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一)

那一刻,江一帆有種世界一瞬崩塌的錯覺。

他是一位美學至上的醫生。才出生三年,他母親就抱著他,流連忘返在各大城市的博物館,畫展,雕塑展;後來長大了些,開始痴迷古典樂,民謠,流行音樂;等上了大學後,健身,攝影,一人一包的身影在大半個中國的美景都有出現過;後來他總結,這世間只要是美的東西,他都很容易痴迷上。二十四歲這年,他又遇見一個讓他痴迷的事情。

那天有一個女人給他打電話,說看見了他在網上的攝影作品,想邀請江一帆給自己拍一組寫真。本來他是不準備去的,因為他畢竟不是專業的,但女人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女人說,一組寫真,我給你十萬。第二天下午兩點,他如約出現在老城區的臨山寺。

站在寺廟前,他還在想,這女人該是有多醜,才會出十萬元,來請他一個醫學生來拍寫真。結果一進佛堂,他看見了一個永生難忘的場景:佛堂前的檀香裊裊而起,佛祖捏花而笑,下面斜倚著一個女人,她一襲酒紅色長裙,如白玉的大腿隱約露出來些,小腿更是纖細,好像沾了些長裙的顏料;她在抽煙,一根染紅了的女士煙,夾在她如蔥的玉指間,她吐出一口煙,像吐出一片優雅的雲。一個女人,一尊金佛,一張蒲團躺在地上。

女人望見了江一帆,眼神淡漠,她說:「你遲到了十三分鐘。」江一帆有些尷尬,他從女人身上移開目光,望向地面。彷彿一柄大鎚砸在了他的胸口,他踉蹌地退了幾步,差點要摔倒。

地上躺著一個僧人,他胸口上有一把尖刀插進去了一半,袈裟上,附近的地上,是一灘鮮紅到刺眼的血。江一帆難以置信地望著女人,女人抽煙道:「不是我做的。」洒脫的模樣完全不管江一帆相不相信,江一帆到僧人身前,摸了摸,已經死透了。

江一帆不明白她為什麼一點也不慌張。

他還沒有報警,警察就來了,女人被帶走的時候,深深地望了江一帆一眼。回去後,江一帆的賬上多了十萬元,他帶去的攝像機還沒有拍照,他想不明白,這一天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女人那句「不是我做的」,一直在他腦海裡面轉悠,最恐怖的是,他好像有些信了。

這完全是沒有理由的,當時現場只有她,她身上也有血跡,那把刀上,也可能有她的指紋,這幾乎可以說是證據確鑿。但江一帆始終覺得,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他拿著女人的十萬元,開始調查。

死的不止有僧人一個,一共有十三名死者,其中有男有女,死亡現場都有目擊者看到這個女人,死亡時間接近,死法也類似,一把刀插進心臟,鮮血在短時間內溢滿胸腔,最後結束生命。有一點讓江一帆注意,這個僧人是個假僧人,但是和案情聯繫不到一起,只是江一帆有一種直覺,就是這件事情和真相有關係。

他是目擊證人,所以在庭審的時候,也出面作證。

那是江一帆第二次見到她,女人站在被告席上,臉上沒有半點妝容,牢獄生活讓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即使如此,也沒辦法掩蓋她那驚心動魄的美。江一帆發現,不光他一直望著她,連台上那個法官大人,都不由自主的望著她,她就像一團光,男人就是逐光的、可憐巴巴的飛蛾。

法官問:「你對判決結果還有什麼疑問?」

女人望向江一帆,他默不作聲,女人說:「沒有。」

退庭後,江一帆直接奔向那個佛堂,警察封鎖住了案發現場,他趁著天黑,偷偷翻過封鎖,和上次一樣,提著攝像機,走進了空蕩蕩的佛堂。他立在淺淺的月光里,佛祖依然在捏花而笑,蒲團靜靜躺在地上,一個人形的白圈替代了屍體,江一帆覺得,少了一個女人,感覺到很違和。

他盤坐在地上,夜涼如水,攝像機閃著紅光,一明一暗,像是它在抽煙。

江一帆在反思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的相信,那個殺人犯的一句話?只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嗎?還是有哪裡不對的地方。江一帆覺得心裡有一個角落藏著個東西,在搔他的癢,可能就是不太對勁的地方,但江一帆就是找不到。他望著外面的樹林,風吹過葉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女人被判了死刑,立即執行。

他費盡了心思,想看她最後一面,唯一的機會,就是看著她死去。他沒有找到任何,女人不是兇手的證據,但也沒有說服他自己。

江一帆通過關係,終於找到了機會,做死刑現場的醫生助手。

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年輕人。他戴著眼鏡,神色有些激動,他悄悄對江一帆說,聽說今天要死的是一個超級大美女!江一帆望了他一眼,覺得有些恐懼,他鏡片下面的小眼睛裡,透著一股子歇斯底里的瘋狂,江一帆有點疑惑,這樣的人是怎麼當上醫生的。

女人被兩名武警帶了進來,隔著玻璃,江一帆看見她的臉更加蒼白了,數月的囚禁生活,讓她多了一層病容。她是化了妝的,也許是她最後的請求吧。和第一次見到她一樣,依然是那麼美麗,那樣的完美。她抬起頭,望向了江一帆的方向,臉色終於不再那麼淡然了,眼神閃爍,好像有些恐懼。

江一帆心知,任何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都會有些恐懼吧。

她躺在那張橘紅色的椅子上,任由他們綁住自己的手腳,一個帶著口罩的醫生,慢慢從盒子里,拿出一個有著藍色液體的針管。不知道女人這個時候,是怎麼想的,但江一帆只覺得一隻強有力的大手,那一瞬間抓住了自己的心臟,讓他呼吸困難。

房間里的氣氛凝固了,所有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望著那根針管,一點點地把藍色液體,推入女人的身體。女人睜大著眼睛,胸口開始起伏,半分鐘後,就不動了。

她的身體,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但那種讓人悸動的感覺不見了。

那一刻,江一帆有種世界崩塌的錯覺。

就像一個風景建築師,親眼看著美輪美奐的圓明園焚燒;一個畫家,親眼看著梵高死去;一個詩人,親眼望著火車碾過海子的身體。這是美的毀滅,一種讓人窒息的絕望。

如果在別的時候遇見這個女人,如果和她在一起,哪怕僅僅只是望著,也就足夠了。

江一帆恍恍惚惚的走了出來,夏日下的街道讓人覺得炙熱難耐,他的心中卻彷彿千里冰封。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不小心被一輛車撞翻在地上,他下意識地說了聲「對不起」,不等回復就繼續爬起來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順著路一直走到郊區,這裡已經可以望見零零星星的菜地,和遠方宛如綠海的麥田。黃昏的晚霞鋪在天空上,像是一張桌布,上面盛著人間百態,萬物都是渺小的,無論是連殺十三個人的殺人犯,或者是可能有一個人被冤死,也都不過是這個世界餐後吐出的煙圈,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一瞬,江一帆望到了雲間依稀的一張佛臉,他面露慈悲的笑。在這盛大的笑容中,江一帆緩緩趴在地上,閉上了眼睛,一直到天漸漸黑了。

醫院的鑒定是右腿骨裂,江一帆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他的家人不在同一個城市,只能他自己去辦出院手續。正當他拄著拐杖,往醫院的前台走去的時候,他突然在電梯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是一個纖細的背影,江一帆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背影,一直盯著她走進電梯,慢慢地轉過身,面向著江一帆。

(未完待續)

時隔兩個月,我回來了,這次帶來的是一篇叫做《紅》的故事。

「紅」是個很奇妙的顏色,它會讓人聯想到血腥,也會讓人聯想到誘惑,或者是——致命的誘惑。

接下來我所要講的,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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