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箋紅信出牆來

前朝有個書生叫柳子明,他獨自在山中一座荒廢的寺廟讀書已經半年,恰逢六月梅雨,檐頂破陋致屋內進水不絕,柳子明不得不出山借住在附近的農人家裡。

等梅雨過去,天氣回晴,柳子明便謝別農人,又回破廟去住。

雨後山路泥濕,柳子明行至寺廟山門,鞋上衣服上已沾了不少碎葉。柳子明停在山門前拍打山泥,低頭卻看到山門上落著一個紅色信函。

柳子明拾起信函,信函很輕,一側微微有些濕,函上未寫字,也未封口,但信函內卻放著一張信箋。柳子明掏出信箋,箋上帶有胭脂香,並寫著幾行端秀的詞句,像是女子手筆:

梅雨細,曉風微。倚樓人聽欲沾衣。

柳子明知是宋人晏幾道填的幾首《鷓鴣天》里的一句,他平日也喜歡晏幾道的詞,因此對這句剛好應了梅雨季的詞頗為親切,只是為何出現在這荒山野嶺的破廟前,卻讓他摸不著頭緒。

柳子明回屋將信箋上的詞反覆又看了幾遍,才小心收好,拿出朱子《集注》來讀。只是嘴裡雖念著之乎者也,心裡卻依舊想著那張信箋。

次日,柳子明照舊在屋內讀書,但讀至正午,心神總是不寧,於是便出寺散心。剛到山門,但見地上又是一個紅色信函。

柳子明忙拾起後掏出裡面的信箋,箋上仍是那行端秀小楷抄的晏幾道詞:

花不語,水空流,年年拼的為花愁。

柳子明又驚又喜,回屋並昨日的信箋一併拿出細品。

柳子明自幼父母家教嚴苛,禁止他與外人接觸,於是生性不免有些孤僻,旁人眼裡他只懂讀書,偏又屢試不中。前些年父母先後離世,更無人上門為他提親,年紀已經二十餘卻仍未婚娶,甚至也沒考中半個功名,於是自己決意躲進山裡讀書,本想就此孤獨終老。

他平生唯一搭過話的女性只有自己母親,但私底下卻又羨慕才子佳人的故事。這次連日收到兩封女子手書的信箋,箋上的桂香與端秀的字跡,都不由惹得他浮想聯翩。

他一會兒猜測這不知是哪個多愁善感的姑娘抄寫的詩詞,莫非是相中自己,於是託人悄悄送來當作信物?又或是什麼狐仙女鬼,日日夜夜隔牆聽自己讀書,竟然生了愛慕之情?

他越想越激動,居然夜不能寐,於是天微微涼,又跑去山門看是否有新的信箋。

晨曦的陽光灑在空蕩蕩的山門上,這次地上並無信函的影子。

柳子明暗想自己一定是太過著急,出來的太早。於是又跑回寺里,直到正午過了,才又到山門處尋視。卻仍不見地上有新的信函。

柳子明大為失望,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樣子頗有些神不守舍。

這時,忽的吹起一陣山風,吹得柳子明直抬袖遮臉,等山風過去,柳子明放下袖子,突然驚喜的「啊」了一聲,原來腳下又出現了那封讓他朝思暮想的信函。

柳子明拾起信函,方待要抽出信箋,又不免心生疑惑,莫非這每日的信箋都是山風送來的?

柳子明將信函收好,向著山風吹來的方向走了幾百步,卻看到一條由山頂流下的小溪,他忽地想到每封信函都是一側微微有些濕潤,於是猜度這些信箋莫不都是隨溪漂下,再被山風吹到山門前的?

柳子明於是溯溪而上,不多時,居然來到山頂一座莊園前。那條小溪正是從牆上一個小洞里流出。

柳子明半年前雖就已經搬入山中,但向來只在廟中讀書,極少出去走動,山中是否有其他人居住,這處莊園住的又是人是鬼,他也不敢確定,於是又順牆走到正門,看到大門虛掩,裡面隱隱綽綽,倒似是有人。

柳子明擔心這是狐妖的住所,不敢上前,於是轉身下了山,想到之前收留他的農家那裡打聽山上莊園的主人。

農人告訴柳子明,山頂莊園是某個原籍本地,在京中做官的陳姓老爺,陳老爺一年前退休回來,便在山上置辦了莊園,與家眷從此住下。

柳子明知道不是狐仙野鬼,心中大定,又問這陳老爺可有子女。農人略一思忖,道,倒是有個女兒,年紀大約十七八,據說尚待字閨中。

柳子明內心歡喜,他回到破廟,打開先前撿到的信函,上面仍是一首晏幾道的詞,只有一句:

鳳樓人待錦書來。

柳子明心想,這陳姑娘莫不是久在閨中寂寞,等人與她書信,才一天天往溪水裡投信箋?

柳子明於是也找來筆墨,想著要不要給這陳家小姐寫封回信。但又怕寫別的內容,萬一被陳家其他人看到會有麻煩,於是決意也抄幾句晏幾道的詞回她。這樣陳家小姐看到便也明白。

他想到這陳姑娘寄信牆外的事情,倒也有趣,於是便抄了半闋晏幾道的《出牆花》:

出牆花,當路柳。借問芳心誰有。紅解笑,綠能顰。千般惱亂春。

他將抄的這半闋詞拿好,又悄悄來到山上莊園,走到溪水流出的那面牆,用石頭包了信箋,扔進牆裡面。然後躲在牆下偷聽了半晌,但溪水潺潺,牆對面也聽不到什麼聲音。柳子明等到天色漸晚,起身要走,忽然牆下溪水漂出一封紅色信函來。

柳子明大喜,打開信函抽出信箋。上面正是晏幾道《出牆花》的下半闕:

北來人,南去客。朝暮等閑攀折。憐晚芳,惜殘陽。情知枉斷腸。

柳子明又朝牆內張望,雖然看不到人影,但知道自己心意已達,於是滿心喜悅的下了山。

隨後數日,柳子明便與山上的陳小姐以溪水傳信,晏詞傳情。雖然自始至終未曾與陳小姐謀面,但柳子明卻覺得自己收穫一名紅顏知己,即便是看那枯燥的四書五經,也覺得那些字眼煞是可愛。

這日,柳子明等到傍晚仍不見有信來,於是出寺沿著山溪尋找,果在溪邊一塊石頭上看見了信函,柳子明慌忙抽出信箋,上面仍是一句晏幾道的詞,寫著:

真箇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柳子明又驚又喜,心想這莫不是終於要約自己了?於是來到山頂陳府,站在牆前,踟躕著不知是否要爬進去。他在牆前來回踱步許久,看天色越來越晚,終於鼓足勇氣,搬來一塊石頭想翻牆進去。

誰知腳剛抬上去,身後卻猛地被人拽了一下。柳子明猛地摔在地上,抬頭卻看到兩個家丁打扮的人,不由分說,將柳子明扭住押進了陳府。

陳老爺與夫人聞聽有賊,連忙來到大堂。柳子明被家丁按在堂前,內心大是窘迫,不知該如何應對。陳老爺一心以為這就是個小賊,於是要家丁先把柳子明綁到馬廝,次日便送到官府。

柳子明昏頭昏腦被綁進馬廝,捆在柱子上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陳老爺親自帶著幾個家丁,就要把柳子明往官府里送。

柳子明心想自己好歹一介讀書人,被當成賊送進官府豈不是名聲全毀,還不如一死了之。於是大喊著把事情原委告之陳老爺,心想陳小姐若聽到自己這個筆友被當成了小賊,一定也會出來相救。

哪知陳老爺聽了柳子明的訴說,臉色卻有些古怪。他讓家丁從柳子明懷裡搜出他一直貼身放著的幾張信箋,看完箋上的內容,突然面露哀切。

他讓家丁給柳子明鬆綁,然後請他上堂前而坐。然後對他說:「這卻是小女筆跡,只是,小女早在半年前就已經亡故了啊。」說罷,掩面而泣。

柳子明聞聽此言,也大是詫異。他一時呆坐,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陳老爺道:「小女閨房前的花園確實有一處溪水穿牆而出,流向山下。那處花園小女生前甚是喜愛,但她亡故後,我怕夫人觸景生情,便鎖了那處園子,再也沒去過。先生若願意,可隨我去花園一看。」

柳子明恍惚應著,跟隨陳老爺來到那處花園,開了花園前的門鎖,推門進去。只見那座花園裡居然滿地都是紅色信函。

陳老爺與柳子明都大是吃驚,呆立良久,才走到花園裡將信箋一一拾起。這時,才發現花園裡有一處小坑,坑裡有些許積水和更多的信函。

陳老爺喚來陳小姐生前的貼身丫鬟,問她知不知道這信函的事。丫鬟一件信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

小姐生前在園子里寂寞,便時常抄寫晏幾道的詩詞消遣。每每抄到晏幾道各種寫離合悲歡的詩詞,便落淚不止。待到病前再也提不動筆,便叫她把自己抄的詞,全都埋到了這園子里。

陳老爺聞聽又是落淚,良久才與柳子明說,這必是前些日子梅雨,將這些信沖了出來。又被風吹到先生處,先生既然也是喜愛晏詞之人,冥冥之中難道不是有天意嗎?

柳子明內心感傷,他與陳老爺一起將院中書信收拾好,重新埋到園子里。

待埋到最後一封,柳子明忍不住拆開來看,只見那上面仍是一句晏幾道的詞:

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竟然像是與柳子明的道別之語。

陳老爺嘆道:「小女生前寂寥,死後能借這些信函與先生神交,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柳子明聞言也大哭不止,道,自己在山中獨居,無親無故,早已生了厭世之情,那日回寺,本是打算就此一死了之啊。

哭罷,倒頭便向埋信的地方拜了三拜。然後對陳老爺說:「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想必是陳小姐泉下之靈憐我,才用這些信函與我聊以慰藉,讓我就此斷了輕生的念頭,該道謝的實在是我。若不出人頭地,怎能報答小姐的恩情。」

柳子明於是就此辭別陳老爺,又在山中發奮苦讀了半年,再去科舉,居然一舉高中,從此入朝為官,漸漸平步青雲。

數十年後,他陷入朝廷黨爭,心神俱疲,於是奏請回鄉任職。

他回鄉後,特意再去山中,想要拜訪山頂的莊園,只是陳老爺早已辭世,莊園也已荒廢,物是人非,溪水乾涸,連當年埋信的花園也找不到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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