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的墓園,與「鬼」談心
我有一項不怎麼討人喜歡的愛好,逛墓園。
最早是在澳門旅行的時候,不意闖入市中心的一片「西洋墳場」,墳地正中央是粉綠色葡式小教堂,錯落有致的墓碑嵌著大小各異的十字架。
距離大三巴牌坊不到五百米,那裡人們在瘋狂地搶購手信、拍「到此一游」的合影,而這裡卻沒有人說話,全都是我不認識卻安靜的靈魂。
澳門西洋墳場
再後來是菲律賓馬尼拉的華僑義山,被稱為最奢華的華人墓園。這裡葬的大多數從福建背井離鄉來的移民及後代,為解不能落葉歸根的遺恨,只好拚命將自己的墓地打造成生前最想住的樣子。
有江南庭院似的豪宅,有天主教堂般的,還有潮汕民居式樣的,甚至還帶衛生間和各種家用電器,全是貨真價實的。
馬尼拉華僑義山
逛這些墓園的時候,比起緬懷先人,更像是觀光,墓園早就成為了一項旅遊資源,尤其是各種皇陵,我們的秦始皇兵馬俑、越南胡志明陵、埃及的胡夫金字塔,幾乎是每個城市的臉。
開羅死人城
日本卻很奇怪,京都、大阪、奈良一帶有著數不清的天皇陵,卻幾乎沒有旅行團會把「參觀天皇陵」作為觀光項目。
不過也沒有辦法,日本天皇陵不對公眾開放,前幾年宮內廳宣布要開放11座皇陵,結果也只是對考古學者而已。
大阪堺市大仙町的仁德天皇陵,被稱為日本第一皇陵,前方後圓的經典形狀,四周圍著水,中間一個同樣形狀的小綠洲。
仁德天皇陵(圖片來自網路)
只要在地圖上看到類似的圖形,基本上就一定是天皇陵沒錯了。
去奈良平城宮跡附近朋友家做客時,曾路過一片被水包圍的熱帶森林似的地方,後來才知道是古墳,再一看地圖,天哪,這朋友家居然擠在一堆古墳中間。
遠遠望去,掩蓋在鬱鬱蔥蔥樹林中的湖心島讓人無限遐想。日本向來給人很緊湊很密集的感覺,當你站在這些古墳皇陵面前,卻難得覺得自己很渺小天地很開闊。
奈良平城宮跡
京都出了名的寺廟神社多,還應該加一項,墓地多,畢竟當過那麼多年的古都。數量一多,自然就顯得不張揚了。
有次從城南宮看完梅花騎車回家,半路口渴,就在街角小花園的販賣機買了瓶飲料,打算坐下休息會再走。仔細一看,這小花園居然是白河天皇陵。
這位天皇要是知道他在千年之後,因為門口放著一台自動販賣機才被人發現,不知作何感啊!
京都的墓,不論天皇陵,還是平民百姓的,全都貫徹京都一向的風格,有種洗盡鉛華後的樸實。
自從德川時代中期開始,普通人家一般在寺廟或神社的附近建家族墓,上面刻著家族的姓,通過供養墓以達到凈化故人靈魂從而成佛的願景。
如今在寺廟後邊看到的墓地,大多是這樣的形式,簡簡單單一塊拋光的立方柱石碑,下面是放置遺骨的「納骨棺」,前方有一對花立て(專指靈前插花用的筒),中間夾著水鉢還有香爐,考究一點的旁邊還有墓志銘和石燈籠。
京都名人墓多,但因為大多歷史久遠,不過做個象徵罷了。像嵐山清涼寺的秀賴首塚、西本願寺大谷本廟的司馬遼太郎、知恩院的千姬墓、本能寺的織田信長,豐國廟的豐臣秀吉、大德寺的石田三成、護國神社的坂本龍馬、田辺酬恩庵的一休、妙心寺的西田幾多郎……
不過最想拜訪的是位於哲學之道附近的谷崎潤一郎之墓。
關於谷崎的墓有很多傳說,一說是他的墓有兩處,一個位於東京巣鴨慈眼寺他弟弟谷崎精二的墓旁邊,另一說就是京都的法然院。
據說他嫌棄家裡代代利用的日蓮宗墓,又喜歡京都風物和枝垂櫻,於是自己在凈土宗法然院挑了一塊地方,同第三任妻子松子合葬於櫻花樹下。
楓葉季和櫻花季時各去了一次法然院,都是來去匆匆,決定三訪趟法然寺看看。墓地建於寺廟後邊的小山坡上,過了櫻花季,枝垂櫻已經沒有那一樹粉紅來惹眼了。
繞過一座小小的石塔和經塚,憑著不知道哪裡來的直覺,我就一直往上走,看到一棵綠葉盎然的大樹,踏上幾方小石階,是一個用矮灌木圍起來的四方地,地上立著兩塊天然石。
左邊一塊較矮的寫著「寂」,是谷崎潤一郎和夫人合葬墓;右邊一塊較瘦長的寫著「空」,是夫人妹妹重子的夫婦合葬墓。
初夏的陽光晃得有點刺眼,加之又爬了會山坡,氣喘不止,也不知是三訪而得的不容易,還是這空無一人死亡般的寂靜,正好耳機里還放著森田童子的《假如我死了》,
「如果我死了,請悄悄將我忘記吧。寂寞的時候,就在我喜歡的油菜花田裡為我哭泣吧」,突然就難過地想哭。
名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墓志銘,海明威的「恕我不起來了」、葉芝的「對人生,對死亡,給予冷然之一瞥,騎士馳過」、莎翁霸氣的「遷我屍骨者將受亡靈詛咒」。
東京三鷹市禪林寺的太宰治和森鷗外墓卻是沒什麼特色,倒是有位俄國漢學家,死後在墓碑上留下「夢」字,和谷崎的「寂」有點異曲同工之妙。
「寂」這個字做形容詞時,有寂寞孤獨、凄涼空寂之感;做名詞用時又有古雅樸素、寂靜和圓寂的意思。不管是一語幾關,這大概是陪伴谷崎先生永眠最好的祈願了。
我在石階旁摘了一小束紅色南天竹,插在了石碑前的小水鉢里,頭頂著枝垂櫻,面向哲學之道,左右夾在銀閣寺和南禪寺之間,背靠大文字山,只能感嘆這位唯美派作家太會選地方了。
就在谷崎的墓右邊,是福田平八郎,往下一點是九鬼周造和內藤湖南,再下邊就是那塊「與謝野」了。一些墓碑前放著新鮮的花,有的還有一罐朝日啤酒,大概逝者生前是個嗜酒如命的人。
突然背後一陣腳步聲颼颼而過,轉頭一看,一位背包客模樣的金髮男子穿梭在墓碑間,好奇地看著這些陌生的文字。
同為漢字文化圈還是幸運的,一個「寂」和「空」,這樣僅憑一字展現出的複雜意境,不是字母文化圈的人可以輕易懂得吧。
法然院山門
逛墓地這項愛好,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在廣州,黃花崗烈士陵園等都被開闢成公園性質,早上有晨練下午有踢毽子打羽毛球的,晚飯後我常過去散步,夏天有流螢,大人小孩都在裡面一塊塊寫著「自由不死」的墓碑小道上散步,頗為平常。
黃花崗烈士陵園
這些公園性質的陵園已經世俗化娛樂化了,但國內的私人墓地,除了清明,不太有人會沒事就去逛逛的。尤其是郊區偏僻一點的,一個個異軍突起的墳包包,茅草叢生,總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住在京都,去神社寺廟散步倒是是稀鬆平常的事,住處附近的伏見稻荷大社遊客太多太吵,我就去它旁邊一所寶塔寺,穿過細細長長的上坡山門,是一座古樸的木質大殿,後山就是大片的深草墓園。
最愛的深草墓園
最好是夕陽西下月色初上的時候,沿著墓間開始點燈的上山小道慢慢行,走幾步可以轉身回望,漸漸能俯瞰京都城的夜景。
上到頂,有一座七面宮,春天后廊的木地板上落滿了櫻花,四周被竹林包圍,這裡像是我的秘密花園似的,只告訴了幾個親密的朋友。
只有一人敢大半夜陪我上山,看月亮掛在二重塔的檐角,帶一點酒和零食,脫掉鞋子,盤起腿,靠在七面宮的後廊上聊天吹風。
深草墓園坡頂的神社
若是白天下午,天氣好的時候我就自己過去,帶一本書一壺茶。寺廟在荒僻的小山上,背靠著竹林,人煙稀少,我懷著試一試的心情去找廁所,結果在山崖發現間1平米左右的半封閉式小木屋,一推,居然真的是廁所。
傳統的和式,乾乾淨淨,地上放著替換拖鞋,牆上還掛著擦手毛巾,雖然狹小到連轉身都困難,但是耳邊清風陣陣、鳥語花香,沒有比這更風流瀟洒的廁所了。拉撒不愁,就可以安安心心坐下來和清風墓地為伴看書了。
深草墓園的小廁所
在這裡,很容易就把墓地當做寺廟或神社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如專門供養動物的「貓寺」——稱念寺;雲林寺境內的紫式部墓所;本能寺的信長公廟,似乎都是逛著逛著,一不小心就闖進了後院的墓地。
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這種用石頭簡易組合搭建起了的東西,沒有色彩,也不花哨,低調地如同路邊一塊天然石頭,只是自然而然立在那裡罷了。
貓寺的動物塚
我覺得真的可怕的倒是那些極盡奢華的墓地,非要造成生前所住的樣子,太過於逼真才恐怖:家電設施一應俱全,好不容易前往另一個靜寂世界了,你還要逼他天天看電視,或者燒個ipad給他上網聊天么。
這麼說來,谷崎潤一郎(1886~1965)之墓的確是京都最值得造訪的墓地,他的時代比我們剛剛早一點,不近不遠,讀過他的作品就更有實感,不比那些千百年前的人物,就像個傳說似的。
此刻才領會到,逛墓地,除了享用那孤寂的環境、緬懷先人名士,還在於需要時不時提醒自己一下人生的虛幻。
生活如此艱難,有一個「死亡」做底子,加一點點自欺欺人的覺悟,可能更容易撐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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