人難以承受,很多人認為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很「變態」。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基本不掩飾自己的性癖,《瘋癲老人日記》中男主人公甚至用自己兒媳的腳模做菩薩教的雕像,希望自己死後自己的骨骼可以在兒媳的踐踏下咯吱作響。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不道德,喜歡挑戰人們的底線,總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去引誘讀者深入理解人的慾望和文學之間的關係。

男性對女性的崇拜在文學史上屢見不鮮。從但丁描寫貝雅特麗齊、歌德的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再到諾瓦里斯在詩歌創作中把逝去的初戀視為自己與詩歌溝通的關聯,在男性視角的建構下女性常被視為精神美的象徵。女性是藝術在人間的化身,詩歌的源流來自繆斯女神,可以構建一條連貫的崇拜譜系。基督教語境的女性崇拜有其特殊的地方,大詩人對女性的崇拜本身不帶有肉慾,只是傾慕作為藝術化身的女性的精神魅力。她們的地位介於人神之間,人很難產生不潔的想法。但丁在《神曲》中描寫自己看到貝雅特麗齊的場景時,描寫自己被對方的目光壓得抬不起頭,他在這種嚴厲的注視中感受到了愛。在這裡可以看到類似SM的虐戀關係,愛者恆愛,無條件地屈從於對方的美與力。把這種傳統移植到東方文化中就會出現一些變化。在東方文化中,沒有理念世界-現象世界的二分,很難產生對女性精神美的絕對崇拜,日本的幾位唯美主義小說家創造的女性形象總帶有肉慾和感官的要素。他們筆下的女性是日本化的,帶有的美麗脆弱易碎。看起來神聖不可侵犯,內里的聲色讓人甘之如飴。性帶來了對美不可遏止的衝動,性又會玷污和摧毀美,這種美是青春的、浪漫的,轉瞬即逝。王爾德在《道連格雷的畫像》描寫格雷懼怕青春消失,作家會擔心因衰老喪失追求美的動力。衰老意味著變醜,無法和美相提並論。谷崎潤一郎寫作《瘋癲老人日記》的筆調很詼諧,把老人塑造成了一個近乎胡鬧的頑童,這種筆法正因為谷崎對美本身的自覺。他意識到了衰老的醜陋,用自嘲的筆法來調侃自己的荒唐,幽默地承認自己不是美的征服者。

  • 《春琴抄》

《春琴抄》這部作品在谷崎潤一郎的作品裡看起來比較特殊,通篇沒有過多露骨的性描寫,它的特質就在於克制和簡潔。這是谷崎潤一郎在向古典主義轉型時期的作品,不像現代主義以來的作品會用大段的心理剖析和情色描寫來展示人物的衝突,甚至到了高潮的部分都是三言兩語交待完,不追求刻意的刺激。從一開始讀者就可以讀到這篇故事來自他人的轉述,讀者和春琴之間至少隔著兩層的文本信息的流轉,文本中的記敘者得到了一本三十頁左右的《鵙屋春琴傳》,通過採訪春琴舊識把整個故事補足,讀者讀到的已經是二手文本。在閱讀過程中記敘者經常會就疑難的地方提出猜想,和讀者商榷。這種距離感讓文本有了更大的拓展空間,也抵消了春琴故事的衝擊性,聽起來更像傳奇,不用過度追求文本的真實性,富有朦朧美。傳奇本身要比現實高那麼一丟丟。

佐助和春琴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權力關係:春琴是主佐助是仆;春琴是師傅佐助是弟子。《霸王別姬》當中師傅和弟子之間這種明確的權力等差是戲曲得以傳承的一個重要前提。有關師傅在,程蝶衣和段小樓再怎麼鬧彆扭也要和好如初,師傅對徒弟的權威是絕對的。《霸王別姬》的後半部分,戲曲傳承的斷裂另一個表徵是師徒這種關係的解體,程蝶衣喪失了和大家庭的聯繫,和師兄鬧翻、被徒弟背叛,在兩代人之間沒有技藝的有效傳遞,那麼技藝本身的失傳只是早晚的事情,虞姬終究成了絕唱。《春琴抄》花費筆墨去描寫春琴體罰佐助的細節,一彰顯了作者M的樂趣,二詳細表現了二者之間的權力關係。兩人雖然有肉體關係但是在名分上絕對不對等,春琴自身和她的琴藝是這個權力金字塔的拱頂,在政治權力關係中,春琴是絕對的S。

在《春琴抄》中春琴這位核心人物生活充滿了不幸。春琴就像她自己所謄養的天鼓,她的琴聲、她肉身的美都是被關在籠子里的玩物,春琴並不自由。她周邊的人欣賞春琴肉身的美多於欣賞春琴的技藝,他們並未意識到春琴的美的根底何在。可第一個災難給春琴帶來的是全然的不幸,春琴對自己的美近乎無知,她的精心打扮和修飾都是為了取悅他人,而非為了自己。這種美的成立依賴著這樣的一個基本結構:觀察者-美。沒有他人的擁簇,她的美貌也就不存在意義。第二個災難的根源也可以說春琴的美貌,他者的慾望總想輕易佔有春琴的美,得不到就採取卑劣的手段毀掉了春琴的臉。第二次災難的發生以否定的方式取消了春琴所執著的東西,這是一個冷酷的轉折。春琴不再依憑外貌滿足他人,全身心投入琴藝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佐助刺瞎了雙目才深切體會到春琴美的纖毫。他們兩者都通過否定慾望、獻祭自我的方式求取對美更深切的感知。被關在籠子里的天鼓的美是不自由的,天鼓的歌聲、春琴的琴藝、佐助在回憶里日漸清晰的春琴的形象,才是自由且自足的。藝術顛覆了政治權力中S-M的主奴關係,否定了春琴膨脹的自我,對藝術而言,沒有誰比誰更高貴。藝術家都是藝術的犧牲者。留存在人的精神和記憶的美更為長久,只有藝術的歌能帶給我們自由,也只有愛,才能催生美。佐助否定了外在感官的愉悅,轉向了內心對美本身的直覺,美內在於人心,和愛者一起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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