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你不曾懂,後來,你不再想說|蔣捷《虞美人》

「聽雨」的意蘊

雨是一個給人矛盾感覺的東西。

趕路時遇到的傾盆大雨讓人厭煩,吹面不寒時節,撲面的濛濛細雨讓人莞爾,而身處家中時,窗外淅瀝的雨聲,則無端讓人感到寧靜和安穩。

雨是讓人喜,還是讓人厭,跟雨本身的大小有關,跟它是生活的調味劑還是攔路虎有關,也跟遇到它時的年齡和心境有關。

幼時,我不喜陰雨天氣,因為在沒有形而上悲歡的年齡,對事物的判定,大多隻看它的實用意義。後來,我仍不喜陰,卻偶爾會喜歡雨。

最喜歡的,是夜窗聽雨的感覺。

時節,四季皆宜;燈,夜晚宜檯燈,若是凌晨,則以無燈為宜;辰光,越晚越佳。

一扇窗一堵牆,便隔斷室外的流離和室內的安寧,將其溝通起來的,是淅瀝不停的雨聲。

雨不宜太大,也不宜太小。太大讓人栗懼,太小則無法營造意境。

何種意境?那是一種身處擾攘世事中難得的靜謐和疏離,伴著有節奏感的雨聲,暫離一切凡塵雜念,只覺世界此刻無限小,無限靜,時間似乎永不向前。

聽雨是我的個人體驗,但讀古詩詞能看出來,這也是古往今來人所共有的體驗。

有人說寫雨寫得最好的詩是杜甫的《春夜喜雨》,雖然我也算老杜的粉絲,但實在不能苟同這種說法。

此詩寫雨,是以客觀之筆白描,而「春夜喜雨」之題,不難看出他對此雨的感覺,更多來自於雨的功用,而非雨作為自然情境給人的情緒影響。

若說動人,蔣捷的這首《虞美人 聽雨》顯然更能讓人讀到心裡去。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憑藉物與寄託

《虞美人》一調,初詠虞姬。虞姬,美人也,而此調音韻流轉,也有美人風味。詞共八句,每兩句一轉韻,仄、平互轉,有錯落之致。

尤其是上下片末尾的九字句,或作六三、或作四五,往往是全詞出彩之處。如李煜《虞美人》結句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即是此例。

蔣捷的這首《虞美人》,題為「聽雨」,其實是寫人生境遇,雨只是一個憑藉物而已。

最開始,他是優遊歲月的少年。雨來時,紅燭燈昏,羅帳半掩。旖旎春光之下,雨還是不曾落進他心裡的配角。

後來,他是經過了人生沉浮和輾轉的江湖客。雨來時,江闊雲低,斷雁西風。孤雁和冷雨,此時都是他內心的映照和投射。

再後來,他是看慣了悲歡離合的老者。雨來時,點點滴滴,都能喚起些什麼,又好似都已經波瀾不驚。

少年聽雨,人與境相映,乃綺艷之境;中年聽雨,人與境相諧,乃蒼茫之境;老年聽雨,人與境相化,乃似淡實濃之境。

在詞中,雨是描繪人生經驗的形象化憑藉物,醉翁之意,原不在酒。這種寫法,在詩詞中並不罕見。其中有名的,如呂本中的《採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團是幾時。

這首詞以「月」為憑藉,其意在相思恨別。又用錢鍾書所云的「喻之兩柄」的方法。

所謂「喻之兩柄」,錢鍾書解釋為:「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辭之學,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人手當擇所執。」

即用同一個的事物,作正反二方面的比喻,褒貶、愛憎、好惡相反,但意旨相同。

呂本中的這首詞,正是因為巧妙地使用了這種方法,歷來為人所稱道。

對比與巧拙

更引人注目的一點,是詞中對比的用法。

少年、中年、老年,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自然有不同的心境。

在詩詞之中運用對比,其好處是能夠用最短的篇幅,集中、強烈地展現出今昔變化,最有名的,無過於辛棄疾的《醜奴兒 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但是,這樣的寫法也並非全無弊端——對稱的形式雖然能營造美感,將所有表達的情緒具體化,但過於對稱的形式,不免讓人覺得雕琢;過於具體的情境,又讓情感顯得扁平。

這涉及到中國文學中的一個經典話題——「巧拙」。巧和拙,各有其擁躉,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學形式、不同的流派中,尚巧還是尚拙,並無定論。

譬如,就詩詞而言,自古至今,大抵是「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由拙變巧,由渾樸變細緻;以一代而言,大概也是早期樸拙,後期雕刻之功較深。

但大多數人會認同《老子》的話「大巧若拙,大辯若訥」——亦即表面的形式之巧,並非真巧大巧;巧在意蘊,巧在意境,才是更高的境界。

這自然會將以形式之機巧名世的作品陷入某種尷尬之境——「你雖然巧,但是格調不甚高」。此外,過於追求形式巧妙的作品,難免會初見驚艷,細看不過爾爾,久之更覺不耐咀嚼。

不過,這首《虞美人》非常精準地把握了「巧」的限度。它有對比,但並非完全對稱的對比——上片寫少年、中年,下片寫而今(老年)並總說,用「時間——境遇」的相同結構,但表達方式卻並不重複。

且《虞美人》一調,並非像《玉樓春》這樣的每句字數相同,也不像《醜奴兒》這樣,上下闋相同且每闋內部也對稱。

它上下闋同,但四句分別為七字、五字、七字、九字,詞調的參差感加上詞意的對稱感,形成了一種協調的平衡。

再來說說對比。

對比是一種高效的表達方式。雖然在真實的人生中,總結出某種確定的人生經驗,一定需要漫長的時間和豐富的體驗,但在文學作品中,省略過程而只呈現結果,必然會帶來強烈的情感衝擊,也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共鳴從何而來?因為對比的結構,往往是用「得-失」、「懵懂-覺悟」、「執著-放下」等意蘊作為內核,再外化為不同的形式和內容。而這些意蘊,無疑存在於所有人的人生經驗中。

蔣捷此詞,曾深深打動過我。初讀時,我是雖未歷「紅燭昏羅帳」之境,但壯志在懷的少年;再回首時,我已看過蒼山冷月,卻尚未雙鬢星星。

艱難困苦之中,它是我曾經吟哦過的詞之一。

失去的曾懷念過,執著的曾放下過,迷惑的曾撥雲見日過,便知道——那時我不曾懂,當我懂得後,卻往往不再想說出來。

正如黃宗羲的詩所寫的:「年少雞鳴方就枕,老人枕上待雞鳴。轉頭三十餘年夢,不道消磨只數聲。」多少事,逃不過初時鄭重,後來草草。

時光,不過是一聲嘆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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