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山中賞秋月
說起山上的月亮,自然會想到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蘇東坡也在《前赤壁賦》中寫過:「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賞月絕佳處,須得有山,更離不開水。然而,我幼時居於高山之間,不能泛舟賞月,也無法想像一葦渡江,去領略縹緲的浪漫情致。對中秋節的印象,只是家人聚在一起吃個團圓飯。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中秋節,正是在山上度過的。山看上去不高,是個圓圓的糰子模樣,海拔卻不低。它是大山之上長出來的小山,彷彿長臂猿的手指尖。學校很小,在山頂,由廟宇改建而來。小孩子們歡騰且喧嘩,白日里熱鬧不已。放學之後,學生們都會回到半山腰的村落,一些家在校外的老師也離開了,學校瞬間冷清下來。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還有幾位外地來的年輕老師。
吃過晚飯,時間尚早。傍晚可以爬山,或者踩著田坎散步消食。夜裡的時間卻不好打發。當時的娛樂大約有兩項,女的看電視,男的打牌。我跟著看了許多電視劇,劇情記不得了,只記得看到女主角哭泣,也學著大人的樣子抹眼淚。男老師們每晚都打牌,輸了就裁紙條,貼在下巴上,叫做貼「鬍子」。運氣不好的,一個晚上會貼滿臉的紙條。若是停電,看不成電視,打牌也受影響,會更無聊些。
那個美好的中秋夜,正是源於停電。有一位愛開玩笑的男老師,熱衷於「狼來了」戲碼,喊了幾次「電來了」,騙我們匆匆拉一下電燈開關,重回失望。我漫無目的走在操場上,瞧見山坳里緩緩升起一輪圓月,清光遍灑,素潔皎凈,遂邀父母同看。父母跟大伙兒商量了一番,搬了幾張課桌,在操場中央拼了個大桌子,擺放了一些吃食。
食物與中秋似有關聯,卻關聯甚微。有酒,不是香濃的桂花酒,只是便宜的白酒,二兩裝的《詩仙太白》,簡稱小詩仙。貼在酒瓶上的標籤,簡單畫了個李白舉杯邀明月。有餅,不是軟糯的蘇式月餅,只是附近作坊生產的麻餅,皮很硬,內里的冰糖也硬得咯牙。至於流黃的螃蟹,香酥的糕點,爽口的時令水果,都僅存於傳說中。
大家圍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母親在旁邊支了個爐子,炒著幾樣家常菜,有臘肉,土豆絲,豆腐。香氣出來了,節日的氣氛也慢慢起來了。我仰著頭,凝視月亮皓月當空。
世上的月亮有很多種。那時候,我雖尚未出過遠門,也在詩詞文章里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月亮。上海的月亮很富態,北京的月亮很大氣,蘇州的月亮很雅緻,新疆的月亮很豪放。照見戀人的月亮很羞怯,如蘇東坡《洞仙歌》:「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敧枕釵橫鬢亂。」照見親人的月亮很蕭索,如杜甫《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那晚的月亮十分明亮,變幻無窮,好似集齊了千百種月亮的情態。如果說初升的月亮是少女,那麼中天的月亮就是百變女郎。雖是晴空,天上依然深深淺淺堆積了些雲彩。她奮不顧身地投於雲海,每穿過一層雲影,就會換一張臉,色澤和形狀都有些微的變化。有時候步履匆匆,變化也匆匆,好像表演川劇變臉;有時步子慢一些,躲在雲里許久不出來。年輕的老師們會問:「喂,你為什麼不出來,該不是躲在裡面吃月餅吧?」有人回答:「吃月餅要不了那麼久,也許是躲在裡面偷喝酒呢。」又有人感慨:「是么,月亮真懂享受呢。」語氣里滿是羨慕。
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單調,物質也不富足。常住學校的年輕老師,只有寒假和暑假才能回家去。沒有食堂,都是自己做飯。附近沒有大商店,原材料匱乏。母親時常讓我送一些鹹菜香腸給他們,作為下飯菜。平時的日子過得粗糙,看著月亮,才找回了些許詩意。痴迷於電視劇的女老師和痴迷於撲克牌的男老師,終於嗅到了空氣里青草的味道,聆聽到了啾啾蟲鳴。
吃過晚飯,涼風驟起,寒意漸增。那位喜歡開玩笑的男老師對年輕的女老師說:「今晚的月色真美。」女老師也許看過夏目漱石的小典故,面露羞澀:「如果有水就更好了。」她頓了頓:「聽說,世上最美好之物,儘是水中月、鏡中花。」
「這就給你看水中月亮。」男老師拿過杯子,給她斟了滿滿的酒,裡面飄蕩著一點小小的月亮。他們杯子相碰,震碎了許多個月亮。
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們索性出了校門,踏上石階,沿小路走了一遭。銀色大地上,雲影攜風而來。雲影掠過野生的竹林,風吹竹葉,颯颯作響。雲影掠過低矮的松樹,松濤陣陣,松塔掉落在綿軟的松針上。月影遠去。月光投在大片野草上。似鶴羽的荻花、似積雪的火草花,泛起暖洋洋的香霧,彷彿某種致幻的迷藥。茫茫的遠山成了汪洋大海。那一刻,我彷彿也乘上了一葉扁舟,去捕捉水中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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