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國家,追蹤「隱形」的中國商人

【文】張茆茆/綠色和平

「咱們能不能不去了」?看到郵件中的內容,從不輕易表達情感也很少干涉我工作的先生堅定地問了一句。

這是一封來自總部同事的郵件,他們需要我在前往非洲之前:

  1. 簽署一份「綠色和平拒付綁架贖金」知情同意書;

  2. 提供兩個只有我和先生知道答案的問題,作為被綁架以後確認我還活著的證據;

  3. 拍一份「正面、左側、右側」的證件照(沒錯,就是美劇里犯罪分子拍攝的那種),作為確認我身份的輔助材料。

在國際環保機構綠色和平從事「行動和調研」工作五年多,先生像很多環境工作者的家屬一樣訓練有素——比如我放在冰箱里的東西,在吃之前他都會問「這不是樣品吧?」至於對工作細節不多過問那簡直是基本原則了。先生之所以情緒爆發,是因為這次的工作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實在是「前所未有」。

我們將去到世界上最危險、混亂和貧窮的國家——剛果(金),深入到異常偏僻的原始森林,設法斡旋於木材的非法砍伐和交易中,釐清其中的頭緒並完成兩周的客觀性拍攝。

我們要去見證和記錄的是一種獨特的瀕危樹種——非洲血檀。這種樹木因中國國內旺盛的紅木傢具需求而面臨非法砍伐和貿易。

非洲血檀,學名「染料紫檀」,被砍之後會流出血一樣的汁液,所以俗稱「血檀」。就像熊貓一樣,在全球範圍內,血檀就只生長在非洲大陸剛果盆地的一小塊區域中。

因為太硬又砍不動,所以不管是燒木炭還是蓋房子,多年來血檀都不是當地人砍伐的目標。但自從中國的木材、傢具、古玩市場上有「精明」的商人開始用血檀冒充名貴的「小葉紫檀」,這些深藏在非洲叢林的血檀就遭了殃。

2013年以前,血檀曾在尚比亞被大規模地非法砍伐並出口到中國,在遭到贊政府的嚴厲打擊之後,商人就把生意轉移到了國內形勢更為混亂的鄰國剛果(金)。

剛果(金)第二大城市盧本巴希市內,一個中國商人的血檀木材堆放場 ?盧廣/綠色和平

其實還有兩件事我沒有告訴先生:

  • 這個動蕩的國家2016年11月初要換屆大選,一場動蕩甚至內戰勢必要發生在8月、9月、或10月的某一天——而我們的行程就在8-9月。

  • 直到出發前我們才好不容易才買到了一份保險——因為幾乎所有的人身意外險都把剛果(金)列入了免賠範圍。

儘管我們設法取得了由政府頒發的「拍攝許可證」,又增加了一名移民局警察隨行,但實際上,要在這個「不保險」國家的原始森林和偏遠地區里完成兩周的拍攝,我們的安全只能靠經驗和運氣。

初到剛果(金)的文化衝擊

經過20多小時的長途旅行,攝影師、記者和我一行三人終於抵達剛果(金)首都金沙薩。儘管前期做了大量的功課,初到剛果(金)的我們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文化衝擊:金沙薩一半的地方都像貧民窟一樣滿目瘡痍,而城市裡幾乎所有的餐廳和小店都有武裝安保人員。

我們找到了在當地開工廠的中國人聊天,得知他們曾在半夜遭到持槍入室搶劫,報警之後得到的回復竟然是:接到報警了,可你們那裡現在太危險了,請再堅持一下,等匪徒走了我們就過去!

而我們最擔心的事也立刻得到了印證——在剛果(金)這個國家隨便拍照當真是危險行為。在街上,即使我們已經徵得一個拉車人的同意給他拍攝一張照片,還是迅速圍上來一群人,對我們和拉車人一起叫嚷,甚至做出不友好的手勢;而在一個足球場,本想拍攝一張孩子們踢球的照片,教練也馬上走過來問我們:你們有沒有拍攝許可?

我們這才確認了,「不能拍照」是這裡根深蒂固的觀念。

抵達第二天,我們看到城中都在降半旗,隨行的非洲同事說:「昨天是剛果(金)國慶日,東北方向的叛軍對一個村莊進行了屠殺來向政府示威,53名無辜的村民不管是老人、婦女還是兒童,全部被叛軍用刀斧殘忍砍殺,所以全國降半旗以示哀悼。」我震驚和難過之餘迅速在腦海中的地圖上掃描了一番,還好,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東南方向。

隱形」的中國老闆和「男孩砍伐團」

非洲血檀生長在剛果(金)東南方的原始森林裡,距離那裡最近的城市是該國第二大城市盧本巴希。金沙薩和盧本巴希之間沒有陸路、水路交通,只能坐飛機抵達。

從盧本巴希到血檀砍伐點,需要好的越野車、了解當地基本情況的嚮導以及精通法語、斯瓦西里語和當地土話的翻譯。可以說,這裡是普通人幾乎沒有辦法自行抵達的地方。

進入林區,零落的部落保持著傳統非洲土著民居的模樣——淺黃色的泥巴房子覆蓋著茅草屋頂,牆上畫著充滿非洲風情的塗鴉。旱季的草原和森林地帶樹木稀疏乾燥,一眼望去天玄地黃,非常荒涼。高聳的白蟻窩比茅草房更顯眼,好像白蟻才是部落真正的主人。

剛果(金)境內的村莊,一個男孩跑過高聳的白蟻窩 ?盧廣/綠色和平

血檀砍伐點基本不通車,需要步行才能抵達。中國商人教會了當地伐木工一種方法,把樹皮砍開取一塊芯材放在水裡,能快速沉下去的就是更優質的木材。而那些「品質不夠好」的樹就被放棄,傷痕纍纍地散落在步行小道兩旁。

剛果(金)的原始森林中,可以看到很多像留下了傷痕的血檀木 ?盧廣/綠色和平

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一個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男孩砍伐團」。

血檀是硬木的一種,砍伐血檀是重體力活,所以當地伐木工都是周圍部落的年輕男子。除了用斧子砍倒的樹木,還要用砍刀把樹木表面堅硬的樹皮砍掉,只留下紅色的芯材,問他們為什麼這樣做,他們說:「中國人說要這樣做。」

在這片偏僻的原始森林裡,「中國人」像無處不在的隱形人。

問他們木頭為誰砍?他們會說「中國人」;是誰買走了木材?還是「中國人」;那又是誰拖欠了工資?答案依然是「中國人」。

可是這些相信自己在為「中國人」打工的伐木工人,卻幾乎都沒有怎麼見過中國人。

「隱形」的中國木材商人其實更多地出現在砍伐發生之前。他們去森林裡尋找優質的血檀樹,然後跟附近的酋長談生意,用送給酋長几十美金、給酋長修房子、或給部落蓋學校的方式換取血檀砍伐的許可。

當然,這些年輕男孩也不會知道,一整根大樹變成的木材在中國能夠賣到上萬元人民幣一噸——同樣,中國買家花重金買下一套紅木傢具時,也不會知道一棵血檀樹在剛果(金)的森林裡會以1美元-5美元的價格被出售;而伐木工人一天掙的錢還不足10美元。

工頭每兩周給年輕的伐木工發一次工資,大約60-70美元 ?盧廣/綠色和平

這些森林深處的男孩們雖然從事著繁重的勞動,但是依然精力充沛,對我們這些「奇怪的陌生人」也頗為照顧。在所有人當中,我最喜歡一個叫Aksanti Faustin John的17歲男孩。他已經做了4年的伐木工,平時話不多,但看得出非常努力能幹。砍伐工作雖然繁重,但他還是很喜歡「拗造型」,今天套一件馬甲,明天戴一頂花花的毛線帽。

John(右一)在一次工作途中出了車禍,頭上縫了8針,一段時間內將無法工作 ?盧廣/綠色和平

熟悉了之後,他偷偷告訴我自己正在攢錢結婚,希望能早點湊齊女友家裡要求的價值250美元的彩禮,還想給未來的家庭再購置點體面的傢具——一個床墊和幾把塑料的椅子。至於這裡看上去很受歡迎的收音機,那還沒想過,畢竟收音機在這裡已經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聽收音機幾乎是伐木工在原始森林裡唯一的娛樂方式 ?盧廣/綠色和平

來自中國的腹瀉神葯

森林深處的部落,像是一個被現代文明遺忘的角落,非洲大陸嚴酷的生存條件也隨著拍攝的深入漸漸對我們露出了爪牙,而我們則只能以「麻木」來與之對抗,到最後已經是無限地拉低自己的下限:從最開始洗澡「沒有熱水」都要抱怨一下,到後來看到洗澡水只是一桶「黃湯兒」、漱口水裡是頭髮絲粗細的紅色蠕蟲時都已經能保持鎮定了。

作為艾滋病、埃博拉等病毒的「故鄉」,我們也沒能躲過疾病的襲擊。可沒想到最先倒下的竟然是非洲同事。

由於時間緊、任務重,所以我們的拍攝安排的十分緊湊,正常早上5點以前就要出發前往拍攝地點,中午的光線不適合拍攝,我們會稍作歇息,下午繼續拍攝直到天黑才返回居住地。這還不算凌晨跟車或者拍攝伐木工人夜間生活的情況。

非洲當地人很難習慣這樣的工作強度,往往到午飯後就撐不住了,曾幾次向我抱怨工作時間太長,更沒想到他們因此體力下降先後病倒。有一天,一行人中有一半都拉肚子了,車每開一段路,都會有人不好意思地說「Excuse me……」這時,我們從中國帶去的腹瀉藥就派上了大用場,顯著的療效得到了非洲兄弟們的五星好評!他們甚至自行發明了幾種葯一起吃的「雞尾酒腹瀉療法」。

而隨著和非洲團隊合作的深入,大家也從最初的不適應逐漸變得互相理解。我們儘可能平衡工作和休息時間,而非洲同事看到我們的工作狀態和執著求證的精神,也變得越發有幹勁。

我們的嚮導接待了絕大多數來這個區域拍攝的外國攝影團隊,他說:「我接待過16組拍攝團隊,基本上他們都是坐著車來這邊拍攝兩天就走,從來沒有見過在這邊住個十幾天,徒步走到森林深處的外國人。」確實,我們拍攝的一些部落居民,他們終其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攝影師,我們為很多人拍攝了他們此生唯一的一張照片。

伐木工Lubumba Kapokoso在家中。他是本村酋長的兒子,今年30歲,仍獨身一人 ?盧廣/綠色和平

險些被抓進監獄

在森林裡拍攝期間,每一天攝影師都背著重重的攝影包在散落在森林裡的伐木點之間跑來跑去拍照、訪談,而我、翻譯(兼司機)和嚮導則主要配合攝影師的訪談工作,把一個問題從中文翻成英語、英語翻成法語、法語再翻成斯瓦西里語或土著語,然後再把他的回答通過三個人翻譯回中文。非洲的同事則負責和總部保持聯絡,搞定所有的棘手溝通。每個人各司其職,合作越來越流暢,拍攝工作也進行了一大半。

如果不是有一天出了點狀況,我都會忘了我們的車裡還有一個移民局警察。

有一天我們子夜開始跟車70多公里,找到了一個準備裝車的砍伐點。上午完成了工人手工搬運血檀和裝車的拍攝之後,我們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因為搬運木頭而受傷的伐木工。在這裡沒有「工傷」這個概念,所有的人都認為「受傷是他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所以我們停下來多聊了幾句並開始拍攝。

因為搬運木頭而受傷的伐木工 ?盧廣/綠色和平

這時,突然有幾個便衣的人過來阻止和驅趕我們,還威脅我們要報警。我們於是只好驅車去到下一站訪談之前聯繫好的酋長。

沒想到,幾個騎著摩托車的人突然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一邊叫嚷著:「你們被捕了!」一邊強行要把我們帶走。非洲同事立刻衝上去,虛張聲勢地和對方大聲爭吵起來。「你知道我是誰嗎?竟敢這樣跟我們說話」的戰術奏效了,對方一時也膽怯了。

剛果(金)執法非常混亂。我在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有人平白無故地被抓進監獄,關了一個月之後才被想起。審問完了發現那人其實沒犯法,於是放了就完事了。想到這裡,我趕緊拉著攝影師返回車裡,把相機的存儲卡換下來並藏在車裡隱蔽的地方。

趁對方愣神的時候,非洲同事也跑回車裡,我們沿著大路倉皇撤離。可對方還是緊追不捨,竟然還在幾公里外的路上設下了路障!就在我們的司機緊張地問要不要闖關、我們甚至開始思考闖關能不能成功的時候,車上的移民局警察快速地和非洲同事說了幾句,接著同事用英語跟我說:「讓他試試看吧。」

車停在路障邊上的一排簡易房前的空地上,移民局警察拿了一些材料下車前往交涉,我們則忐忑不安地在車裡等。大約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對方把路障移走,給我們放行了。

除了這個敏感的部落,在拍攝和採訪的過程中,我們也遇到了不少來自其他部落酋長的抵觸。看樣子他們應該也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一些不好的、甚至違法的事情吧。

在森林裡拍攝的最後一天,我們一直跟拍的一個砍伐隊等來了他們的大老闆,據說是這個區域的將軍,來看木材的品質並給工人們發薪水。「將軍」開著一輛現代越野車,停在砍伐點不遠處的一條土路邊,派人用強硬的口氣命令我們離開。

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看到「將軍」本人,只有一個幫他傳話的士兵,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士兵的槍,彈夾上竟然纏著膠帶。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物件可以輕易奪去人的生命。

木材貿易商帶著軍人保鏢在森林裡檢查工作,軍人的槍破損不堪,彈夾上纏著膠帶 ?盧廣/綠色和平

可我們並沒真走,而是在離開森林區域的必經之地等待「將軍」的車。附近的村民都已經默默地躲藏起來,路上只有我們傻大膽一樣地探頭探腦,不理解「將軍有這麼可怕嗎?」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突然想起了之前做過的功課,剛果(金)在1998年—2003年的內戰中,有350萬人喪生,這場戰爭被稱為「世界上最殘酷的戰爭」,而此後小規模的衝突和屠殺一直都沒有停止過。恐怕在這個國家,大多數人都還沒有從戰爭和屠殺的傷痛中痊癒。雖然內戰已經結束了十幾年,但這個國家依然脆弱而破碎。也許像我們這種「膽大的人」,在這裡已經被「自然淘汰」了。

這真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地方。

一個連人命都沒有什麼保障的國家,如何去保護一個瀕危的樹種?一個權利膨脹到可以草菅人命的地方,又指望誰能勒緊慾望的韁繩?

在森林中的拍攝最終還是結束了,我們基本上弄清了血檀在當地的貿易鏈。通過訪談、詢問、跟車等最原始的辦法,我們一共找到了隱蔽在森林中的6、7個砍伐點。「男孩砍伐團」是我們拍攝時間最長的,在「一回生,兩回熟,三回就是自己人」的氛圍之下,我們收集到了從選材、砍伐、粗加工、裝車、運輸、發工資等各個環節的一手資料。我們的嚮導說:「你們拍攝的這些照片真是空前的,據我所知,從來沒有人這麼仔細地拍攝過這麼深入的內容。」

後記

離開剛果盆地,我獨自去摩洛哥旅行。9月20日,我還沒離開非洲大陸呢,就傳來了「剛果(金)總統找借口推遲大選、引發反對派挑起騷亂」的消息,首都金沙薩在那場騷亂和衝突中有44人喪生,中華人民共和國全面撤僑。

安全地回到北京後,我發現自己還是會忍不住搜索和關注與剛果(金)和血檀有關的新聞:

2017年3月,在剛果(金)中南部的開賽中部省,兩名聯合國專家被當地地方武裝綁架並殺害,剛果(金)的局勢進一步變得動蕩。任何國際組織在剛果(金)的活動將會受到更嚴格、謹慎的評估。短時間內,像我們那樣深入的調研和拍攝想必是不太可能了。

2017年5月,法新社報道14名中國公民因涉嫌非法砍伐和走私紅木被逮捕。剛果(金)的木材生意已經變成一樁及其敏感和危險的工作。

我忍不住希望這些動蕩能結束血檀的砍伐和貿易,希望我們拍攝的故事從那片森林裡消失,讓那幾萬張照片不光是「空前的」,也是「絕後的」。

也讓血檀木的保護提上議事日程,不再流血。

浙江東陽一紅木傢具廠內,正在加工中的血檀木 ?盧廣/綠色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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