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在《刺陵》中表演賞析: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陳道明在《刺陵》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陳道明50餘個角色中,「生無可戀」的「行屍走肉」,有兩具:《夢斷青樓》(1994)中母喪後之九條,《黑洞》(2002)中聶明宇。——此二角色可謂「生而如死」。陳道明另有一角色,是生而向死、向死而生——《刺陵》(2009)中華爺。

「表達型」演員陳道明給他的角色「一以貫之」地打下的最深底色,是傲骨,這個毋庸贅言。傲之外,還有「隱」:《夢斷青樓》(1994)中大茶壺九條最後獨自一人板車載著死去的大滿在夕陽下蕩蕩悠悠返鄉遠去,是看破世情的絕然遁去。《紹興師爺》(1999)中方敬齋最後大笑數聲絕蹤而去,是勘破世情的洒然隱去。《胡雪岩》(1996)中胡雪岩是千金散盡榮華富貴渾如一夢最後是布衣青竹隱居終老。《大漢天子》(2001)中東方朔是了卻君王天下事,扁舟偕美遠江湖。《沙家浜》(2006)中刁德一所有奸謀都被挫敗最後是孤身一人負手水天交接處一人一舟遠去江湖。甚至細味《黑洞》(2002)中聶明宇的飲毒自盡、《冬至》(2003)中陳一平的瘋、《刺陵》(2009)中華爺的與古城同坍,這不同的解脫其實也是另一種「隱」,人物內心深處的歸隱與安穩。還如《寇老西兒》(1997)中八王,目送寇準歸隱也寄予了自己這個皇親國族不得歸隱的感喟。

傲、隱之外,陳道明的「自我表達」還有一字:閉。閉即是背人,背了人,掩上門,鋪排開獨屬於己的一片小天地。《喜劇的憂傷》(2011)中審查官,人前板正,嚴肅古怪不近人情,人後則活潑生趣乃至不乏逗比,當小編劇走後,他獨處斗室,逗鳥兒,讀莎翁,聽音樂,不亦樂乎。《中國式離婚》(2004)中宋建平,被婚姻逼到窮途無路,這個從不下迪廳的中年男人跟著娟子去了兩次迪廳,兩次皆不與眾同「歡」,而是背對喧囂,一人向隅,獨自搖擺。《冬至》(2003)中陳一平,冬夜靜室,塞上耳塞,旋開鋼筆,聽魔笛,寫日記,開始鋪排方丈須彌。《黑洞》(2002)中聶明宇,他有他的小天地,半山道觀,俱樂部,更有他的獨屬小天地,公司密室,關上密室門,取下手風琴,聶明宇拉得非常沉浸,他已回到過去那個彩色天地。《夢斷青樓》(1994)中九條,在一片銷金窟里他獨掘三尺「凈地」——「藏春屋」的樓底黑屋,謝絕樓上姑娘們下得此屋,他一人,攬一壺,摟一貓,對一棋局,成一天地。我甚至想,《江山風雨情》(2003)里那位躲進匠坊成一統的一統天子天啟帝朱由校,朝堂不是他的天地,木匠房才是他的天地——這位晚明天子,遮莫竟是今人陳道明君之前代同調?

《刺陵》雖是一部無演技的「雙偶像」主演(周杰倫、林志玲)、古墓尋寶題材的典型商業製作,但「商業」與「藝術」並不天然地不劃等號。陳道明有言:「這(硬把「文藝片」和「商業片」互斥對立起來)都是較勁的。好的電影文藝也好看,不好的電影再商業也是爛片。」(《外灘畫報》專訪陳道明:《「假正經」遇上「神經兮兮」》,2014年12月)——斯言甚是!就我看來,論人物塑造的深度耐嚼、藝術質性,陳道明在《刺陵》中所演華爺,不遜他所演50餘個角色中其他任何一個(包括實驗題材、廣受好評、深入刻畫小人物犯罪心理的《冬至》陳一平——此角色此演出不少觀眾許為陳道明之第一)。長久以來此角色陳道明此演出未受重視,顯然是吃了片子本身的瓜落兒——影片本身主線確實糟糕,雙主演特別是男主周杰倫的「表演」確實跟表演倆字一毛錢關係也欠奉,以至於有評論戲言「你說周杰倫是主演吧,抽掉周杰倫的主線,片子竟然仍然成立」。豆瓣電影上《刺陵》評分3.7(截至寫文日2016年12月28日),竟然比我堅定地認為是宇宙無敵第一大爛片《澳門風雲3》的4.0還低!以致無數自許為陳道明資深粉的觀眾紛紛發問:「誰能告訴我,陳道明為何去演《刺陵》?」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我想陳道明在《刺陵》中第一個鏡頭就夠了。影片開場約13分鐘,一塊「尋寶達人」匾額映入觀眾眼帘,鏡頭切換,一個古舊的收音機匣子,吱呀吱呀的播放著,「自古以來後人發現很多的古墓,這裡面除了一副骨頭架子,什麼陪葬也沒有,告訴列位,這就稱之為『裸葬』……」鏡頭再一換,是一個堂中大桌案上堆滿各種古貨物件兒的文物古董店內場景。——此畫面構圖很有意思:1.畫面主要位置是一個買主站在桌案邊,手裡擺弄著一件文物,嘴裡道:「華老闆,最近聽說您這兒有一批出土的文物?」2.畫面景深里,店堂往裡,一道橫截店內外的木屏風後,依稀可見背靠屏風席地,倚坐著一個人,聽收音機的是他,買主對著空氣說話的是他,不正面以對我們觀眾的也是他——無疑,他就是買主口中的「華老闆」,這店的店主。3.「華老闆」從屏風後緩緩轉過頭來,鏡頭裡側臉拉近——是陳道明。他慢悠悠的吐出九個字:「這年頭,真貨少,假貨多。」甫一話畢,頭又轉回。

僅這開片短短一個鏡頭,就真可謂精悍廉厲,華爺之味揭然而出。華爺是什麼味?與上文我們提到的審查官逗鳥聽音樂、陳一平聽魔笛寫日記、聶明宇拉手風琴、九條左右互搏與己對弈一樣,華爺也是個懶與外部世界敷衍的人。《五月槐花香》里的佟奉全(張國立飾)但凡客人一上門那是滿臉堆歡躬身拱手——這個買賣人古董商是「這一類」;如錢鍾書《管錐編》評揚雄《逐貧賦》「創題造境,意不猶人」,如是而方可謂「巨擘」,陳道明塑造人物從來不甘於不屑於做「這一類」,而必然是「這一個」——華爺從古城歸來,已是劫後餘生,吃同伴之人肉得以苟活,不過就是苟延殘喘了,他之所存,不過一具行屍,如同「以犯罪完成弒父」的聶明宇,又如母喪後的大茶壺九條,生而如死。這麼一個人,其意豈在商賈?他寄身文物行當,不過隱於市罷了。

按,上段文說陳道明塑造人物從來不甘於不屑於做「這一類」,而必然是「這一個」——這是他與同一演藝地位的儕輩同行如張國立、李幼斌、陳寶國、王志文等人最大的不同。陳道明塑造的古董商人華定邦,其「甘於自閉」,必然是屬於陳道明的「這一個」,而非如張國立塑造的佟奉全,是滿臉堆歡迎客來、一世卑微乞嚼裹,是老北平下層的「這一類」古董商販,具有典型性;陳道明塑造的民國人物如《二馬》中馬則仁,異於老舍原著處在於,人物漂泊異國,寄人籬下,卻堅守民族氣節,劇中凸出此點者,凡四見,顯見得這一個馬則仁,也是陳道明的馬則仁,是「陳則仁」,他雖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大節無愧,這一點,是「陳道明」賦予並凸出的,而我們看《闖關東》中李幼斌的朱開山、《大宅門》中陳寶國的白景琦,看這兩個民國劇中的經典人物塑造,那就是忠實表達了原劇作者筆下的那一類「好漢豪傑」,具有典型性;陳道明塑造的黑老大如《黑洞》中聶明宇,同於張成功原著者在於,這仍是個張筆下的文藝優雅犯罪者,異於張成功原著者在於,他已不是張筆下那個要求生避死的犯罪者,他其實是一個「活膩了」的生而如死的犯罪者、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生而求死」的犯罪者——以自戕實現弒父,而王志文演張成功《黑冰》,便只是同於張成功筆下那個與聶明宇一樣的「文藝范兒」的犯罪者,並沒有單屬於「王志文」的手眼開發,重構甚或是逆反了原劇作者筆下犯罪者的犯罪心理動因,雖然也是一個不同於通常文藝作品裡關於黑老大的粗鄙不文窮凶極惡的塑造,帶點小眾文藝范兒,而究其實,仍然是「這一類」,具有小範圍典型性。同為第一行陣的優質演員,陳寶國、李幼斌、張國立、王志文等,是聽編導之指令,澆別人之塊壘;而陳道明,是借編導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真正從始至終在「演自己」的,只有陳道明。而這個「演自己」,屬於禪宗雲門三唱之第三重,所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是演自己思理深處的獨有表達,而顯非雲門三唱第一重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最初淺的「演誰都是自己」,如黃教主等人之所為~。趙翼《甌北詩話》評韓愈白居易詩(韓愈《南山》詩、白居易《游王順山悟真寺》詩)之分別:唐人五言古詩,大篇莫如少陵之《北征》,昌黎之《南山》。二詩優劣,黃山谷已嘗言之。然香山亦有《游王順山悟真寺》一首,多至一千三百字,世顧未有言及者。今以其詩與《南山》相校,《南山詩》但儱侗摹寫山景,用數十「或」字,極力刻畫;而以之移寫他山,亦可通用。《悟真寺》詩,則先寫入山,次寫入寺;先憩賓位,次至玉像殿,次觀音岩,點明是夕宿寺中。明日又由南塔路過藍谷,登其巔;又到藍水環流處,上中頂最高峰,尋謁一片石、仙人祠;回尋畫龍堂,有吳道子畫、褚河南書。總結登歷,凡五日。層次既極清楚,且一處為一處景物,不可移易他處。較《南山詩》似更過之。——如是則蕎麥君有言:其他優質演員演一角色,非不佳,其極力刻畫,亦堪稱經典,而易以他人,或亦可辦;陳道明演一角色,則畫地為牢,為角色姓陳,不可易以他人。無他,其他演員演一角色,或全無改動,或遵從原劇作者主線而但修剪旁枝,是所演仍為編劇之角色;陳道明演一角色,則往往行奪胎換骨之實,對人物的主體表達易筋洗髓,從根本上予以自出手眼,是其所演根子上已是陳道明之角色。趙甌北曰:白樂天《悟真寺》詩層次既極清楚,且一處為一處景物,不可移易他處,較韓退之《南山詩》似更過之。蕎麥君曰:演藝與詩藝,雖騎驛大有可通,亦畢竟各分畛域。李幼斌之朱開山,其精彩塑造經典成就,絕不在陳道明之馬則仁之下;是則演藝上的「這一類」,其價值並不必然在「這一個」之下。筆者這裡,只是分別二者之不同,並無意妄加軒輊,強分二者之高下。讀者諒之。

回到片中。除了以背示人,甘於「自閉」,全片中華爺亮相的第一個鏡頭還有一層深意——那就是表現了華爺其人的一個貫穿全片前後的動作特徵:背倚牆根,箕踞坐地。且看片中華爺其他幾處坐姿鏡頭:1.第19:53,排骨和倆跟班兒湊在一塊兒喝酒吃肉,一邊評價獨自一邊兒的華爺:「那傢伙不曉得在搞什麼鬼,以前是無肉不歡的。現在看到肉就好像看到鬼一樣!撞邪了他!」——一邊廂的華爺,背靠土牆窩子,箕踞而坐,嘴裡叼著一塊餅乾,腮幫子蠕動著,似是吃餅乾,又似小孩子走過場。他連吃個餅乾進個食,也是如此索然無味了無意趣。2.第36:40,華爺坐在羊圈周圍土坎上,背靠一根支出來的木樁,箕踞而坐,悠悠吹出口哨「蘭花花」。3.第89:30,進到古城,尋到黃金,排骨們欣喜若狂,只華爺一人,獨自倚靠牆根,箕踞而坐。

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史記會注考證 四 秦始皇本紀」論王充《論衡》:「王氏書斬辟處有當風之快,而固昧處又有墮霧之悶;嘗欲以『東邊日出西邊雨』揣稱其文境,半邊之爽朗適相形而愈見餘半之陰晦爾。」陳氏演藝,殊事同揆。老實說,陳道明是這樣一個演員,有的地方粗疏謬誤得可恨,有的地方匠心深用得可怕。

粗疏謬誤得可恨,如台詞里「你的家父」。《卧薪嘗膽》中,勾踐卧薪嘗膽,生聚教訓,矢志報吳,出征前夜,大王閱兵,他對曾殉國的辛田將軍之子、今之越國將軍說:「你的家父……」類似的錯誤還有《萬曆首輔張居正》劇中唐國強演的張居正:內閣次輔因與張居正生氣而病重,張居正到他府上探望,次輔之子出來阻攔張,後來次輔趕出來怒斥其子,那一段三人的對話可謂奇葩——先是張居正對次輔之子道:「你是賢侄吧?我是特意來看望你父親的,『令堂』大人的病好些了嗎?」(父親成了「令堂」?)跟著次輔趕出來了,讓兒子跟首輔道歉,張居正很大度地對他說「『令侄』也是一時衝動,沒什麼的。」(到底是誰的兒子?誰的侄子?)——「家父」、「令堂」,就這麼個絆馬索,竟然陰溝里翻了陳道明、唐國強兩尊大神?!連堪稱創作精良的經典巨制——央視《水滸傳》也不能免此,22集,吳用領著阮小七對著宋太公拜倒在地:「小人吳用、阮小七,與宋押司生死之交,特來拜見令尊大人(這裡顯然應該是特來拜見伯父大人或老太公啊)。」又,《我的團長我的團》24集,煩啦在那「家父」怎麼怎麼地,團長一貫調皮地學舌「誰要聽你說你家父的壞話了?」這句就純是調侃,團長顯然是知道「你家父」是錯誤的用法,完全不同於勾踐(陳道明)、張居正(唐國強)對之的漫不經心(髮指無知)……再按,《卧薪嘗膽》劇表演、道具、服裝、攝影精良精美,但台詞謬誤粗疏大為減分,如劇中2集30:02,越王允常對王女季菀道:「他吳國不就是要臣服於我嗎?」按此句應作「他吳國不就是要臣服我嗎?」或「他吳國不就是要讓我臣服嗎?」——這些bug,不要跟我說這是什麼編劇的鍋,這就是演員的鍋。哪怕不是一般演員的鍋,但必須就是「陳道明」演員的鍋。譬如《康熙王朝》中「寶日啊你這是……了朕!」之類。真令人費解。照理說這種詞兒就是稍微過過腦子走走心也是過不去的呀。為「陳康熙」設計台詞:「是哪個編劇陷朕於如此不學無術!來呀,叉出去!砍了!」

匠心深用得可怕,則如動作的一絲不苟。他的特色動作構思設計,如《楚漢傳奇》劉邦教訓人時居高臨下必高一腳低一腳踏在這人身前木墩子上,《黑洞》聶明宇手指打槍,《無間道3》「沈澄」手指撓頭,《長征》蔣中正手握水杯……前後一貫多次重複,予觀眾強化的印象是十分鮮明的——但有些特色動作設計是比較隱晦的,觀眾非站遠了看,品味整幅畫作前後一貫的那些東西,而不能得全篇布局之妙。即如《刺陵》中,華爺的「顯動作」是對空揮杆、對著包叨叨、口吹口哨、抽雪茄、不吃肉吃餅乾——這些是觀眾一看即知的,體現的是演員的用心,但說不好聽點,這個用心並不見陳道明的真功力;陳道明的真功力是什麼,是哪怕我蕎麥花開這個「『陳道明學』天下第一人」,也是看過《刺陵》三遍之後,才一拍腦門恍然,哦,這兒原來是這樣的,這是他的「隱動作」。魯迅研究專家孫郁有篇大文《魯迅的暗功夫》;那麼不妨說,這就是演員陳道明的暗功夫。嘆,大眾,乃至影評專家,乃至戲劇學院教授,也不過耳食居多,人云亦云一句陳道明戲好,或人非亦非一句陳道明有個毛演技——陳道明真正好的地方,他真正掘地三尺,不,掘地三丈的表演用心,你們果真看到了?陳道明冤啊!(全片中陳道明除了有「暗動作」,還有「暗道具」——白晃晃的尖刀。68:03,排骨作死,追問華爺那不願回首的過往,為什麼一群人從古城回來,只有你一人生還?華爺毫無任何徵兆的陡地拔出明晃晃的解腕尖刀,把排骨摁在地上,「我最後警告你,以後你再問我這個問題,我就宰了你!」——這把白口利刃出現更多是在片中幾次黑白閃回,黃沙覆面,滿地斃屍,一把白閃閃的尖刀兀傲而起……)

《刺陵》全片就是陳道明光芒四射的表演舞台。全片里華爺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動作都可以看到一以貫之,都可以看到前呼後應。譬如華爺第一場戲就是跟排骨說句「金句」:九死一不生。這句在70:20,快到古城前,以排骨問華爺的一句前後照應了:「華爺,你老實告訴我,這次來,是不是九死一不生哪?」又,片末黑白閃回,華爺有句,「柯兒,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吾輩觀眾須記得,開片14:33,全片第一次黑白鏡頭閃回,畫外音響起,是華爺的聲音:「柯兒,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這亦是一頭一尾,前呼後應。

又如高爾夫球杆:1.第14:33,華爺在排骨的攛掇下重上賊船,他拉開塵封已久的櫃門,拿出高球球杆,擦拭球杆,撣撣帽灰,吹吹口哨。然後全片第一次黑白鏡頭閃回——畫外音響起,是華爺的聲音:「柯兒,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然後是「柯兒」的聲音:「這桿兒,送給你了……給你了……」畫面也切換到黑白畫面,塵沙四起的大漠,幾個互相攙扶的旅人。2.第21:10,華爺夕陽西下獨登樓,他無聊賴似的用手中球杆篤篤點擊木梯,拾級上樓。3.第45:10,華爺早早而起,對空揮杆。4.第45:50,華爺扛著球杆,走向大漠。5.第62:20,華爺對空揮杆,排骨在旁著急。6.第80:41,最後還靠這根高爾夫球杆救了大家性命——華爺伸桿卡住轉軸的機關,喬飛蘭婷排骨們驚魂初定,喘息漸歇,從滿天飛刀下撿回命來。

又如「蘭花花」。片中明確交待,高球球杆是柯兒送給華爺的,華爺球杆不離手,正是念念不忘舊友;「蘭花花」則片中沒交待來由,吾輩觀眾不妨揣測,桿不離手,曲不離口,遮莫這曲兒也是,柯兒教給他的?但看片中:1.第14:33,華爺在排骨的攛掇下重上賊船,他拉開塵封已久的櫃門,拿出高球球杆,擦拭球杆,撣撣帽灰,吹吹口哨。這是「蘭花花」第一次在片中出現。2.第21:36,華爺夕陽西下獨登樓,眼前漠漠黃沙,蒼涼豪邁的「蘭花花」信天游歌聲「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藍個英英的線……」在全片中第一次迴響耳邊;緊接著,華爺用高球杆桿頭無意識地篤篤敲地,口中吹出「蘭花花」口哨。3.第36:40,華爺坐在羊圈周圍土坎上,背靠一根支出來的木樁,箕踞而坐,悠悠吹出口哨「蘭花花」。4.第44:35,暗夜裡,華爺在吉普車裡抽雪茄,吹口哨。5.第45:50,華爺扛著球杆,走向大漠,唱出「青線線那個藍線線……」6.第54:33,華爺手捧大米,如流沙般從指縫流下,背景音「蘭花花」。7.第96:15,華爺最後一場戲,閃回昔日,夕陽西下,口哨蒼涼。

又如「對著包叨叨」:1.第14:33,華爺在排骨的攛掇下重上賊船,他拉開塵封已久的櫃門,拿出高球球杆,也拿出那個背包。2.第36:40,華爺坐在羊圈周圍土坎上,背靠一根支出來的木樁,箕踞而坐,悠悠吹出口哨「蘭花花」。——這之前他是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對著背包不住點頭叨叨,喃喃有詞。3.第65:50,古城在即,前夜,篝火熊熊,排骨們在喝酒說笑,華爺一人坐一邊兒,盤腿而坐,合掌低頭,對著包叨叨。——這個包,片中沒有明確交待其前史。筆者猜測,這個需要聯繫華爺從前無肉不歡、從古城回來後絕不吃肉(關於華爺不吃肉:1.第19:53,排骨和倆跟班兒湊在一塊兒喝酒吃肉,一邊評價獨自一邊兒的華爺:「那傢伙不曉得在搞什麼鬼,以前是無肉不歡的。現在看到肉就好像看到鬼一樣!撞邪了他!」2.第54:33,華爺手捧大米,如流沙般從指縫流下,背景音「蘭花花」,這時,他不經意瞥到大米旁一塊吊著的大臘肉——瞬間驚懼而逃!排骨跟賣肉的揶揄:「他見到肉會出麻疹的,肉麻嘛。」3.第89:50,華爺對喬飛道,也是對所有人揭開謎底:「喬飛,你猜對了,這個地方,我確實來過。當初是,二十多人哪,全死了。我是吃了他們的『肉』(重音),才過來的……」)這一點:包里可能就裝著人肉,裝著那些他從他已死的同伴身上割下來的一頓吃不了的作為漫漫歸途的「乾糧」的肉。對著包喃喃有詞合掌作揖,就是懺悔。(ps,這裡必須旁及一個動作細節之比較:華爺靠牆根坐必是箕踞而坐,一腳伸直一腳彎起;對包叨叨必是盤腿而坐。)

按,華爺不吃肉,可參《中國式離婚》中老宋不喝酒。老宋不再喝酒,華爺不再吃肉,都是因為酒和肉,在他們心底種下了深深內疚。《中國式離婚》劇中:1.劉東北再婚,婚禮酒桌上有人勸酒,宋建平堅執不喝(19集39:50):「我不喝酒,不喝酒。」而這段王海鴒書中寫作(p364):宋建平推說胃不好不能多喝。——可見,劇中宋建平堅決不喝酒是出於他的主觀故意,而且他毫不諱言「我不喝酒」這點,而不是什麼「我不能喝酒」之類借口。這一點是對小說原著的明確改動。2.老宋跟著娟子去迪廳,然後跟著娟子和她一幫閨蜜年輕女孩兒回宿舍,大家興高采烈地遞過啤酒,老宋擺擺手「我不喝」(20集7:36)。王海鴒書里沒有這段兒情節。顯然,明確表示「我不喝酒」是劇集的主觀故意。3.最後一集,23集5:13,劉東北給宋建平倒酒,老宋:「東北,你知道,我不喝酒了。」——把老宋不喝酒、華爺不吃肉前後聯起來看,這陳道明又是「演誰都是陳道明」啊!

全片中陳道明演出特色還有一個,那就是片末的「講述」。陳道明對影視劇中人物終了的特有處理,每每有「講述」。為著說透這一點,我們不得不旁逸斜出,先看陳道明其他三部作品:

《夢斷青樓》(1994):最末一集,藏春屋被冷團座帶兵搗毀,大滿與喬上飛飲酒自鴆,洋金花傷病卧倒姑娘們個個散去,這一場「青樓夢」也終於是到了「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夢斷時分了。妓院里唯剩下老鴇子洋金花和大茶壺九條了。九條請洋金花下得樓來,入他小黑屋,對坐飲酒。小桌子上空蕩蕩擺著兩個酒碗。洋金花嘆息一聲,可惜有酒無菜。老九支頤捧臉:「喝酒喝酒,沒菜,喝得更久。」然後他語氣輕柔,面帶詭異的微笑,緩緩給洋金花講起了故事,講起了整個這場青樓大夢的故事。故事終了,洋金花也飲盡了九條敬給她的毒酒,命赴黃泉。全劇里只剩下九條拉著馬車吱呀吱呀,載著已然命喪的大滿,在蒼黃的斜陽里漸漸遠去……

《紹興師爺》(1999):全劇最末一集,方敬齋告訴師爺們,師爺是什麼,是辮子,是大清朝的擺設兒。那是紹興師爺們一年一度的傳統,蘭亭雅集,流觴曲水,說古道今。正談著京師變法,科舉存廢,師爺這行的前景,「消失」了數年的方師爺敬齋,遠遠而來了。他拄著拐棍,挎著菜籃,一身黑布衣,辮髮已斑白。眾師爺邀這位見過大世面、名望素彰的同行談談對時局的看法,方敬齋坐下,仰天一個哈哈,侃侃而談了:「一介布衣呀,發誓不再問國事啦。不過,這些年來,倒是略有所思啊。我們當師爺的,再聰明再能幹,又有什麼用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啊!」一師爺插口問:「師爺真會消亡嗎?」方敬齋搖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我曾經聽我外公說過,師爺,是什麼,是什麼呀?就是這辮子!這辮子,就是大清朝的擺設兒!你們,仔細看看你們的辮子,仔細看看你們的辮子!」眾人聞言,驚疑不定,皆手綰腦後,自視其辮。只聽得耳中透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數串連聲大笑,眾人抬眼處,觀眾凝目處,方敬齋已絕蹤而去。這幾聲大笑的誇張,有石班瑜為周星馳喜劇配音的味道,必出此荒誕感,乃見嘲諷之深味,與感慨之蒼涼。《夢斷青樓》與《紹興師爺》之結尾,皆是當事人作「講述」,一為化身說書人為觀眾從頭勾勒全部故事的悲劇脈絡,一為化身智者寓言家以辮為喻一語三笑道穿時代和歷史的荒謬與蒼涼,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楚漢傳奇》(2012):陳道明匠心深運於「講述」,作為全劇之終篇,最近的一例,為《楚漢傳奇》。《楚漢傳奇》最末一集,老年劉邦攜著小孫子手,孤零零走進空蕩蕩的皇宮大殿。入得大殿,老劉邦喝著酒,半醉半醒之際,潦倒孤寂又不失流氓皇帝本色,與小孫子(劇里設置為劉邦長子劉肥的兒子小劉襄)一句長一句短,叨叨敘說漢家得天下之由來,公正評點敵人項羽與部下蕭張韓,末了搖晃晃站起,拉著小孫子顫巍巍走近殿側編鐘,鐘聲響起,漢高祖皇帝的聲音一字一音沉入耳膜:「王道以德服人,霸道以力服人。要王霸兼用,這叫敬天治人。」鐘聲清越,餘音蒼涼,《楚漢》這段「大段講述」的結尾戲,亦令人久久出神,難以走出……

——回到《刺陵》。《刺陵》結尾,古城坍塌在即,排骨摟著金子,沒忘提醒老友逃命。然而倚靠牆根箕踞而坐的華爺神叨叨呵呵一笑,終是道出全情:「排骨啊,這麼多年,我的心,就沒離開過這兒。」然後又對喬飛道:「喬飛,你猜對了,這個地方,我確實來過。當初是,二十多人哪,全死了。我是吃了他們的『肉』(重音),才過來的……」華爺非但是在片末才給排骨喬飛們、也給觀眾們講述了這個故事的來由,講述了他人生的前情,講述了他旁若無人仰天一吼「回家了!」三字的真義;而且,在這個講述中的閃回里,黑白鏡頭中,昔年年輕無須的華爺,也以一段豪邁激揚的青春誓詞,「講述」明白了他們那個「九死一不生」的考古行動的宗旨意義:「兄弟們,今天我們就要征服沙漠!穿過它,就能找到,傳說中的古城!我們會掀開這片沙漠,找到文明,還原歷史!」——這段誓詞的意義在於告訴觀眾,華爺們是不同於排骨喬飛們這幫尋寶者的考古學者,他們的探尋古城,根本上不同於貪婪求財者,而是為還原歷史找到文明,不是為一己之私,而是為萬眾之公。讀者萬須注意,這點太重要了。為何?有正義之心者,方為正義之舉。只有好人,犯了罪行,才幾十年如一日懺悔難安,才千難萬險欲求自贖,才明知「九死一不生」卻也要踏上雖為求死實為求生之路。如果華爺也是排骨等「人為財死」之普通尋寶掘墓人之一員,而非正義熱血之前考古學者,他何須如此?(參陳道明語:「一個會患精神病的人,多數是善良的人,他們承受不了罪惡感的擠迫;反觀真正的惡人,有足夠抗壓性,能說服自己,有承擔罪惡的能力。」)所以說,片末的最後一次閃回,華爺「講述」中的「講述」,正是全片最核心的基石所在——有這一句,華爺的所有行為、所有行為特徵才都有了堅實的註腳。這個人物也才令觀者如我,念念不忘,至今不忘。

華爺在全片中的情態是兩點,一是百無聊賴,了無生之意趣,如咩咩學羊叫,如高球杆頭篤篤擊打樓梯;二是神經質,如睹臘肉驚懼而逃,如旁若無人振臂大呼「我回來了!」但我必須提醒讀者注意的是,華爺的兩行淚:1.第65:50,古城在即,前夜,篝火熊熊,排骨們在喝酒說笑,華爺一人坐一邊兒,盤腿而坐,合掌低頭,對著包叨叨。觀眾須注意——全片中第一次,華爺臉上掛淚!2.第89:34,古城坍塌在即,排骨摟著金子,沒忘提醒老友逃命。然而倚靠牆根箕踞而坐的華爺神叨叨呵呵一笑,終是道出全情:「排骨啊,這麼多年,我的心,就沒離開過這兒。」說話間鏡頭拉近,華爺兩頰,淚痕殘留。——熱淚滾滾,可見華爺至性至情,表面上的淡漠神經,不過是他用以逃避自己難以直面的過往的鴕鳥之臀。這淚不是甫一開片就流,也不是片到中流而流,而必是生而向死的前一夜、向死而生的前一刻,滾滾而流,方見他其實是何等的難以面對。

談全片中陳道明之華爺將終,我想旁逸斜出,提一提排骨的飾演者曾志偉。曾志偉好戲之人,演曾經滄桑的老江湖,眼神里特別有味。《甜蜜蜜》的豹哥,《無間道》的琛哥,皆如此類。《刺陵》中,曾志偉的演出也很有嚼頭。他不是簡簡單單一個嘻哈打鬧人為財死的貪婪求寶者而已,他有他的詼諧搞怪,國語粵語蹩腳英語一鍋亂燉噴口而出是他,如什麼「You no good!You no good!」,又如「他見到肉會出麻疹的,肉麻嘛」這等金句,又如「反擊」嘲笑他大頭朝下立一個的缺牙老漢「你笑什麼!牙齒都沒有了還笑!」——這些放肆無憚的任性揮灑,我猜測必須是曾志偉自己的發揮啊。因為很簡單,全片里周杰倫、林志玲、苗圃等人的演出味同嚼蠟,台詞如白開水,沒有任何味道可言——而獨獨是兩位老戲骨,陳道明的演出匠心深運,台詞動作無不前後勾連;曾志偉的演出肆意揮灑,台詞句句讓你笑出眼淚——這隻能理解為在劇本基礎有限(很有限)的基礎上,有經驗的老演員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把自己的戲打造得光彩熠熠。(陳道明配合了曾志偉的詼諧。華爺捉弄排骨大頭朝下立起來,「笨蛋都是倒著看地圖啊。」)曾志偉的戲非但詼諧,還有從《甜蜜蜜》豹哥、《無間道》琛哥等那一貫相承的滄桑。全片里我對曾志偉印象最深的一個鏡頭是這一幕的看似平淡無奇——排骨在吉普車裡轉回頭對華爺表示,「華爺,有你在,有沒有地圖都無所謂啊。老實說,如果沒有你,我是圓不了我這個夢的。」如同一貫的淡漠、偶發的神經,只是內里熾誠至情的華爺的示人一面,那一刻,我們發現,耍寶貪財,似也不是排骨的全面,他,也還有重情義、重老友間多年情分的一面。

《刺陵》導演朱延平在受訪中說,陳道明演這個電影,不在乎戲份多少,只在乎角色是否出彩。他反覆與編劇磋商劇本,「前後磨掉了我三個編劇」,並貢獻了華爺吃人肉後得以生還、重返古城以為自贖這一全片最核心最厚重的敘事因由。且看一則媒體報道:「能夠邀來陳道明也是朱延平最得意的地方:『我知道他挑劇本很嚴格,所以我一開始就給他設計了一個角色:別人是去盜墓,他卻是往墓里送東西。他看到這個角色就比較喜歡,然後我們才具體探討。陳道明不在乎戲份多少,但要求角色出彩。所以後來他幫我改劇本,把他自己改成一個神經病,而且是去過這座墳墓的唯一活著回來的人。他心裡有個秘密,別人一問他怎麼回來的,他就會精神病發作。而他給我講這些細節的時候,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後來全片剪完,我發現這個角色實在太好了。』」(《朱延平:陳道明把我嚇出雞皮疙瘩》,載 2009年12月2日《南方日報》)——感嘆,有陳道明、曾志偉這樣的老戲骨,這樣的投入創作,《刺陵》這個電影,就是再來一對兒周杰倫、林志玲,豆瓣評分(3.7)也不該比《澳門風雲3》(4.0)還低啊。

2016年12月28日寫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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