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生的囈語
文/@傻鰻
1.
幾條鬣狗在戈壁里撕扯,在融為它們的骨血之前,安哥拉兔也不知今夜會在誰的胃袋裡安眠。
安琛一身灰白色的皮草制服,裹得嚴嚴實實,蜷在清冷的辦公桌前。
像極了戈壁里的那隻安哥拉兔。
我只是個半吊子精神科主治醫師,他也不曾出現在我的患者名單上。
「吳教授,第七批聯覺症患者準備好了嗎?」他有些焦慮。
鐵青色的嗓音刮蹭著耳膜,激起了一身雞皮。
我索性燃起了壁爐。
「安部長,要不要喝點熱茶?外勤組剛從外邊帶回來的,還挺新鮮。」
安琛皺著眉:「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喝他娘的茶!」
我陪著笑:「部長大人,存貨可不多了呀。二十四歲以下的只剩六個。三四十的倒是不少。要不,湊合湊合?」
他嘆了氣:「唉,算了。六個就六個吧。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不知他為何總說「時間不多了」——自從十年前某個喧囂的夜裡,地球莫名其妙打了個寒顫,腥膻味的世界便恢復了冰河時期的清新。之後,便是持續了十年的,前所未有的寧靜、慵懶、安詳。
雖說幾乎已經忘了地表的味道,但我很享受現世的安穩。
可安琛卻總是一副焦慮不堪的模樣,像滾燙石板上的基圍蝦。
但,這並不影響我和他的交易。
作為僅存的唯一一所精神病院,如今已成了牆角的一窩螞蟻。為了獲得更寬鬆優沃的醫療環境,我相信,患者即便是在精神尚未異常的情況下,也是絕不會反對的。
他們只會像愈發頻繁的大型磁暴,更瘋狂地去爭搶稀缺的名額——即使安琛所在的地下反戰指揮中心,需要的只是其中的一小撮。
況且,作為交易條款,安琛帶來的散著腥膻味的肉色鈔票,總能讓我耳邊迴響起十年前城市中心的喧囂。
人無論到了什麼年紀,終歸是懷舊的。
「安部長,那上批患者的尾款,您看什麼時候……」我哈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老式金邊夾鼻眼鏡。
隨著物價莫名其妙地暴漲,這幅寶貝眼鏡花了我十五名患者才換來的。
「這次,你得親自和我走一趟了。錢倒是小事,只是這五年的心血,能不能越過這最後一道坎,就全靠你了。別他娘的給老子搞砸了!」
「心……心血?」
我不知安琛又在耍什麼花樣。
「去了便知。」
安琛這把鋼戳,從相識那天起,便恨不得在我的每一個人生轉折口都狠狠扣上他的烙印。由不得我看清前路,更來不及扳動道岔。
但也不能全怪他。
畢竟,我終歸是懷舊的。
這次,也不例外。
2.
地下反戰指揮中心是神職人員的金色信仰,難民的肉沫暖湯,將軍的血色宿醉,士兵的黑色墓碑。
於我而言,它只不過是他娘的半截朗基努斯之槍,始終湊不齊遺失人間的另一半,卻總是杵在心裡。
避之不及,揮之不去。
作為歡迎儀式,我緊急召開了一場高層首腦會議。
除了我和吳晗,其餘十二名參會高層和以往一個鳥樣,分別是穿深色西裝的黑桃K,身著酒紅色直筒裙的黑桃Q,以及其餘幾張撲克。
可能因為是頭一次見面,吳晗也偽裝成了其中一員。
十三張牌,正好湊成一副同花順。
除了吳晗一直在吧唧嘴,像躺在乾涸河灘上的鯰魚,剩下的幾十分鐘里便是冗長的提案,表決,提案,表決,提案。
「老吳,幹得真他媽漂亮!擱置了兩年的聯覺症潛能發掘提案,總算是通過了。」
我有些激動,畢竟歷時五年的長跑,一路磕磕絆絆,今天終於擺平了那群廢物,熬到了賽點。
吳晗依然像條黏膩的鯰魚,捋著兩撇鬍鬚,問:「『聯覺症』自然沒人比我更了解。可『潛能發掘』是……?」
「走,我帶你見見這次實驗的技術負責人,他可是你的狂熱崇拜者。」
他扶了扶那幅上了年歲的破眼鏡:「見誰都成,全聽您安排。只是,安部長,我那筆尾款……」
雖然五年來,吳晗一直在為地下反戰指揮中心聯覺症潛能發掘的研究源源不斷地提供著試驗品,可對於實驗本身,他並不感興趣。
於他而言,我大概只是台他娘的提款機。
地表之上早已戰火紛爭,滿目瘡痍,老吳卻總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漠不關心。彷彿躲在地下辦公室里數數鈔票,便是他畢生的樂趣。
只要能換到票子,別說什麼患者,就連普通人,在吳晗眼裡也只不過是一個準精神病人,一塊待售的鮮肉,一張粉色支票。
幸虧吳晗的同門師弟——張克迪沒隨他師兄的秉性。
聯覺症患者於小張,猶如機械錶之於工匠,差一分一秒也不行。
只是,他對於實驗品的篩選太過於苛刻,苛刻得有點病態。
若不是他非得用什麼二十四歲以下的聯覺症患者做實驗,說什麼超過半歲也不行,老子也不用費這麼多票子去餵飽老吳這條餓狗。
3.
聯覺症是不可多得的天賦,神的恩賜。
原本處理不同信息的神經細胞,在神的指引下,越過了百億個腦細胞匯成的銀河,連結在一起。
從此,獲得恩賜的幸運兒,嗅覺、味覺、視覺和聽覺之間便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羈絆——靚藍色的屬九和弦,腐敗榴槤味兒的流行曲,永遠是鮭魚紅色的數字6,以及冰鎮西瓜味兒的羅納河星空。
多麼奇妙的基因!
聯覺症誕生的概率不到千分之一,本該被奉若神明,卻被愚民視為異類!
可憐的倖存者為了獲得低等族群的接納,略曉世事後便開始了漫漫無期的自我壓抑,長此以往,未至成年,便已將本能忘卻。
殊不知,對聯覺症的潛能稍加發掘,便可激發出無法想像的魔力!
值得慶幸的是,關於聯覺症潛能發掘的提案總算是通過了無知當權者的審批。
「小張,來,」安琛沖我招手,說到:「你要的人老子可算給你整來了,這回你可別再他娘的給我磨磨嘰嘰!」
安琛這隻石英錶近幾年像是晶振受損,頻率比常人快了好幾倍,咄咄逼人,喋喋不休,令人煩躁。
安琛身後,我的同門師兄吳晗,還是那副老樣子——一幢上了年紀的老式大擺鐘,不緊不慢地晃悠著,彷彿打算就這麼晃晃悠悠地晃到下個世紀。
「小張,原來是你啊。」吳晗似乎有些怨氣:「我在院里待得好好的,你非得把我揪到這鬼地方來做什麼?」
我趕忙迎上去:「師兄,五年前,您構建的『聯覺症潛能發掘』的初步方案,猶如聖經!要不是您離開了指揮中心,哪有我張克迪接手的機會啊!五年了!只可惜我技不如人,眼看實驗終於要成功,只差您這點睛一筆了!」
吳晗捋了捋兩撇山羊鬍,眼鏡在手裡來回擦拭,輕聲道:「有……有這回事嗎?」
「老吳你別扯淡!在『聯覺症』的研究領域,誰不知你吳晗大名啊!」安琛打岔道:「小張,趕緊把方案實施的重點難點向你師兄好好請教請教!」
我趕緊接茬兒:「師兄,走,我帶您參觀咱們的實驗室!」
4.
張克迪的實驗室宛如巨型的藍色鳥蛋。
中央空調貌似出了點故障,毫無節制的溢著寒氣。
泛著藍光的玻璃罩子里,幾十根結構繁雜的機械構造柱拔地而起,像祭祀圖騰柱陣一般錯落有致。
構造柱頂端,安扎著一個個通體透亮、一米見方的玻璃方盒,猶如一座座黑夜裡的燈塔。
盒子里,一具具赤身裸體蜷縮著的軀體,瑟瑟發抖,彷彿祭品!
那一張張因受盡折磨而扭曲的面孔,似曾相識。只是,沒有一點兒人味!。
「你……你們是不是瘋了!」
我禁不住渾身戰慄。
張克迪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師兄,當初不是您說的,『將聯覺症患者置於不受外界干擾的絕對單純的環境之中,方能展現其魅力』嗎?」
我啞口無言。
張克迪又自顧自地說到:「以現在的技術,塑造絕對單純的環境只是妄想。還好,安部長說服了上層,斥巨資才造出了這間環境相對單純的實驗室。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廷達瑞俄斯之卵』」。
廷達瑞俄斯之卵……
我瞥了一眼張克迪胸前的十字架,這才想起,廷達瑞俄斯是古希臘神話中海仙女麗達的丈夫,斯巴達的王!
傳說中,廷達瑞俄斯忘了向阿佛羅狄忒祭祀,便遭到了報復——阿佛洛狄忒讓宙斯化作天鵝,而濫情的眾神之王宙斯醉心於麗達的美麗,趁她在樹林間的河水中沐浴時,誘使麗達與他交歡。也就是在同一天的夜晚,麗達與她的丈夫——廷達瑞俄斯也共度了良宵,最後,她產下了兩枚蛋。一枚孵出波呂丟刻斯和海倫,是麗達與宙斯的後代;而另一枚,孵出了卡斯托爾和克呂泰涅斯特拉,是麗達與廷達瑞俄斯的孩子……
一口涼氣猛灌入肺。
「你……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麼……」
嗓音控制不住地顫抖。
「剛開始倒也沒什麼,只是一些常規刺激,可惜沒什麼進展。後來,不得不提高了實驗強度,高溫暴晒、禁食、噪音炮、七十二小時循環視頻播放之類的,從視覺、聽覺、觸覺等更方面給予充分的刺激。隨著刺激時間的不斷延長,你猜怎麼著?部分低齡化的腔體開始呈現出異化趨勢……」
「腔……腔體?他們可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啊!」我咆哮道。
張克迪被嚇得打了個趔趄,一臉迷茫。
「喲,老吳,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古道熱腸了?」安琛狡黠的雙瞳射出一道冰冷的光,迎上來,摟過我的肩膀,低聲道:「當初你樂滋滋數票子的時候,可不是這幅模樣啊。」
我狂噴:「放你娘的狗屁!你當初不是口口聲聲答應我,能給我的病人提供特供級別的醫療環境么?老子要是知道送來的病人是給你們這些王八犢子做這種喪心病狂的實驗,你安琛就算打死老子,老子也……」
突然,我蔫了聲。
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了我的腦門上。
「吳教授,鬧夠了吧!」安琛似乎失去了耐心,像只發怒的狒狒,嚷嚷道:「你特么整天只知道票子票子票子,窩在你那地下小破辦公室里裝什麼與世無爭,不問世事!怎麼著?想成仙啊?你多久沒到過地表之上了?知不知道外面已經成了什麼模樣了!再不趕緊給老子把這破實驗整出個結果來,老子拉你陪葬!」
5.
這吳晗真是把老子氣得夠嗆!
十年前,地球一次異動,一夜之間回到了冰河時期,人類已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存活環境。 聯合國各大首腦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共享各國的地下軍事堡壘,為倖存者提供避難所,期望著待環境達到適宜人類生存的條件,再重返地表。
這就是「地下反戰指揮中心」的前身。
然而,有一群固執己見的所謂「神的子民」卻非要留在地表之上,無視日益頻繁的太陽磁暴以及越發惡劣的生存環境,執意接受什麼「神之洗禮」。
一群瘋子!
待第十一批勸返小分隊再次登陸地表,三千位訓練有素的青壯年將士只有一人僥倖存活逃回到了地堡,地堡里只會紙上談兵的各大首腦終於接受了現實——遺留在地表上的「神之子民」,終日暴露在有害輻射之下,已異化成了一群毫無理智,嗜血如命的行屍走肉。
於是,「地下反戰指揮中心」正式成立。
作為第十一批勸返小分隊的唯一倖存者,我不得不扛起了地下反戰戰略指揮部部長的重任,吹響了重返地表的集結號。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因為長期不見天日,逐漸呈現群體性心理病症的難民,反倒養肥了吳晗這群庸醫!
外邊的那群怪物都已經把地堡入口堵得嚴嚴實實,眼看著就要變成它們的一灘排泄物,可吳晗這樣本大有可為的所謂的人類的精神導師,卻成了一群心甘情願一輩子在地下苟活的狗懶子!
「外邊的情況我不了解,也和我無關!可你用無辜病人做這種毫無人性的實驗,還有沒有人權!」
吳晗這條老狗不知道今天吃了什麼槍葯,被我用槍指著還這麼火爆。
「人權?躲在這破地堡里不見天日,叫人權?再過幾年,大家都得餓人吃人,這叫人權?明天老子就把你扔到地上餵了那群喪屍,讓你感受一下什麼叫做他!媽!的!人!權!」
吳晗像條受驚過度癩皮狗,終於癱在了地上,氣若遊絲地呢喃著:「好……好吧,反……反正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安部長,啥時候把尾款給我結了……我……我這就回去……」
以我對他的了解,他這幅極力撇清關係的模樣,算是妥協了。
我趕緊趁熱打鐵,說到:「吳教授,我理解你內心深處的掙扎,可是我們不是在作惡,是在拯救世人!反戰指揮中心的首腦們執意要反攻地表,我一直用你當初的提案做擋箭牌,極力反駁。經過了五年,整整五年!終於讓他們相信,如果實驗成功,我們便可以培養出一支又一支完整的『朗基努斯之槍』,將反攻地表的戰爭損失縮減到極致,間接拯救了幾百萬前線將士的生命啊!」
「朗……朗什麼槍?」吳晗半張著嘴,像條鯰魚。
「是『朗基努斯之槍』,又稱『命運之矛』」,小張握著胸前的十字架,一臉興奮地解釋道:「這是我和安部長給成功神化的3號腔體起的名字。」
「我管你朗……朗什麼槍,亂七八糟的幾號腔體,什麼時候給我結尾款?」
「尾款?如果實驗成功,上層便會源源不斷地撥付實驗經費,到時候,老吳你還會在乎這點兒尾款?」
吳晗神情恍惚,拚命地擦拭著眼鏡。
我知道,這事成了。
6.
神話故事裡,羅馬士兵朗基努斯為確認耶穌是否真的已經因刑而死,用一根長矛戳刺耶穌的心臟,突然血水從傷口處噴濺出來,染紅了長矛。
那根長矛便成了宗教聖物,被命名為「朗基努斯之槍」,又稱「命運之矛」。
傳說中只要手持該槍,方圓一百二十尺之內的萬物皆盡臣服,持槍者更可主宰世界的命運。
現實中,朗基努斯之槍確有其物,被先人發現於耶路撒冷,幾經戰亂周折,被截為了兩段,再次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3號腔體成功神化的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朗基努斯之槍」遺失的其中一段,重現於世!」張克迪興奮得像一塊油膩的肥肉,在熱鍋里滋滋作響。
「走,師兄,我帶你見識見識神跡的降臨。」
不由分說,安琛和張克迪生拉硬拽,硬是把我拐進了電梯,呼啦啦來到了那顆藍色鳥蛋,也就是他們口中的「廷達瑞俄斯之卵」的底部。
推開血銹色的鐵門,一股腥臭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這就是3號腔體。師兄,你還記得吧?」
昏暗的房間里密布著咔咔作響的齒輪,蛛網似的數據線,以及各種怪異而冰冷的儀器。
房間中央的手術台式座椅上,映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借著破舊而忽閃的顯示屏散出的暗光,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個具女性的軀體。
「刷!」
燈光一閃。
「干!」我險些跌坐在地上——被銹跡斑斑的鐵鏈固定在座椅上的,的確是位女性,但我不確定到底還能不能算是「女性」,或者說,還能不能算是「人類」。
大約二十來歲的少女模樣。
不敢想像,她究竟在這小黑屋裡忍受了多少凌辱!
原本像潑出的一段牛奶般絲滑細膩的身體,一絲不掛,卻已被污穢遮蔽,布滿血痂,觸目驚心!
幾十條輸液管彷彿周身布滿粘稠液體的赤練蛇,從手臂、腿部、背部鑽入少女的身體,密密麻麻。
汗漬和亂髮掩蓋不了原本清秀的面龐,只是雙瞳已如冬日寒夜,儘是一片灰白。
我的雙腿已是瑟瑟發抖,咒罵聲被憋在胸口,如鯁在咽。
「3號,醒醒!你要的人,我給你帶來了。」
安琛一句話,我瞬間背脊一陣陣發涼,猶如數百隻螞蟻啃食著頭皮,從頭頂一直麻到了腳後跟。
可桌椅上的少女似乎已是失去了意識,紋絲不動,獃滯的雙眼低垂著。
安琛不耐煩地咳了一聲,瞥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沖張克迪擺擺手。
隨著張克迪拉下手閘,如同巨獸嘶吼般的機器轟鳴聲充斥著耳膜,座椅上的少女如同摸了電閘,瘋狂地抽搐著,猙獰的五官叫人不忍直視,排泄物順著座椅的立柱淌了一地,惡臭熏天。
持續了半分鐘後,少女終於停止了抽搐。
她緩緩抬起頭,顫抖著捋了捋髮絲。
慘白的雙唇竟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
嗓音里透著一股異樣的溫暖:「吳醫生,你還記得我么?」
「你是3……3號……」
「下午3點29分。和我四年前猜的一模一樣。還是這身白大褂。」
7.
我和安琛把吳晗從3號腔體的隔離室拽出來的時候,他仍像個卯足發條的發動機,瘋狂地扭動著身體,滿嘴髒話沒有一點兒教授的模樣。
我真沒想到吳晗竟然還能認出3號。
畢竟他送到反戰指揮中心的腔體,前前後後足足有72具。雖然他很細心地給腔體依依編上了號,可3號可是五年前送來的第一批貨,他至今依然沒忘,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記憶力。
「安琛你個王八蛋!你給老子說清楚,剛剛你和3號說的什麼『你要的人』,是他媽什麼意思!」吳晗顯然被嚇得不輕。
「老吳,你先冷靜冷靜,」安琛安撫著吳晗的情緒,說道:「我只負責滿足小張的實驗需求。至於具體情況,還是讓小張和你解釋吧。」
吳晗緩緩裝過頭,因憤怒布滿了血絲的雙眸盯著我,彷彿要把我生吞活剝。
「師……師兄,你聽我說……」
五年前,高層反攻地表的氛圍愈發濃厚。
安琛緊急啟動了聯覺症潛能發掘的實驗。
可師兄吳晗不知什麼原因,離開了指揮中心,躲到一間精神病院當起了主治醫師。
安琛這才找到了我,並從吳晗那弄來了第一批實驗對象——總共20名聯覺症患者,年齡層從8歲至30歲不等。
起初,我嚴格遵循聯覺症研究領域的權威——吳晗的指導意見,對聯覺症患者進行潛意識開發,企圖通過簡單的心理引導及傾向性的生理訓練,把「視—聽」聯覺、「味—音」聯覺等單純的單聯覺症患者,改進為「視—聽—味—觸」等多重聯覺症患者。
畢竟聯覺症患者因其生理及心理構造的特殊性,對於周遭世界的感知,異於常人,若是將其潛能完全開發,或許能創造出改變戰局,甚至改變世界的神物!
可惜,最開始的實驗並沒有什麼進展。
「實驗情況似乎不太樂觀啊,上層給的壓力越來越大了。」安琛似乎有些失望。
「安部長,實驗條件有限,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也有些無奈。
猶豫再三,他突然安慰我道:「沒關係,我來想辦法。」
我不知道安琛最終給高層施了什麼魔咒,半年時間裡,「廷達瑞俄斯之卵」猶如天降神跡,拔地而起。
我也開始採取一些促進實驗進程的必要措施。
我把它們分別關在了廷達瑞俄斯之卵的玻璃方盒裡,從強制播放48小時高分貝噪音和洗腦視頻,到72小時禁食、輕微電擊、大量注射腎上腺素、截肢等等,部分腔體出現了排斥反應,精神和生理狀況出現了異常。
但是,唯獨3號腔體展現出了異於其他腔體的特殊反應。
那是在3號腔體經歷了一次歷時一小時的70攝氏度高溫烘烤之後,我從監視器里發現,它咬破了手指,在玻璃方盒上寫了幾個血字——14:05&5,之後,便昏睡過去。
剛開始,我以為它只是因為在極端環境里待的時間過長,產生了幻覺,便沒有在意。
可難以置信的是,就在兩天之後,5號腔體暴斃身亡!
我下意識瞄了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14:00!
當時,我激動得難以自持!
要知道,雖然時間上有點偏差,可我張克迪也算是創造出了一個準預言家啊!
可稍微冷靜之後,我發現結論下得有些草率——首先,5號腔體是在3號腔體寫下「預言」的兩天之後死去的,且死亡時間與預測時間存在一定偏差;其次,5號腔體因體內注射了大量瘧原蟲,死前出現了持續一周的瘧疾病理反應,隨時有死亡的可能,不能排除3號撞大運的機率;再者,5號腔體與3號腔體的玻璃方盒直線距離不足20米,如果3號通過肉眼觀察5號的病症進行預判,也不是沒有可能。
為了確保研究成果的嚴謹性,我決定再繼續觀察一段時間,並加強了對於3號的生理刺激。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有趣了。
3號似乎是急於證明自己,在接下來愈發殘酷實驗中,它不僅一次又一次地存活下來,而且愈發頻繁地展現自己的預言能力。
在成功預言另外6個腔體的死亡後,3號已經能將死亡時間從「年」、「月」、「日」精確到了「分」;而且,死因及癥狀也寫得分毫不差,3號的整個玻璃方盒一片血紅——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字。
然而,各項指標顯示,3號腔體的生命體征在逐漸衰弱。
為了挽救這彌足珍貴的實驗成果,我準備正式向高層彙報。
可安琛卻阻止了我,說是還要進行最後一次實驗……
8.
對於「預言」這種極具滯後性和不確定性的所謂「超能力」,我和小張有很大分歧。
小張是一個集科學信仰和宗教信仰於一身的結合體。
但我不是。
高層不會因為一個疑似神智失常的少女莫名其妙的一句囈語,而大舉動用兵力。
更不會因此而停止反攻地表的既定戰略目標。
雖然3號少女已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每次與她四目相對,我心裡總是不禁一顫。
但必須進行最後一次雙盲實驗,才能充分證實她的能力,說服高層大力支持聯覺症潛能發掘的提案。
也才能為她提供全面的醫療養護保障。
將3號移送到隔離室後,我輕聲安撫她:「相信我,這是最後一次了。」
凹陷的眼眸。
目光渙散。
沒等我開始闡述實驗流程,她已低下頭,愣愣地望著雙手。
猶豫半晌,她才挑出了一根還未露骨的手指,輕輕咬破,在地上瘋狂地划動。
「我只需要你寫下剩餘12名患者的死亡時間,其餘的事情交給我就好了。如果實驗成功,我們將會給你提供最優沃的環境和難以想像的待遇。」
待我把話說完,地上竟已排列著12名患者的編號和對應的時間節點,血色的。
她抬起頭,原本枯井般的雙眼,竟是一抹化不開的溫柔——
「我……我想見吳醫生。」
我沒敢應聲。
關上隔離室的鐵門,胸口像是受了一記悶拳,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嫉妒。
雖然,她已經……
哎,算了,實驗還得繼續。
9.
「為……為什麼是她!又為什麼是我!」
吳晗聽完了故事的前半段,依然像只發情的猩猩,呲牙裂嘴,死死拽著安琛的衣領,吐沫橫飛。
安琛出乎意料的平靜。
他只是默默地掏出了手槍,再次抵在了吳晗腦門上,示意我繼續。
不知是不是我看走眼了,竟從安琛的眼裡看到一絲液體在涌動。
「師兄,稍安毋躁。」
我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繼續3號的故事。
雙盲實驗流程雖然簡單,但其權威性毋庸置疑:首先,由安琛讓3號腔體預測12個腔體的死亡時間;接著,由我隨機抽取某個腔體的編號;最後,由安琛自行選擇刑具,在預言中該腔體的死亡時間之外,親手結束該腔體的生命。
這相當於通過隨機外力,強行干預未來事件的走向,以達到推翻預言的目的。
我並不支持這種近乎無賴的實驗,明擺著給人下套,有失公允。
可安琛卻固執地堅持己見。
「戰爭本來就充滿了各種不可抗因素和不確定性。無法排除外力干擾的預言,對於反戰指揮中心而言,和精神病人的囈語無異。」安琛說到。
可監控錄像中的安琛,卻有些反常。
堂堂反戰指揮中心戰略部部長,進入17號腔體的玻璃方盒中時,整個人都像廉價的發條玩具一般,在微微地顫抖——是的,我抽到的是17號,在3號的預言中,17號離死亡時間還有兩個月。
他帶著一管注射器,就這麼哆哆嗦嗦地進去了。
最後,17號還是死了!
口唇發紫,粉紅色的泡沫痰像是嘔吐物一般,溢出了嘴角。
死因,是空氣栓塞——通過注射器將大量空氣注入血管中,隨血流到右心,心臟的搏動將空氣與血液攪拌成大量血氣泡,使血液變成泡沫狀充滿心腔,阻礙了靜脈血迴流和向肺動脈的輸出,會造成嚴重循環障礙。患者可有呼吸困難,發紺,致猝死。
實驗失敗了。
3號的預言能力根本經不起考驗!
我有些喪氣,像塊爛泥癱在了椅子上。
「小……小張,」剛從17號腔體的方盒出來的安琛,倚在監控室的門上,有些恍惚,「查……查一查隔離室的監控錄像。」
10.
進入17號玻璃方盒的時候,心臟的搏動像是急促的鼓點,轟擊著我的耳膜。
如果3號的預言無誤,17號的死期仍未到。
也就是說,如果我選擇殺傷力較強的銳器,無異於為17號提供了肆意屠宰我的兇器。
畢竟,我一直沒敢讓3號預測我的死亡時間。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未卜先知不一定是什麼好事。
可當我講注射器的針管插入17號靜脈的時候,他出乎意料的平靜。
17號結束了最後一陣抽搐,我耳邊卻憑空響起了空靈而滲人的聲音:「嘻嘻,還是被我猜到了。」
是3號的聲音!
我瘋狂地奔向監控室,調出監控錄像。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恐懼——
20:08,也就是在17號死前的半小時,隔離室的監視器里,3號突然劃破了手腕,瘋狂地在地上塗抹著。泊泊而出的鮮血肆意橫流,之前她關於12名患者的死亡預言被依依覆沒,變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緊接著,她又沾了沾血液,一筆一划地寫下了幾個字——5/18/20:38&17&Ⅱ。然後,沖著監控鏡頭,擺出一張似哭似笑的臉,呢喃著吳晗的名字,昏了過去。
5月18日,就是今天。
20:08,我出現器械室的監視畫面里,取出了注射器。
而20:38,正是17號停止了動彈的時間。
「所以,3號預言的能力,遠超出了你我的想像!」
我沖著漸漸恢復平靜的吳晗,嚷到。
吳晗蹲坐在牆角,蜷縮成一團,恐懼夾雜著不安,問到:「可……『Ⅱ』又代表著什麼?」
「我問過,她說『Ⅱ』指的是我。」
「為什麼是『Ⅱ』?」
「她沒說,」我深吸一口氣:「或許和我們一樣,在她眼裡,我們也不過只是一個一個的編號而已。」
話一出口,吳晗、張克迪都不禁渾身一顫,被未知力量支配的恐懼侵襲全身。
「那次實驗之後,高層第一次承認了3號的能力。在接下來的數次小規模反攻地表戰役中,在3號預言的庇佑下,士兵的傷亡規模一度降到了5%。」
我緩了緩,又道:「可是,不知3號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念念不忘我對她的承諾,接下里的預言數據出現了異常波動,直接導致3支反攻地表小分隊全軍覆沒。整整三萬餘名功勛累累的將士自從出了地堡,便再也沒有一點兒消息。」
「所以,你就是『朗基努斯之槍』遺失的另一半!」張克迪沖著吳晗說到。
「為什麼……為什麼不早和我說!」吳晗把眼鏡重重摔到了地上。
「因為,當時我們已經決定,批量生產3號腔體。」張克迪吐出含在嘴裡的十字架,接著道:「通過各項數據對比,我發現3號腔體與其他試驗品唯一的區別,就是年齡——3號24周歲,20個實驗品中,只有它是在30周歲以下的。聯覺症患者會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被社會同化,病症呈現線性衰退。或許,年齡的優勢便是3號成功神化的關鍵!於是,我和安部長決定,從你那大批購進24周歲左右的實驗品,按照3號腔體的實驗記錄,批量複製。」
「如果讓你知道了實驗細節,以你的性格,怎麼可能和我們進行交易?」我說到:「所以,我決定瞞著你。」
「這次把你帶來,只是為了在3號的複製品成型之前,暫時穩住3號的情緒。畢竟,她還是有點剩餘價值的。」
11.
「好……好吧,讓我和3號單獨聊一聊。」
我強裝鎮定,手心已是抹了膠一般的黏膩。
「這樣也好,不過,要小心。」安琛一臉偽善。
安琛和張克迪已不再是當初的他們了。
他們已成了兩條不折不扣的瘋狗:一條為了所謂的科研抱負,一條為了所謂的大局觀,泯滅了最後一點兒人性!
要不是……要不是當初3號還在精神病院的時候,我一時沒忍住……
剛剛在隔離室里,她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百轉千回,讓我深陷其中。
哪怕只有一丁點機會,我都要帶著3號逃離這個魔窟!
隔離室里,一片昏暗。
「吳醫生,你來啦……」
甜膩的嗓音讓我心有餘悸。
借著微弱的顯示器熒光,我摸到了一身傷痕,憔悴不堪的3號身邊。
「噓!」
我示意3號保持安靜。
面對一堆束縛著她的繁雜器械,卻是不知道所措。
「你知道這些破玩意兒怎麼卸下來嗎?我要帶你走!」我盡量壓低了嗓音。
「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3號疲倦的面容上竟擠出了一絲笑意。
「有話回去再說,咱們得先逃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卸下她身上纏繞的線管,像是在修理一台精密的儀器。
她卻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呢喃著。
「你知道,這五年里,我有多想你嗎?」
「我還以為你真的忘了我了呢!」
「你可不可別再拋下我了,留在這陪著我吧。」
「我們走不掉的,這屋裡有十三個攝像頭,他們指不定就在監控室里看著我倆呢。」
只聽身後「咔嚓」一聲,我頭皮一緊,沖向了隔離室的鐵門。
可鐵門的電子鎖,已牢牢鎖住。
我拚命地捶打著鐵門,可除了一聲聲悶響,外邊沒有一點兒動靜。
像是嚴冬里被潑了一盆冰水,我癱在地上。
「別急,聽我的,你先找個角落藏好。今天星期三,再過五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會有人來的。只要把他解決掉,我們就能出去了。」3號說完,便用她那琥珀般雙攝魂的雙眼凝望著我,一言不發。
12.
漫長的五個小時。
鐵門「砰」的一聲巨響,驚醒了在角落昏睡的我。
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張克迪手裡攥著個空酒瓶,搖搖晃晃地踱到了3號的手術座椅旁。
「我的3號,一個周沒見了,有沒有想我呀?」
他一臉淫笑,手忙腳亂地解開皮帶,褪下褲子。
3號像只受驚的兔子,在手術座椅上無助地扭動著。
像是早已搖搖欲墜的堤壩終於被崩開一道缺口,血液奔涌著衝上頭頂,我從角落射出,撲到了他的背上。
他醉醺醺的,腳下一個趔趄,仰身倒下,把我重重壓倒在地,背部被撕裂一般,疼得我呲牙裂嘴。
他顯然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狀況,四肢在半空慌亂地掙扎著,嘴裡像灌了漿糊,含含糊糊,罵罵咧咧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似乎是抓著了他的十字架鏈子,死命地拽緊。
他像只困獸,掙扎著,青筋暴起,嘶吼聲被我悶在了口中。
我雙腿發力,緊扣著他的下盤。
隨著最後一次發力,他的四肢終於僵直在了半空。
我也精疲力盡,癱軟在地上。
「終於要結束了,走……」
「嘭!」
身後,一記槍響。
我只覺胸口一陣鑽心的刺痛,眼前只剩一片模糊。
13.
緩緩放下還在發燙的槍口。
我還像在夢遊一般,眼前的一切太過於混亂。
「發……發生了什麼?」我的牙關在打顫。
「吳……吳醫生想把我拐走,小張他……他想猥褻我!」3號斷斷續續的啜泣變成了持續不斷的嗚咽聲,「安部長,要不是你,我……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忍不住,想上前安撫她的情緒,手卻僵在半空。
腦海中閃過一道強光。
我再次舉起了手槍,抵在了她的腦門上。
「你想誆我!」我惡狠狠地說道:「當年,你一定也是用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勾引首腦層,才讓半數成員通過了聯覺症潛能開發方案,對吧?難怪我一提起你,那群廢物劃撥實驗經費的時候一個比一個痛快!枉我還一直以為你是被他們強迫的,替你忿忿不平!沒想到,你又估計重施,打上了小張和老吳的主意!還好老子激靈,差點兒也被你這個賤人騙了!」
3號低下了頭,又緩緩抬起,臉上已是一副淡然的神情。
「沒想到,人格回溯還是有些不穩定,」她抽了抽嘴角,嫣然一笑,道:「不過這段時間辛苦你了,Ⅱ號。謝謝你,幫我找回了遺失的Ⅰ號人格。」
惶恐間,一眨眼,我已赤身裸體,被鎖在了手術座椅上。
冰冷的槍口抵在我的腦門上。
而3號,就在站我剛才的位置。
她穿著我的皮草制服,胸前的十字架異常晃眼。
她推了推金邊夾鼻眼鏡,幽幽地說道:「一切都結束了,安息吧。」
砰!
14.
地下反戰指揮中心的會議室里,十二名首腦圍繞在圓桌旁。
氣氛嚴肅。
一名面容姣好,氣質不凡的妙齡女子身著灰白色皮草制服,款款踱步而來。
「安部長,明天……」一位身著深色西裝的老者話到一半。
卻見女子輕輕搖了搖頭,一臉神秘。
「是……是張克迪?」另一位身著酒紅色直筒裙的中年婦女試探著問道。
女子莞爾一笑,沒有作聲。
「吳……吳教授?」
女子還是搖了搖頭,扶著鏡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回來了。」
圓桌之上,紛紛交頭接耳,一陣窸窸窣窣議論聲。
直到老者清了清嗓子,會議室才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所以,關於明天的最終反擊戰,我方有幾成傷亡?」老者神色嚴厲。
「零。」
女子顧不上身後炸開了鍋似的歡呼聲,轉身離開了會議室。
15.
廷達瑞俄斯之卵。
晶瑩剔透的玻璃方盒中。
女子蜷縮在一角,哭得撕心裂肺。
她抽泣著,用胸前的十字架,劃破了手指,在玻璃幕牆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幾個字——tonight/23:59&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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