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號風球
「八號風球」。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是在三年前的夏天末尾。
作為一個純粹到不行的北方人,來香港之前,對颱風天完全沒有概念,唯一的模糊認識源自《蠟筆小新》——貌似是有一集,颱風天,野原廣志一家人做颱風天準備工作,夫婦二人對「不用上班」這件事滿懷憧憬,小新則幻想「太好了會有穿泳裝的大姐姐們被吹到我家來的吧」——負責任地說,大學以前,提起颱風就只會想起這一家人摩拳擦掌熱鬧如過年一般的「抗台」場景。
【一】
大學生涯的第一場颱風在大一甫入學時的夏秋交接之際到來。每晚狂風暴雨夾著驚雷呼嘯在窗外,而我感冒了,連著好幾個夜晚,又冷又熱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風雨大作心力交瘁,睡眠缺乏、身體差勁加之強烈的想家讓整個人臨到崩潰邊緣,每晚咬被子哭著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個鬼地方來,回去重考吧了不起明年給大家當學妹嘛。
我的名字是單字一個「雨」,那時候我甚至開始遷怒自己的名字:叫什麼不好,非叫跟這個討厭的地方討厭的天氣一樣的名字。
結果也是哭哭啼啼的就這麼過來了。如今已經能在颱風天淡定地端一杯咖啡舒舒服服窩在寢室敲字了,不會生病,也不會格外想家。
我數了一下,每年大概經歷兩三次八號風球,到雨季時,熱帶氣旋從不違約,每年換著名字來拜訪,今年的叫「苗柏」。
【二】
在香港天文台發布的所有氣象信號里,大家最期待掛「黑雨」。當是時,上班狗和學生黨或可以被豁免半天或一天的勞役。於是颱風天時,朋友圈和臉書上皆是沸騰一片加油吶喊,李嘉誠的新聞圖次次被掛出來附上「本港不歡迎貧弱颱風,低於八號請繞行」的字眼。
當然,要是你已經抵達公司或課室了,那黑雨就救不了你了,保不齊還要被困到收工時間之外方可離開。
風力到三級以上時,傘基本上是沒用的,任何超過十米的露天腳程都會有讓你濕一整身的風險,穿戴整齊打著傘出門去,歸來時非但成一隻落湯雞,還收穫一隻骨架被盡數掀起折斷的廢傘。
而你以為穿人字拖和短褲就保險了嗎?naive,有穿人字拖出門滑水的勇氣就要做好連人帶拖呈內八字狀摔倒在任何建築物入口處的準備,到時候不僅糊一臉雨,還要強打起精神冷艷地回應路人同情的目光。
【三】
「八號風球」是一個很奇妙的詞,總讓我想起莫言的《球狀閃電》。也不清楚為什麼,接了「球」這個後綴,風就變得憨厚許多,給人一種它很好說話的錯覺。
去年秋天也掛了一回八號風球,那天我去了旺角。
旺角有一年四季貫終的非凡熱鬧與煙火氣息。可是那一天的旺角,百分之六七十的店面關門停業,明明街頭行人寥寥,道旁高樓之間枝椏叢生的繽紛廣告牌卻依然在空中賣力閃爍,讓我這樣的路人默默地為之尷了一尬。
風球掛著時,雨並不大,有陣子甚至還停了下來;我走在高樓的騎牆下,心裡卻有一點點竊喜,彷彿偌大一個旺角今天專為我一個人歇業,清障,拓路。於是我像閱兵一樣昂首挺胸走過一排排街道,意識到從太平洋吹來的溫熱濕潤卻有力的季風從我臉旁經過;我在天橋上拍下了旺角難得一窺的寂落模樣,按下快門時,跟這個我鍾情的地方產生了某種奇異的默契。
旺角是香港最賽博朋克的地方,而我在這座城市裡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旺角。有段時間,我和朋友頻繁地在那裡約飯,逛街。我喜歡走出一家小餐館時天色已經暗下來的模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是各式各樣的街頭藝人;我可以從西洋菜街的一頭開始看起,花一小時蹭到另一頭而毫不厭倦——不光為了看身懷奇巧的街頭藝術家,還為了感受身邊無數的人;聚在暖黃的燈光下,熱鬧的,放了工的年輕情侶,牽著孩子的女強人媽媽,從內地、從外國遠道而來的遊客,他們笑、談話,或者開著閃光燈拍照。
當我走過人群時,他們的談話像泡泡輕輕爆開,變成許多雪花一樣的碎片飄進我的耳廓。我聽到粵語,聽到英語,聽到日語,聽到沒能力分辨的歐洲語言;我聽到普通話,甚至分辨出不同的普通話口音:這是川普,這是塑普,這些是東北遊客。所有人,他們在旺角,在人流中走走看看停停,聊著上工和兼職的事,講著某位同學的花生,談論著那邊真普選的宣傳牌,用港普跟小學的女兒對話練習普通話,討論著今天去過的金紫荊廣場——這種時候,我就會有種來自於動物社群性的幸福感。
掛八號風球那天不是,那天沒有那麼多的行人,沒有街頭藝人,沒有雪花樣的談話碎片,可這並不妨礙我繼續痴心不改地愛慕旺角。
【四】昨晚是今年的第一個八號,持續了數周的酷熱天氣終於告一段落,我給北京讀書的朋友發了一張前一天晚上在書院平台上拍攝的粉紫色晚霞,附言:「昨晚的雲,很喜歡,不過今天就刮颱風了: ) 」。
她說,北京也說要下雨,可是卻遲遲不下。
我說,還記得高中地理課本上那些名字怪怪的熱帶氣旋嗎?這隻更好笑,叫「苗柏」。
她說,聽著像個中二少年。
我說,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讓我想起《年華是無效信》里的蕭逸祺來。不過「苗柏」同學怎麼能跟「蕭逸祺」比,那可是我心中永不崩壞的小說男一。
她說,「苗柏」這名字一聽,大概就是個男二命。
我說,什麼男二,「苗柏」充其量就是個男三……哎,忽然好懷念中學啊。
……恩,不過你以後也會這樣講大學的 : )
就這樣調侃了半天「苗柏」,我忽然想起,中學時,我和她的志願完全相反:我一心想去北京,從不曾設想過或會南下香港;而朋友則喜愛南方城市。結果高考後,我們卻陰差陽錯地去到了對方曾經的top city。
我喜歡雪,討厭雨,卻來到了一個幾百年沒下過雪——下場冰雹都有路人興奮地拍照留念,以及年年都不缺大型雨季的城市;我設想的大學生活跟「防寒扛凍」有關,結果我的大學生涯最終卻沒有冬天,室內一年四季開著凍人心魄的冷氣。
可是一轉眼三年了。
【五】去年看電影《降臨》時,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獲得了Louise的能力,能夠駕馭七肢桶的語言,那麼我能夠從容地接受並走向自己的宿命嗎?
給我相當大觸動的是她的選擇,所謂 「我預見了所有的所有,而我依然願意欣然前往」。到今天我再問我自己,依然沒有答案。但是這天,我終於意識到,我已經不再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地想念雪,我的名字也不再是我最討厭的一種天氣現象。
儘管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我從未想過會與「八號風球」結交,但今天它已然成為了我每年都要等待、迎接和送走那麼一兩回的朋友。
況且我其實也並不需要那個答案——而這,大抵就是生而為地球人,與Heptapod最大的區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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