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虎豹騎·伯仁傳

(一)

初夏的日頭,還不算太熱,但曬久了,也會讓人受不了。

少年跟著前面那個走得歡脫的女孩,已經在城外的野地晃悠了一上午。

感到實在有些吃不消後,少年停了下來,喊道:「回去吧,采了很多桑葚了。」

女孩頭也不回的回了兩個字:「不回。」

少年索性直接坐下,義憤填膺的說道:「罷工了,你不累幹嘛不自己背這些桑葚。」

女孩停下,笑嘻嘻的跑回少年面前,道:「那我幫你拿點好了。」說完,從少年背上的背簍里抓了一大把桑葚塞進嘴裡。

少年又抱怨道:「沒看我腰上還別了把這麼重的劍。」

女孩嘴裡塞著桑葚,又伸手從背簍里抓了一把,很委屈的嘟囔道:「你要我幫你背劍,你良心呢?」

少年解釋道:「我是在教你要稍微懂得關心一下別人好嘛。」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喧囂的馬蹄,少年抬頭望了望,只看到遠遠奔來數十騎兵。

女孩扔了一顆桑葚到少年頭上,說道:「快起來快起來,看看過來的是什麼人。」

少年爬起來望了望,看到那隊越來越近的騎兵似乎是青州兵的裝束。於是對女孩說:「好像是我們的人。應該是剛從徐州戰場上退下來回防的。昨天塘報不是已經說了嗎,劉備已經被打跑了。」

話音未落,為首一名高大的騎兵已經衝到他們面前,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目光上下打量著女孩。

少年把女孩拽到一邊,輕聲對她說:「別怕,青州兵軍紀雖然一向不好,不過只要知道我們是誰,他們是不敢亂來的。」

女孩慌忙喊道:「本姑娘叫夏侯月,潁川太守夏侯淵是我叔父,你們是誰的手下?」

騎兵似乎反應了一會兒,繼而突然大笑道:「夏侯淵的侄女啊,老子在徐州可給你們追的不行啊。」

女孩覺察到來的不是自己人,迅速躲到少年背後,少年心裡也一慌,連忙用手握住腰上的劍。他努力平復住情緒,厲聲呵斥道:「你們是什麼人?」

「什麼人?老子是你張三爺!」騎兵拉起馬韁,戰馬在少年面前猛地抬起前蹄。少年看著近逼的戰馬,腦海里某個畫面好像忽然被喚醒,一下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握劍的手也不由鬆了。

等少年回過神,女孩已經被騎兵拽到馬上,手裡的桑葚撒了一地。

騎兵用長矛指著少年,道:「你呢.......誰家的?」

少年小聲的回到:「潁.....潁川,陳家。」

騎兵「哦」了一聲,道:「陳家,你們家陳長文以前幫過我大哥,老子不為難你。幫忙去跟夏侯太守報個信,就說他們家這位小姐張三爺收了。」

少年望了望馬上的女孩,她還在掙扎,同時也望向少年,眼裡溢出了淚水。

少年低下頭不再敢看她,不僅因為自己的無能,更因為自己剛剛為了保命而說了謊。

騎兵走遠了,少年一個人兀自站著,獃獃的看著一地被馬蹄踏爛的桑葚。

(二)

十四歲那年夏天,曹丕拉住正走出門學的夏侯尚。

「我不喜歡我弟弟曹植,因為大家都說他寫得文章比我好。」

夏侯尚盯著曹丕,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喜歡曹彰,因為這貨有點二百五。」

夏侯尚悄悄移開視線,將目光投向鴻都門學前立的兩座石厥。他想起剛才課上,曹彰執拗的把「奮六世之餘烈」讀成「奮六世之餘孽。」

「我也不喜歡秦朗,因為我父親喜歡他。」

秦朗是曹操的養子,曹操很喜歡他,所以到處對別人說,世上有像我這麼疼愛繼子的人嗎?

「我不喜歡曹真,因為他是個胖子。」

夏侯尚收回目光,與曹丕四目相對。

「我喜歡你。」

夏侯尚感受到了曹丕目光中的炙熱,不由後退幾步。

夏風吹過,曹丕整了整被風吹亂的曲裾,說道:「父親一直說,他能走到今天,離不開家族的支持。不能與家族呆在一起的男人,永遠成不了真正的男人。荀尚書也說了,大漢的未來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做好培養下一代的工作,是製造大漢偉大復興的契機。」

「你懂了吧?」曹丕問。

夏侯尚禮貌的搖了搖頭。

曹丕說:「簡單而言,作為曹家和夏侯家的下一代,我選中了你,作為我未來大業最重要的夥伴。」

夏侯尚有些受寵若驚。

曹丕接著說:「就像父親和元讓妙才叔父那樣,懂吧,相互扶持的夥伴。」

夏侯尚點點頭。

曹丕有些興奮,於是唾沫星開始往外噴:「你以後會成為我的夥伴,我的左膀右臂。我們會比我們的父輩更偉大,史冊會永遠記下我們的名字,曹丕和......哎你叫啥來著。」

夏侯尚說:「我.......夏侯尚,字伯仁。」

曹丕道:「哦,伯仁兄,幸會幸會。」

夏侯尚回道:「子桓兄,久仰久仰。」

第二天,曹丕給夏侯尚帶來一個姑娘。

「她叫德陽,是我的妹妹。」曹丕說。

夏侯尚看著這個舉止端莊的少女,想起了去年,被張飛搶走的妹妹夏侯月姬,胸口有些隱隱作痛。

月姬是個很野的丫頭,整天像個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和眼前文靜的少女判若兩人。

「其實德陽不是我的親妹妹,我有三個親妹妹,但太小了。德陽是曹真的妹妹,我不喜歡曹真,但德陽是個好姑娘。」曹丕解釋道。

曹真的父親曹邵死後,他的子女就一直和曹操自己的孩子住在一起。

夏侯尚禮貌的說道:「妹妹你好。」

少女微微頷首,臉上卻不動聲色。

曹丕接著說,你知道的,我們曹家和你們夏侯家世為姻親,所以我決定,把我妹妹嫁給你了。

曹丕得意的笑起來。

夏侯尚有些木然,他望了望那個叫德陽的女孩。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平靜如水。

不會是個傻子吧。夏侯尚暗暗想著。他轉頭看了看曹丕,曹丕一臉傻笑。

媽的,可能是兩個傻子。

夏侯尚和曹丕是好朋友。

《三國志·夏侯尚傳》:夏侯尚字伯仁,淵從子也。文帝與之親友。

(三)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夏侯尚和曹丕隨著北上征伐袁紹餘孽的大軍來到鄴城。

曹操用漳河的水淹了鄴城,城外已成澤國。

夏侯尚不想北上,他原想跟著叔父夏侯淵去汝南。叛賊劉備正在汝南盤踞。

如果月姬還沒死的話,大概也會在那裡。

夏侯尚和曹丕站在鄴城外的高地,望著眼前雄偉的城郭漫不經心的閑聊。遠方忽然響起了金鼓聲,兩人遠遠望去,知道那是袁紹的援軍。

「烏桓騎!」有人喊道,那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騎兵,聽說最近被袁尚收編了。

接著,他們看到一大隊騎兵飛馳出曹軍大寨。曹丕興高采烈的指著遠去的騎兵道:「伯仁你看啊,那是虎豹騎,我們最厲害的軍隊。」

曹丕手指的方向,正揚起大片的塵土。

豹騎是輕騎兵,善射,沖在最前面。他們在離袁軍還有五十引的距離時,紛紛張弓。強勁的箭雨令沖在最前面的烏桓騎倒掉一片。三波箭雨後,烏桓騎的陣型已被打亂。

然後,豹騎向兩翼散開。作為重騎兵的虎騎發起衝鋒。

兩千虎騎在衝鋒前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嘯,令站在遠處高地上的夏侯尚不由也有些心驚動魄。

射擊,衝鋒,潰散。僅僅是三千人的騎兵,完成了對一萬敵軍的碾壓。

夏侯尚突然問曹丕:「拿下鄴城之後,你想幹嘛?」

曹丕想了想,說:「聽說袁熙的老婆甄姬很漂亮,但袁熙這人根本配不上她啊。所以我想去拯救甄姬脫離苦海。」

夏侯尚笑道:「你跟你爹是不是都有收集人妻的癖好?」

曹丕呸了一聲,道:「你呢?」

夏侯尚說:「我?我要去虎豹騎。」

我要去虎豹騎,做虎豹騎的大將軍,然後救回月姬。

曹軍攻進鄴城,曹丕如願娶了甄姬。

婚禮上,醉醺醺的曹丕摟著夏侯尚,說:「你真的不跟我留在鄴城?」

夏侯尚說:「不留,我要跟著虎豹騎去烏桓。」

曹丕想了想,掏出一個香囊扔給他:「當初臨走時德陽給你做的,只給你一個人做的,我有些嫉妒,所以偷偷留著沒給你。」

夏侯尚接過香囊,湊到鼻子前聞了聞,卻發現自己有些鼻塞。

曹丕接著說:「北方定下來,你就趕緊回去跟德陽成婚。」

夏侯尚放下香囊,突然問:「不娶行不行啊?」

曹丕一愣,繼而笑道:「你醉了?難道想娶我那三個妹妹嗎?不行啊,父親說,那是給皇帝準備的。」

夏侯尚也笑了笑,不再說話。

曹丕說:「德陽是個好姑娘,你可別辜負她,不然就算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也會宰了你。」

《三國志·夏侯尚傳》:太祖定冀州,尚為軍司馬,將騎從征伐。

(四)

二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夏侯尚回到許昌,和德陽成婚。

成婚後不足一個月,他就匆匆離開許昌,加入了南征劉備的隊伍。

那一年,豹騎軍司馬夏侯尚第一次見到那個搶走自己妹妹的男人。

在此之前,他領著五百豹騎由襄陽出發,已經追了一天一夜。他聽斥候說,劉備的家眷可能都混在新野的難民隊伍里,那麼月姬一定也在裡面。

十年了,他有些擔心自己已經認不出月姬的樣子,只好一路大喊她的名字。

戰後倖存的新野難民都說,最早追上來的那批曹軍,既不殺人,也不搶輜重,只是到處找野雞。於是他們覺得曹軍的將領都跟他們的主子一個德行,仗沒打完就急著叫雞。

當夏侯尚看到有個劉備軍的將領帶著寥寥十幾騎堵在一座小木橋上時,他本想直接一箭射死他。但那個男人突然大聲喊道:「老子是張翼德,有種來單挑啊。」

聽到這話,夏侯尚放下了舉起的弓箭。他命令身後的五百騎散開,獨自騎著馬慢慢走到張飛面前。

張飛將手裡的長矛一橫,繼續破口大罵道:「操你妹夫的曹賊,爺是張飛,快來決一死戰!」

夏侯尚用有些沙啞的嗓音輕輕說:「我叫夏侯尚,字伯仁,久仰。」

然後,空氣安靜了幾秒。

只聽張飛有些不好意思的嘟囔了一句:「卧槽,大舅哥啊,這他媽就尷尬了。」

夏侯尚繼續問:「我妹妹還好嗎。」

張飛嘿嘿傻笑:「好呀好呀,她和二哥在漢口,這就要給我生第二個娃了,大舅哥有空要來玩啊,月兒很想你,你大侄子很想你,我們全家都很想你。那啥大舅哥你讓後面的弟兄把箭放低點,老指著我有點方。」

張飛走了。後來,孫劉聯軍都流傳著張將軍在當陽橋一嗓子喊退五百名曹軍精銳虎豹騎的英雄事迹。等赤壁之戰結束後,這個數字變成了五千。

那年,虎豹騎的統帥曹純病死了。死前他一直拉著夏侯尚的手說:「這真是虎豹騎被黑的最慘的一次。」

《三國志·張飛傳》:飛據水斷橋,沉木橫矛道:「身是張翼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故遂得免。

因為輕敵冒進,外加放跑了敵將,夏侯尚被從虎豹騎革職了。當曹丞相的虎豹騎在西涼與那裡盛名已久的鐵騎對決時。夏侯尚只能在家裡給孩子換尿布。

於是曹丕又來了。

曹丕拉著夏侯尚的手,親切友好的說:「別難過啊伯仁兄,你去跟著我三弟打烏丸吧。我三弟你知道的,是個二百五,打起仗來不要命,你就跟著他水經驗好了。等打贏回來好將功補過,然後我就可以跟父親申請讓你回虎豹騎了。」

夏侯尚感激的用力握緊了曹丕的手,說:「子桓兄,扎心了。」

曹丕說:「你辦事,我放心。哎你手上怎麼濕濕的」

夏侯尚抽出手,道:「剛換完尿布,還沒洗手。」

等到夏侯尚將跟著曹彰北上時,叔父夏侯淵也要去漢中。那裡離張飛駐守的閬中很近。

出征前,叔父來看他,對他說,伯仁,我會替你把月兒帶回來。

夏侯尚有些感動,他想著這麼多年,可能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和叔父還惦記著那個十二歲就離開他們的女孩。

他想起父親離世的早,自己和妹妹從記事起就一直住在叔父家。那年兗豫大亂,城裡缺糧,城內的軍隊要求每家每戶獻幼童為糧,美其名曰二腳羊。

當軍隊徵集到叔父家時,叔母想把自己和妹妹送給軍隊,但叔父卻獻出了自己最小的兩個孩子。

因為這件事,後來叔父的幾個兒子都有意無意和自己疏遠了。

四個月後,曹彰與夏侯尚在北方大破烏丸,漢中前線也傳來夏侯淵陣亡的消息。

夏侯尚從北方回來,找到曹丕,說:「子桓兄,我立了功,和丞相說,讓我回虎豹騎吧。」

曹丕捏著一顆葡萄,漫不經心的說:「伯仁,虎豹騎已經沒了。那支部隊在漢中快打光了,父王回來就把他們併入了魏國的禁軍。」

夏侯尚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最怕,空氣忽然安靜。

曹丕打破了安靜,他抬起頭說:「伯仁,以後別叫我子桓兄了。我現在,是魏國的世子。」

(五)

三十六歲那年的夏天,大魏徵南大將軍兼中領軍夏侯尚跟隨大魏皇帝曹丕南征。

他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總想著要救回自己的妹妹,因為月姬不可能會回來了。

他的妹妹,此刻已經是蜀漢皇后的母親。

夷陵之戰後,朝野為到底是伐吳還是伐蜀爭個不可開交,夏侯尚力主討伐剛剛打贏了那場仗的孫權。

如果回不來,你就在那裡安靜的度過餘生吧,不要再被任何戰事打擾。

夏侯尚的意見起了極大的作用,這個大魏國的第二代將星,不但剛剛率軍拿下了先帝時丟失的上庸郡。

更重要的是,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是皇帝最好的朋友。

負責西線的夏侯尚大軍此刻正駐紮在長江邊,江對面是江陵城,拿下它,這場仗就贏了一半。

但圍了半年,江陵依舊紋絲不動。

據說,守城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吳將。

夏侯尚很鬱悶,自尊心很受傷,於是每天都到江邊散心。他望望天,再望望江,又望望天,再望望江。

他望到了江面上的一葉小船。船上似乎還站著兩個人。

這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讓隨從備船,決定去看個究竟。

夏侯尚逼近後,才發現那是艘漁船,船上只有一個婦人,還有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女,幾個魚簍以及兩隻捕魚的魚鷹。

他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好眼熟,眉宇間像極了自己的妹妹。

夏侯尚沖著女孩問:「你不知道這邊在打仗嗎?」

女孩一臉不滿的回道:「打仗了不起啊,我們還打漁呢。」

婦人有些惶恐,忙說道:「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夏侯尚饒有興趣的盯著女孩,道:「這附近的百姓半年前就跑光了,你們膽子倒挺大。」

女孩倔強的說:「他們跑光是他們的事兒,我們孤兒寡母的能往哪裡跑?」

夏侯尚笑了笑,示意他們可以離開。婦人忙唯唯諾諾的答應。

但船掉頭的時候,夏侯尚卻突然注意到,這是艘偽裝成漁船的東吳舽舟。

夏侯尚忙大喊一聲:「站住。」話音未落,女孩猛地轉身躍起,一把短劍直直刺了過來。

夏侯尚躲過短劍,伸手制住女孩,但那婦人卻已在跳江遠遠逃了。

少女被抓了,夏侯尚轉頭對督軍杜襲說:「長江漲潮了,我們撤軍吧。」

他又回過頭,沖著少女一笑,道:「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因為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

少女氣急敗壞的罵道:「像你妹啊!」

夏侯尚依然笑著:「對,像我妹。」

那一年的秋天,洛陽的百姓時常看到大魏的中領軍夏侯尚騎著馬去邙山打獵,馬背上還綁著一個對他又捶又打的漂亮姑娘。

冬天,洛陽的百姓又看到夏侯尚騎著馬去龍門賞雪,馬背上依舊綁著一個對他又捶又打的姑娘。

第二年的春天,人們看到夏侯尚的馬背上依舊坐著那個姑娘,只是不再綁著。

當夏侯尚優哉游哉的在牡丹湖垂釣時,那個姑娘只是遠遠的坐著,不時朝夏侯尚放釣鉤的地方扔石頭。

後來,有一天,人們看到夏侯尚騎著馬回城,身後趴著一個提著一籃子桑葚的姑娘。

夏天,夏侯尚正式娶了這個叫陸小月的江南女子為妾。

( 六)

秋天,魏文帝曹丕請夏侯尚到宮中喝茶。

曹丕首先肯定了夏侯尚在以往工作中勤懇踏實任勞任怨的態度,又高度讚揚了他對維護國家統一打擊蜀獨吳獨勢力做出的突出貢獻。

最後,曹丕讓身邊的人退下,拿出一瓶酒:「伯仁,你知道朕不愛喝酒,喝酒誤事,朕二弟子建就是耽擱在這酒上了。」

夏侯尚笑道:「喝茶就行,臣也不愛喝酒。」

曹丕給自己和夏侯尚斟上一杯,道:「伯仁,記得我們上一次喝酒是什麼時候嗎?」

夏侯尚道:「臣記得,建安九年,那年陛下大婚。」

曹丕突然嘆了一聲:「恩,朕大婚的日子。可三年前,朕親自把甄姬賜死,以糠塞口,葬於荒地。伯仁,朕後來追悔不已,每每看到睿兒,更是痛心。」

夏侯尚道:「太子聰明仁德,將來會是好聖君。」

曹丕喝光杯中的酒,突然厲聲道:「朕負了甄姬,所以你也想學朕負了德陽嗎?」

夏侯尚身子一懼。

曹丕從袖中拿出一道奏摺,厲聲道:「真以為朕不出這宮門,就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你看看杜襲這封奏摺,東吳的女探子,都敢堂而皇之帶回洛陽!」

夏侯尚慌忙跪下,叫道:「陛下,她不是探子。」

曹丕說:「整整一年對德陽不聞不問,朕怕是你連她現在在哪裡都沒在意過吧。你記得建安九年那晚,朕對你說過什麼?你要敢辜負德陽,朕就宰了你。」

夏侯尚伏地不敢吭聲。

武衛將軍許褚突然踏步進來,道:「臣已按陛下指示,將東吳反間,刀髻衛陸小月按律絞殺。」

曹丕站起來,冷冷的說:「德陽三個月前就住進了宮裡,你帶她回去吧。」

夏侯尚依舊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

《三國志·夏侯尚傳》:尚有愛妾嬖倖,寵奪適室。適室,曹氏女也,故文帝遣人絞殺之。尚悲感,發病恍惚。

夏侯尚病了,而且病得越來越重。

文帝曹丕聽說後,大為氣憤,覺得他最好的朋友居然這麼不爭氣,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一蹶不振。

黃初六年,夏侯尚終於病得路也走不了,不得不整日躺在家裡。

曹丕去看他,這個曾經最負盛名的大魏第二代將星,如今居然形同枯骨。

德陽在一旁侍奉他,臉上看不出悲喜。

曹丕想起那年夏天,那個走出鴻都門學的少年,又想起那個率領虎豹騎威風凜凜的將軍,突然有些難過,甚至開始自責。

他坐在夏侯尚的床頭,拉著夏侯尚的手,開始跟他回憶曾經的許昌,曾經的鄴城。

昏睡著的夏侯尚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曹丕。

曹丕輕聲說:「伯仁。」

夏侯尚良久不說話,突然,他用力抓住曹丕的手,流著淚說道:「子桓,子桓,你那年,為什麼要讓我妹妹被張飛抓走,為什麼,為什麼啊。」

夏侯尚死了。死前緊緊抓著曹丕的胳膊。

那一晚,曹丕沒有回宮,他在夏侯尚死去的那間房子門口,坐了一夜。

他想著和夏侯尚幾十年的友情,也想起了十三歲那年,遇到的那個女孩。

宛城之戰,曹丕的哥哥曹昂戰死,僥倖逃命的曹丕成了唯一的嫡長子,身份更為舉足輕重。

家族開始為他操辦婚姻大事,而父親曹操安排他娶的女孩,就是世為姻親的夏侯氏女,叔父夏侯淵的侄女,夏侯月姬。

趁著父親東征劉備,耐不住寂寞的曹丕,想要先跑去潁川看看自己這個未來妻子的模樣。

叔父夏侯淵和幾個兒子都隨軍西征,那時,他只遇見了夏侯月姬一個人。

月姬毫不懼生,似乎早知道曹丕的身份。第二天,就邀請他同自己一起出城採桑葚。

「猜這麼多桑葚幹嘛。我們倆吃不過來的。」

「誰說就我們倆吃,還要等我哥哥回來一起吃。」

「你哥哥那麼多,這些桑葚肯定又不夠。」

「誰說的,我可就只有一個哥哥。」

「一個?是誰?」

「你管得著嗎。」

女孩拿起一顆桑葚,扔到曹丕頭上,笑著跑遠。

伯仁,那個女孩,原來是你的妹妹。

夜風吹起曹丕的衣袖,曹丕站起來,轉身向屋裡望了一眼,突然淚流滿面。

六年,尚疾篤,還京都,帝數臨幸,執手涕泣。尚薨,謚曰悼侯。

詔曰:尚自少侍從,盡誠竭節,雖雲異姓,其猶骨肉;是以入為腹心,出當爪牙,智略深敏,謀謨過人。不幸早殞,命也奈何!贈征南大將軍昌陵侯印綬。

七年,文帝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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