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致敬的可能並非女權,而是每個人的尊嚴

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摔跤吧!爸爸》能引起如此多不同維度的爭議,對其的評價甚至可以說兩極分化。因為,當走齣電影院時,和看完其他運動電影亦或是平權主題時或激動或悲壯的感覺不同,它在我心中留下的,還有幾分擰巴和糾結。

就像《極速風流》、《奔騰年代》和《雲中行走》,運動電影之所以容易引起共鳴,是因為或多或少,我們都有強烈的渴望和已經處於耗盡邊緣的動力相互衝突的精力,深知需要用多大的毅力來對抗混雜在一起的絕望、恐懼和不甘。而這些往往肩負著更沉重的使命,面對著要麼青史留名要麼功虧一簣的後果的運動員們,又將普通人所能體會到的艱難放大了數萬倍。對於從底層一步步爬到國際賽事擂台上的Geeta來說,在三十秒中能否面對曾經打敗過自己的強大對手完成逆襲,更是生死攸關。從演員到技術,電影十分細緻地刻畫了她的行動和內心,無疑,它作為運動電影的部分足夠優秀。

但是,掌聲停下,冷靜下來,再仔細回想其中的細節與內涵時,我並不十分認同它在「女權主義」方面被很多人所賦予的意義。

雖然在婚禮上,年僅十餘歲的新娘哭著告訴兩個小女孩「你們的爸爸起碼是真的愛你,是為了不讓你年紀輕輕就被迫和某個面都沒有見過的男人共度一生;雖然決賽前夕,阿米爾·汗飾演的父親告訴Geeta「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告訴所有的女性,她們一生的宿命並非只是操勞家務和服侍丈夫」,但是,這對姐妹所取得的成就是在一種「不近人情」的專制父權下達成的,且因為「女性」的身份,無論是妻子還是女兒,對於父親的選擇都與生俱來地失去了反對甚至質疑的權利。而姐妹二人所享受到的「平等」,其實是因為冠軍的身份,讓她們早已無形中脫離了普通人所屬的「階級」。

打破刻板印象,賦予自由權利,並且讓平等不會成為所謂「上流的特權」,這才是性別平權主義的核心所在。

所以,如果我們希望儘可能多地讓這部作品充分發揮現實意義,不妨先拋開「性別平權」這樣一個略為狹窄的主題。

它實際上,只是截取了社會中某個群體的一塊切片,生動地將其中最細緻的紋理展示給我們。

我們從中看到了什麼?

越是落後的地方,一個人越是容易在出生的一刻,就一眼看到自己人生的盡頭。短暫的教育之後,男人們回到自己家中的老屋前,踏上祖輩賴以為生並養育了自己的土地,播種,收割,讓每塊土壤都浸潤過自己的汗水;而女人們,則從小開始學會料理雜物、照顧孩子的技能,在十多歲的時候,被像財產一樣,將後半生交給一個自己可能並不喜歡的男人,一輩子都沒體驗過一次「愛情」是什麼滋味,然後和丈夫一起辛苦地養家糊口,再將自己的孩子送入同樣的宿命中。

一代又一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覺得,也許一個人理所應當地這樣生活,理所應當像植物一樣,將一生紮根於某片貧瘠的土地,理所應當地將婚姻作為一種財產交易的籌碼。

「走出去」是什麼?摔跤是什麼?世界冠軍是什麼?那些電視屏幕上才會出現的「神話」,也太遙遠,太不真實了吧。

於是,他們放肆地嘲笑著不甘於屈從這樣宿命的人。而這些僥倖改變了自己宿命的幸運者,付出的代價,也是犧牲自己人生前二十年中,除了一次次摔跤,一場場訓練以外的一切。

那些不夠幸運的人,則成了《立春》中的王彩玲。本已滿懷希望地以為自己即將接近自由掌握命運的門檻,可最終還是成為了和她不甘為伍的人一樣,成了女屠夫,不再有《托斯卡》,只有案板上沉重的菜刀和豬肉。

阿米爾·汗很多備受好評的電影,其實都是對這樣一種切片的展示。

《地球上的星星》所傳達的人性化、多樣化的教育理念,可以說並不深奧,是一種接近常識性的觀念。但為什麼一個患有閱讀障礙的孩子被全部的老師和家長粗暴地忽視,被簡單解讀為「逆反」、「懦弱」和「不用功讀書」?

因為雖然和《摔跤》中不同,這個孩子有一個還算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但這是靠每個家庭成員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刻不停地工作、賺錢才勉強支撐下來的。對尚未成熟的下一代人也不例外。既然哥哥可以做門門第一的尖子生,為什麼弟弟不可以?對於這個家庭,這種生存與競爭帶來的壓力,同樣稱為了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自然,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理想主義到不太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美術老師,一個孩子不應該、也不可能得到太過特殊與細膩的照顧。

與之類似,《三傻大鬧寶萊塢》中所表達的關於教育的內容,依然只是常識性的理念。幾乎所有人都討厭專橫而自負的教授。這次,電影選擇的切片,是主角兩個好朋友掙扎在溫飽線上下的家庭。有幸就讀於印度理工,他們已經代表了家中可能數代人改變命運的希望,當然不能出一絲一毫的差池。連一次畢業設計沒有完成從而斷送前程的可能,已經能可怕到讓一個學生選擇結束生命,這個時候,對一個有權決定自己命運者的反抗,不是太奢侈?

雖然,這些切片中所傳遞的具體內容並不相同,但橫向比較後,可以總結出這樣一個共同的主題:

由於生計所迫,超越溫飽的「尊嚴」早已成了我們不敢奢求的東西。

受限於社會發展水平的物質條件固然並非一朝一夕靠一己之力就可以有所改變的,但我們永遠不應以此為「理所當然」。

我們也不應僅僅以憐憫的姿態去欣賞這些作品中所描述的內容而缺乏自省,因為,我們自己的生活,和從切片中所看到的,也並無太大的距離。

印度雖時常是國內民族主義者所嘲笑的對象,但凡是通過褪去那一層雞血後的觀察和思考,往往可以發現,我們的生活並非有多麼本質上的不同。

臨近畢業季,學校的很多地方,總會有在拍集體照的畢業生。他們將學士帽高高拋起,開懷大喊「我們畢業了!」

但我總會覺得傷心,甚至恐懼,因為,一個對大多數人來說無比殘酷的未來,好像已經降落在他們面前。

包括自己在內,從這個校門走出的大多數年輕人,都出身普通的工薪階層家庭。一個安身之所的價格在以我們不可理解的速度飛漲,而我們或是不能或是不忍讓家人繼續為我們的開銷而付出。

緊巴巴地熬過幾年,可能稍稍有個著落,婚姻和後代帶來的經濟重擔再一次向我們壓來。住宅和下一代的教育,足夠讓我們把幾十年的時光完完全全地獻給充滿壓力的工作——而這「教育」,也不過是從小剝奪孩子的快樂與自由,為他未來所受的相似的「苦難」做個「準備工作」。

一代又一代,我們,也快要視其為理所當然了。

知名自媒體人「假裝在紐約」曾經在去年口紅突然成為微博熱點時,推送過一篇文章,曆數了中文互聯網的一些熱搜關鍵詞,從「A4腰」到「反手摸肚臍」,認為這些對外貌上「刻板印象」式的要求,不僅是對某些人的傷害,更展示了年輕人精神的空虛,並和歐美年輕人「世界公民」的格局進行對比。

下面有一條評論,大意是這樣:

「年輕人都忙著加班應酬還房貸,剩下的精力,除了關心關心口紅,還能做什麼?」

無奈,卻一針見血。

在這重重壓力之下剩下的一點點可憐精力,哪裡還能去鑽研文學、藝術,哪裡還能為台灣的同性戀和法而歡呼、為被ISIS殺害的無辜者而憤慨?

無論是馬洛斯需求理論還是小羅斯福提出的「四個自由」,對更高精神層次的追求,無疑是「尊嚴」的一種。

我也一度曾十分鄙視對話內容離不開房價和瑣事的中年人,但現在,則更多的是同情與恐懼。

不僅恐懼於那切片中描述的正是我們的生活,更恐懼於這種狀態,被越來越多的人視作「理所當然」。

一個女孩,即使不在偏執父權的逼迫下放棄快樂,也應有權利享受獨立自主的一生;一個男孩,理應得到全方位的適合他獨特個性的教育方法;一個年輕人,有權利要求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把數十年的生命搭進壓抑的工作中才能生存的社會。

如果你和千萬其他觀眾一樣,為這部《摔跤吧!爸爸》感動落淚,那麼請在以後,永遠不要以現實條件的不足而指責為自己的尊嚴而抗爭的人是「玻璃心」,儘管,這「尊嚴」在你眼中可能有些矯情。

否則,你就是在扼殺進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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