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間里的愛情

推開套間1508（2）的房門，我用力甩飛腳上的鞋子，鞋底正正地在牆上蓋出一個灰糊糊的腳印，我一屁股坐下，沉沉陷入沙發之中，彷彿整個人都在往無盡的海底沉淪，半晌，我長嘆一聲：「哎，這日子還有什麼指望！」

時光荏苒，一個人來到這座繁華的大都市摸爬滾打已經三年，從最苦最累的臟活做起，別人不願意乾的，我搶著干，掙到了錢，我省著花，公司發的工作服，我上班穿，不上班的時候，也照舊穿，三年里，我的衣櫃里只添置過一件白襯衫，那還是當初為了找工作面試特意買的。縱然如此，幾年下來，滿打滿算依舊沒有存下多少，而那點工資，超過一半全搭在了這個三十平米不到的套間里——房租，成為了我堅守在這個看似凱歌高奏、欣欣向榮的大都市的最大代價。

儘管這樣，我還是咬著牙堅持了下來，我一直告訴自己：皇天不負有心人。可今天，老天好像偏偏要開我的玩笑：一大早，領導就把我們一干人集中到了辦公室，他眼圈泛紅，苦笑著道：「兄弟姐妹們，公司實在是維持不下去了，感謝大家長久以來的支持和付出，待會你們每人到財務那裡領三個月的工資，也算是我最後一點心意吧。」

還沒等我走出突然失業的陰影，一條訊息又把我炸了個蒙圈：「阿西租客您好，您的租房合同本月底將到期，下月起，將漲租50%，如無異議，請及時到物業中心進行合同續簽。」真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屋漏又逢連夜雨。

「三年前來到這裡，還夢想著有一天能買個房，安個家，三年轉眼過去，才知道夢想只是一個白日夢，那點存款連塊磚都買不起，丟了工作，還是孑然一身，現在房租都要交不起了，還談什麼理想，乾脆回老家種番薯去吧。」我懊惱地撓著散亂的頭髮，直起身來，想用一場熱水澡沖退渾身的煩躁。

朝浴室的方向走著，我忽然腳下一滑，似乎踩著了什麼東西，我挪開腳，俯下身，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張身份證，只見動態頭像上一個年輕的女子，圓臉尖下巴，帶著點嬰兒肥又不失嬌媚，會笑的雙眼不住地朝我眨巴著，像極了地表時代四大美女之一的劉亦菲。證件的姓名欄處寫著「拾音」二字，我嚼勁腦汁，卻無法將眼前的女子與我記憶中的任何一人掛上鉤來：「難道，是這套間的另一個租客？」

我所租住的這個套間，雖然是一居室，但除我之外，卻還有另一個未曾謀面的租客，這正是人類進入地底時代以來堪稱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輪班制住房」，而這一切，還得從一個世紀前的第三次世界大戰說起。

當時，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企圖在朝鮮策動顏色革命，俄羅斯聯邦夥同東歐陣營迅速介入，中國也表示嚴正交涉，聯合國幾番居中調停無效，局勢失控，戰爭一觸即發，朝鮮最高領導人以核武器相要挾，而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更是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觸發核按鈕，第三次世界大戰由此拉開了鐵幕。

戰爭很快席捲全球，而與歷史上諸多戰爭不同的是，核武器在戰爭中被廣泛使用，不僅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更可怕的是，硝煙之後，它們所帶來的核輻射，就像是一個個怨靈，侵蝕著整個星球的表面。

等到人類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一切都為時已晚，地球表面，已經成為一個不再適合居住的瘟疫之所，人類只能轉入地下，在世界各地建起一座座地下城，由此開啟了地球的「地底時代」。

地底時代初創，百廢待興，為了加快地下城的建設，人類以人造光源代替太陽，城市中24小時燈火通明，再無黑夜，工人兩班倒全日無休地工作，而為了配合這種模式，同時最大程度解決當時土地資源極其稀缺的問題，建築師們創造性地發明了「輪班制住房」，顧名思義，房子可以輪流供兩批人居住，這種房子普遍按照方正設計，除地板和天花照明公共使用之外，房子對稱的兩側，各有兩套功能相同的家私設備，且均靠牆設置，牆壁內設有空心暗隔，可供設施自如收放，每十二個小時為一個班次，其中一套設施會自動收起，同時釋放第二套設施供另一批住客使用，從而成倍地提高了居住空間的使用效率。到了後來，地下城先後落成，但相關這整套高效的城市運作機制，卻就此承襲了下來。

而我眼前的這張身份證，毫無疑問，正是1508（1）住客在這個套間的上一個使用班次掉落在地板上的，看著證件中時不時調皮微笑露出淺淺酒窩的女孩，我心中不禁盤算著：「租用這麼小的套間，應該和我一樣是單身獨居，而且細細想來，這女孩還是新搬進來的，以前每次輪到我的班次，套間的地板總是非常骯髒凌亂，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房間卻突然變得異常乾淨整潔起來，我本還有些納悶，這下總算明白了，原來是這女孩成了我的新舍友。」

分析到這兒，我原本煩躁不安的情緒舒緩了下來，心中不知怎地竟還有一絲甜滋滋的喜悅，看著證件中的女孩，剛剛想要逃離這個大都市的念頭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對於生活，我又有了新的期待。

此刻，我看了看手錶，離套間的下一個使用班次還有一個小時，我理了理思緒，馬上動手忙活起來，不到三十分鐘，我就把房間地板從到到尾仔仔細細打掃了個遍，做好清潔，我舒舒服服沖了澡，隨即鄭重地拿出紙筆，思考了足足有十分鐘，繼而用略微有些生疏地硬筆字，一筆一划地在信紙上寫道：

「拾音小姐，你好：

我是1508（2）的租戶，今天在套間里偶然撿到了你的身份證，不知你是否剛好是1508（1）的住客，故冒昧留言，如果確是你的證件，煩請收好，不要再次丟失哦。

你的舍友：阿西」

寫罷停筆，短短的幾十字，我讀了一遍又一遍，自認為莊重之中帶著些許幽默，這才滿意地將信紙連同身份證小心翼翼地用一個精緻的夾子夾好，粘貼在了大門背面的最顯眼處。

收拾完畢，距離套間輪換還剩最後的三分鐘，我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關好門窗，躺倒在床，時鐘滴答滴答地倒數著，終於，窗外傳來幾聲雞啼，那據說是模仿地表時代黑夜進入白天的一種儀式，整個套間的設施也隨之轉換起來，隱約之中，我彷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應該是拾音的氣息吧，這麼想著，一股濃濃的睡意席捲而來，我閉上了雙眼，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睡眠隔間里亮起柔和的光線，床緩緩向外移動，餐桌、茶几、電視櫃等一應家私也從暗隔中抬伸出來，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似乎，似乎昨天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不，那不是夢！我一個激靈，猛地甩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頓時清醒過來，記憶湧上眼前，我一個魚躍跳下了床，幾步跨到大門後，果然，身份證和我的簡訊已經不見，轉而貼著一張粉色的信紙，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書寫著：

「阿西舍友，你好：

你真是個好人！

我剛剛搬到這座城市，最近正忙著整理行李，昨天發現丟了身份證，讓人家找得好急。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都要用到證件，如果真的丟失了可是很麻煩的呢~幸虧是被你這樣的好人撿到。

很高興能與你成為舍友，希望以後有機會跟你多多指教。

你的舍友：拾音」

「哈哈，很高興和我成為舍友，希望有機會跟我多多指教，哈哈哈，太好了！」我捧著信紙，歡脫地在套間裏手舞足蹈起來，如果此時有人看到我這幅模樣，肯定會以為我犯了癲狂。

狂歡之後，我仔細地將拾音的信紙摺疊好，珍藏在自己的日記本中，隨後，我又鋪開一張新的信紙，眉頭緊鎖，咬著筆頭思索著，頃刻，我終於下了筆：

「拾音，你好：

很高興茫茫人海之中能與你同住一個套間，我想這就是緣分吧。

我來到這座城市已有三年，是一名IT工程師……」

頓了一頓，我繼續寫道：

「就職於一家小有名氣的互聯網公司，相信你和我一樣，來到這座城市也是為了追尋自己的夢想。

雖然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厲害，但總算在這裡沉浸過三年，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跟我說，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竭盡全力！

你的舍友：阿西」

我重將新的信紙粘貼回大門背後，此時的我，感覺到自己燃起了無比的鬥志，我拍拍胸口，自言自語道：「阿西，打起精神來，不就是丟了工作，漲了房租嗎？難道你就這樣忘了自己的夢想么？要和拾音一起奮鬥啊！」

語罷，我從床頭櫃掏出錢包，毅然決然地往物業中心走去。

接下里的幾天里，我努力地尋找著新的工作，也許拾音真的是我的幸運女神，工作的事情很快有了眉目：我所投遞簡歷的八家公司中，居然有五家通過了初審，並和我預約了面試時間

另一邊，我和拾音持續保持著書信聯繫，而我們溝通的內容也逐漸深入起來，從拾音的信中，我了解到，她是一名景觀建築專業的畢業生，來到這座城市參加一個公司的實習，如無意外，實習期結束拿到正式offer後就將在此定居。而從她的字裡行間，我也隱約覺察出，她目前並沒有男朋友，也是單身一人。因此，我暗地裡加強了攻勢，在信中委婉地透露出追求的意願，看到拾音並沒有明顯反感的意思，我終於壯大了膽子，主動出擊，約拾音在本周末相見。

翌日，我從睡夢中一睜開眼，便緊張地小跑到大門背後，迅速摘下那熟悉的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粉紅色信紙：

「阿西，看到你的邀請，我有些緊張。

我們書信來往有段時日了，其實我也常常在幻想著，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當你見到我的時候，又是否會失望呢？無論如何，我接受你的邀約，期待著周末下半天在套間里與你相遇。

另外，有一個不情之請，明天周六，我的大學同學來這個城市一家公司參加面試，需要在這裡待上一天，她家的經濟條件不好，本來可以和我擠一擠，偏偏不巧行程和我的上班時間是錯開的半天，所以，不知道你是否能安排得開，將套間借她暫住半日。

拾音」

讀完書信，我欣喜若狂，片刻都沒有猶豫，馬上取出了信紙，在上面寫下套間1508（2）的密碼鎖門匙，然後鄭重地寫道：「周末，不見不散！」

在期待之中煎熬著，終於到了周末，上半天里，我突然收到一家公司的面試安排，只得匆匆前去應付，由於前半天在外晃蕩沒法好好休整，滿腦子又凈是想著下半天與拾音的邀約，整個面試過程，我的表現就像一個傻子，頻頻失誤，各種驢唇不對馬嘴。果不其然，當我急急往家中趕時，半路就收到了面試公司婉拒的通知。然而，此時的我，早已顧不得那麼多，我的心中，只有拾音一人。

趕到家門口，我心中一陣陣撲通撲通狂跳，我鬆了松頸間的領帶，重又理了理頭髮，腦海中不斷預演著早已準備了千百遍要對拾音訴說的開場白。

顫顫巍巍地，我按開了套間的門匙密碼，緩緩地推開了大門，可是，卻並沒有看到如約在套間里等待我的拾音，相反，套間里一片狼藉，我的一應家私：電視、冰櫃、洗衣機等等，均被掃劫一空，就連存放著我三年來所有積蓄的保險柜，也敞開著，空空如也。

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門背後還是熟悉的粉紅色信紙，上面依舊是用雋秀的小楷，卻赫然寫著：「送君，留念。」而信紙底下，夾著的，正是我撿到的那張身份證，此刻，照片里的「拾音」，正咧著嘴，對我露出邪魅的微笑。

唉，原來是一場「套」里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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