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穴
0
「小曲,我真的不成了……」
那聲音虛弱而平靜,像死寂的夜裡殘破的燭光。
曲清河跪在那人身前,強忍著淚,把嘴唇咬出了血。
「師父,我……」
「你得好好活……把手藝傳下去。」
那聲音細不可聞,卻像巨錘一樣砸在少年心上。少年終於忍不住了,哭聲從嗓子里撕扯出來。他一下下地磕頭。
一下,接著一下。
「不知道……芷纖生了沒有,」那聲音越來越弱,「孩子,幾斤幾兩。」
少年想起師父被帶走的時候,師母正懷著身孕。可抄家之後,幾個月都過去了,少年再沒見過師母。
「八斤,整整八斤。」那少年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他騙了師父。
「好,」躺在陰影里的人突然叫了一聲,「哈哈哈,好,好……」
少年伏在地上,耳聽著那聲音一點點的暗下去,只留下四周冰冷的泥牆,和牆上濃黑的血跡。
最後的燭光熄滅了。
1
「老曲你這一走,咱院的中醫部可就廢啦!」老院長拍著辭職信,「內群小王八蛋,能他媽幹個屁!」
「他們?」曲老醫生笑了,「可不比咱當年王八蛋」
老院長一愣,嘆了口氣。
「那晚上去我那喝點。」老院長掏出煙盒敲出一支,向曲青河遞了過去。
曲老頭擺了擺手,「孫女快回來了,煙酒,就該戒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打電話說誤機了,明後天就到。」
老院長自己把竄出一半的煙抽出來,點著了深吸了一口,
「人家一美國孩子,住你那能住的慣么?」
「先照顧著,性格應該比他爸好點吧……」
「老婆子出事以後,她爸爸這些年都沒再回來過…」曲老頭伸手指了下,老院長會意,又把那盒煙掏出來。遞出一根,幫著點著了。
「行了行了這事你說八百遍了,嫂子那病,誰也沒辦法」
曲老吐出長長一道煙霧,熏了眼睛,低頭眨巴了好幾下。
髮妻先天血友症,是手術時流血不止才發現的。曲老自負針灸神技,闖了手術室,想封住妻子周身血脈,可等曲老出完針,那屏幕上的光點便成了一條直線。
曲老之子從來對其敬若神明,不想遭此變故,從國外匆匆趕來參加了葬禮,便再也沒回來過。從此便是逢年過節,也不過郵些禮物,外加一個信息了事。
直到孫女出生,曲老父子才又有了聯絡。十幾年來,孫女成了曲老和兒子唯一的紐帶。如今孫女要歸國,曲老竟要提前退了休。
「我孫女也學醫。」曲老起了個新話頭。
「是么?」
「小丫頭聰明,隨他爸,在美國也讀這個。」
院長看向曲老夾著煙的乾枯手指,想著這老醫生一輩子濟世救人,卻也一輩子孤苦,如今若真能老有所依,也算是不枉他一生功德了。
嘭得一聲,院長辦公室的門猛地盪開了。
「誰是管事的?」
劉院長站起身來,「先生,您有什麼事么?」
「老不死的!」那人幾個箭步衝上來,揪起院長的領子,「我醫藥費搭了十幾萬了,我老婆呢?兩條腿都要廢了!」
這年輕漢子虎背熊腰,右手還提著外套,單用左手就制住老院長的衣領。老院長墊了腳尖,雙手捶打著對方小臂,臉漲得把褶子都撐開了,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年輕人,」曲老頭走過來,伸出兩指在那漢子手肘處一拍。那人眼睛還未轉過來,忽然周身一顫,猛然後撤了幾步,咧著嘴甩了幾下手臂。
曲老眼睛眯起皺紋,嘴上帶著笑,「別著急,有話慢慢說。」
年輕人揚了揚下巴,忽然瞥見曲老頭兩根指頭之間有精光一閃,赫然是一根銀針。
「曲老醫生,你是曲老醫生!」
倆老頭子未及反應,只聽「撲通」一聲,那昂藏漢子已然跪在地上。
「求您救救我老婆。」漢子帶著哭腔,還哪有半分凶神惡煞的模樣。
2
「求您救救我媽媽,求求您了!」少年拽著醫生的袖子。那醫生高他兩個頭,卻無論如何擺脫不開。
「帶你媽回家吧!能活幾天是幾天。」
「醫生,我沒家了……」
「那這病我們也治不了!這是癌症!」
曲青河淚眼婆娑,「您給些止痛藥吧,她每天渾身劇痛,生不如死。」
那醫生急了,抬手一個耳光砸在曲青河臉上,
「那是西藥,是資本主義的葯!你媽這點病痛都忍受不了?」那醫生慷慨激昂,聲音在整個走廊上回蕩著,「哦對了,你媽是走資派啊。」
那少年愣住了,他盯著那正義凜然的醫生,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要不是你媽有病,早他媽進牛棚了!」
那醫生又掙了兩下,見少年還不鬆手,抬手又是一個耳刮子。
清脆的一聲,那襲來的大手被硬生生擋了回去。
「帶我去見你母親。」
少年回過頭來,他看見來者長身玉立,白褂子整潔筆挺,眉目間英氣勃勃。
「梁白瑜!你那針灸是封建殘餘,也配救人!?」高個子醫生指著來者高聲嚷道。
少年沒理他,他看見那人的眼睛,硬氣,尊嚴,隱隱覺得他和這裡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他鬆了手,朝那人點點頭,回身便向病房走去。
「封建殘餘!救資本主義!哈哈哈哈……」高個子醫生在身後嚷著,曲青河沒敢回頭,沒走幾步,眼淚便在臉上匯了兩行熱流。
3
特護病房
曲老醫生隨著那年輕漢子走進來。幾個醫生趕忙圍過來「曲老師」「曲老師」地問好,看見曲老身後那年輕人,又露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神色。
病房空曠,唯一的病床被圍簾遮了一圈,孤零零地守著角落。曲老頭擺擺手,上前拉開圍簾。
床邊正站著一個中年醫生,埋頭寫著病例。那醫生身形英挺,白褂子隱隱現著肌骨的健美紋路,凜凜有威。
「這位是?」曲老問。
那中年醫生還沒開口,身旁一個護士便搶話道,「曲老師,這是阜內醫院新調過來的李博士」
「曲老師您好,」那醫生抬眼看過來,劍眉星目,「久聞曲老於針灸一術技藝拔群,我看這位女士的病,須得您出手才行。」
曲老走上前去,看見這女子面色如常,於是掀起被角,竟然是一副淤青滿布、脹大一倍不止的雙腳。
「老婆……」方才還勇擒院長的漢子嚶嚶嚶哭了起來。
「行了!」曲老沉聲喝了一句,「陳淤不散,沒什麼大不了的。」
曲老取了一包針灸,先在病患身上取肝俞、脾俞、腎俞、天宗、秩邊五穴,用兩寸半的長針刺入。他落手沉凝,手腕如錘,數根銀針一入至底。
半晌之後,曲老又取一寸針,分別刺入曲池、合谷、風市、四強、絕骨、湧泉等手足關隘。此次卻是取穴輕盈,一點即收,那幾根針僅入兩分。
最後,取了三棱針,猛然刺入髀關。
甫一刺入,濃濃黑血帶著腥味涓涓湧出,再看那女子的雙腳,血淤之色登時淺了許多。
「好手段。」那俊俏醫生嘆道。
「等上兩分鐘,用藥止血,以後常規治療,三月痊癒。」
4
「你母親……最多還有三月光景。」
梁白瑜家中,妻子正挺著大肚子在廚房裡煮菜,而曲青河的母親四肢上插滿了銀針,卻終於不在呻吟,沉沉地睡去了。
「大叔,您能救我母親么?」少年問到。
「您母親身患絕症,要想痊癒恐怕……」
「我明白的,」曲青河沒等梁醫生說完便止住了話頭,「她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梁白瑜悠悠嘆了口氣,「對不住了……以後的日子,你們就住在這裡吧。我妻子做飯還行。」
少年淚眼婆娑,抬頭看向梁白瑜,突然跪倒在地。
「您的大恩大德,青河磨齒難忘,青河給您磕頭了!」
梁白瑜錯愕萬分,趕忙扶住少年左臂,立時便將少年拽起身來。
「孩子,」梁白瑜正色到,「一月之後,我便要接受公審了,這之前,一定護你母親周全。」
「公審……你做錯了什麼?」
梁白瑜笑了,「說針灸是反動學術唄,越舊就越反動」
「那……公審以後,您還能回來么?」
那醫者嘆了口氣,「沒事,反正我一輩子救的都是革命人民……只是,可憐了我的手藝。」
忽然他瞥見了少年的雙手,那指頭細長勻稱,皮膚尤嫩,可剛剛與人糾纏的時候,力道卻著實不小。
「孩子,你這指頭,倒是挺有勁兒啊。」
曲青河一愣,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又抬眼看了看梁白瑜,忽然又跪了下去。
「大叔,你教教我吧。」
那手指緊緊扣著地面,手背滿是青筋。
「我想救我媽媽。」
5
曲老這針灸練了幾十年了,聲明赫赫,幾無失手,尋常病症外到筋骨,內至五府,幾輪針法就能痊癒。便真是天命絕症,閻王索命,曲老也能搏上一搏。
如今西醫昌盛,中醫沒落,實則是中醫大家多在動亂時期慘遭屠戮。倖存醫者要麼各立門戶,敝掃自珍;要麼沽名釣譽,欺世盜名。是以千載傳承,落得個魚龍混雜、後繼無人的下場。
研修中醫,尤其針灸一術,心要沉,卻不能天資魯鈍;活要靈,卻不能投機取巧。曲老有心傳藝,奈何如今還能潛心研修這一行的年輕人,十之八九不堪大用。
那漢子看妻子病情好轉,伏地便拜,嚎啕大哭。
「曲神仙,您,您……我給您磕頭了!」碩大的頭顱撞在地上,咚咚咚地悶響不斷。一眾醫生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不上前攔阻。
曲老嘆了口氣,「快起來吧。」說著探手到那人左臂,中指微曲勾了肩髎穴。那漢子只覺得臂膀一陣酥麻,不得不跟著站起身子。
「你老婆的病症最重在氣血,透視的儀器探不出來。這群小醫生西醫出身,經驗又淺,你可千萬別再為難他們了。」
「醫生大哥大姐,我對不住你們了。」男人轉向一眾醫生又要下跪,曲老手指又是一提,便阻攔住了。
曲老抬頭看了眼表,「時間差不多了」,說著便去取下銀針。
還未回身,只聽一聲慘叫,尖利得如刀子一般,像在人心上生生鑽了個洞。
曲老愕然,只見那病床上的女子,忽然瞪大了雙眼,勃頸上青筋畢露,面目猙獰極為可怖,像附了永死的惡鬼。
陡遭劇變,在場醫者無不錯愕。少女所患的無非是下肢氣血不暢,絕不至重傷嘔血,再加上曲老極精妙的針灸法門,本該無礙。
而現下少女痛楚至極,竟是暴斃之兆。
那漢子驚呆了,哭喊了一聲,失心瘋般撲向曲老。
「姓曲的!」那漢子揪住了曲青河的衣領,「你做了什麼!」
曲老無暇顧及這漢子,抬手向那漢子後腰處一指。
銀光輕吟,那漢子只覺得腰眼與肩膀連了一道電弧,半個身子都麻了,直挺挺倒在地上。
「扶他走!」一眾醫生趕忙扶起壯漢,眼睛卻還在那女子身上。她環髀關穴上的血液早已止住,而口中,卻嘔出殷殷濃血。
曲老兩步到了病床前,雙手已然夾了二十四根三寸長針。他心下清明,此番情景必是有行家裡手在自己用針之前,於相應脈絡上以刑克穴位與之對沖,少女穴道淤塞,氣血錯亂,不多時便將七竅流血而亡。
「刑克針法……」曲老心下一凜,知道自己已然中了埋伏。此時曲老若不用針,那少女病症不解;而若是一針用錯,少女則命在頃刻。
「拉上帘子!」曲老喝到,一眾醫生不敢多問,用帘子將病床圍上。
解此病症的針法繁多駁雜,對方豈能預先料到曲老所用針路,一一相剋?
除非這埋伏,是專為曲老所設。
曲老一念及此,不由得冷汗津津,手上銀針更加不敢輕動。
「一指魂定,剛才做得不錯……」那李博士剛才竟未離去,此刻正死死盯著曲老。
曲老猛然抬頭,自己方才用飛針定住大漢身形,正是一指魂定。
「二線命還,曲老便生疏了?」
中年醫生哂笑,帶著屠戶劃開了畜生咽喉時候的興奮和嘲諷。
曲老沉吟半晌,目光落回到少女身上,已帶著凜凜銀光。
6
「我這針灸,共有八個法門。」
梁白瑜取出數百根銀針,長短不一,粗細各異,一一碼在少年面前。
「這人身穴位共計七百二十,當世醫者擅用的穴位不過四百有二。另有兩百餘個穴位,因其所含經元太小,不足取用。」
曲青河在一旁安靜聽著,不時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母親。
「而這最後一百單八個穴位,影響甚巨,俱為要害,醫者只可推拿卻不可針刺,堪稱生死大穴。」
「生死大穴?」曲青河問道。
「是,我半生心血,卻都在這一百單八個要穴之上。這套針法恰如攀絕頂涉深淵,於險峻出求生機。半分差池則萬劫不復。可若是能參透奧妙,便是天命絕症,閻王索命,也能搏上一搏」
梁白瑜取出二十四根銀針,放在少年手上。
「我剛剛止住你母親的急痛,用的是第二招,二線命還。」
7
曲青河雙手微張,將二十四根銀針藏於手背,對著那還在嘔血的少女鞠了一躬,
「冒犯了!」
忽然他猛地撕裂了婦人的病服。進而雙手交疊而下,銀針光影熠熠,二十四根交錯而入。
那李博士在一旁凝視,眼角微微抖著。這二十四根銀針從檀中到商曲,兩兩並立,刺的正是胸腹上二十四處生死大穴,精準無匹。
銀針落盡,曲老長抒了一口氣。少女面色已然緩和下來,口中最後一方鮮血湧出,急促啜泣了幾次,終於重歸寧靜。
「不愧是梁翁傳人。」
曲老看向中年醫生,眼裡凝著血光,兩指間,還夾著一根三寸銀針。
「是你做的!?」
那中年人面不改色,輕聲笑道,「生死穴的功夫,曲老您到底學了多少?」
「你怎知道這針法!」曲老抬手將銀針對準中年醫生的印堂,「你到底想怎樣!」
「多留些針吧。」中年人笑著。
「什麼?」
「我說,多留些針。」那中年人緩緩踱了幾步,抬手拉開帘子。
曲老愣住了,剛才站在病房中的所有醫生,此刻都躺倒在地上。
有的面色赤紅,有的雙唇絳紫,有的全身僵直,口涎如流,抽搐不已。
這場景滑稽而詭異,陽光透過窗子射進來,森然可怖。
「混賬!」曲老怒不可遏,雙指一震,一根銀針便向著那中年人面門飛射而去。
錚然脆響,那銀針被中年人左手戒指一碰,竟折返回來,射向曲老胸前璇璣穴。
曲老大驚,白袖猛然一揮,堪堪截去了銀針。然而收針在手,曲老卻再不敢貿然發難。
對方指力之厚,取穴之准,決不在曲老之下。功夫到了這一步,救人或是取命,不過彈指。
「剛才你便能殺我。」
那中年人笑了,「曲神醫,您還要救人呢!」
他指向躺倒在地上的一眾醫生,
「此人急寒,此人卻急熱。此人五軀僵直,而此人神志昏聵。曲老醫生,您都能解么?」
8
「你母親身患絕症,即生急寒,又生急熱,五軀僵直、神志昏聵。她病情太重,我需刺她周身大穴,依次解之。」
梁白瑜取了二百一十六根銀針排在桌上。
「急寒,需刺三十六大穴,三焚渡厄;急熱,需刺四十八大穴,四沐歸春;五軀僵直,需刺六十大穴,五行生衍,神志昏聵,需刺七十二大穴,六道輪迴。」
梁白瑜將銀針分四批刺入,刺入時或直或曲,或急或徐,每針深淺不一,手腕勁道也各不相同。
三焚渡厄一過,曲母周身滾燙,汗水涓涓湧出,初時極細密,不多時卻已浸透衣衫。四沐歸春一過,曲母面上鐵青之色盡去,胸腔趨穩,呼吸漸緩,轉而輕綿悠長。
五行生衍之後,四肢筋骨隱隱作響,從沉悶至清脆,相應而鳴,久久不絕。六道輪迴之後,七十二大穴上盡現膿水,汩汩成流,不多時化作黑血,又過半刻,鮮血滲出。
這針法繁複已極,饒是梁白瑜的手段,行至後來也是雙臂酸痛,大汗淋漓。曲青河在一旁掐指計算,口中默念針法精要,他憶力超群,竟已將師父針路記了大半,不覺天光漸昏。
「這便是我這套針法最有用處的幾招了,此後每日對照書籍依次施為,你母親就能安然度過這最後時日。」
「知道了,師父。」
梁白瑜凄然一笑,「什麼師父!我是要公審的人了,以後不能承認我教過你,我也沒有你這個徒弟,知道么!」
曲青河沉吟半晌,不明所以。
「孩子,我的手藝,還要靠你傳下去。」
9
「總算沒負了師父的手藝。」
曲老低聲嘟囔了一句,緩緩站起身來。曲老年逾古稀,體力早已不若當年,此時施術近兩個小時,更是全身酸麻,疲憊不堪。
「李博士,我不管你是何目的,也不問你師承何人!」
曲老聲色漸厲,雖然氣衰,卻目光炯炯,「今日我便是拼了老命,也要廢了你這雙腕子!」
他斷喝一聲,凜凜生威,雖然形容枯槁,卻一身慨然正氣,恍然間頂天立地,宛如梁翁再世。
「別著急啊曲醫生。」
那男人忽然笑了,聲音陰冷,像惡獸磨著帶血的獠牙。他抬眼看了看牆上的鐘錶,「時間差不多了。」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
「曲老師……」女醫生剛進門,看見地上橫七豎八暈死的醫生,不由一愣。
「他們沒事!」曲老回了一句,眼睛仍然死盯著李博士。
「有個病患內出血,在手術台上血怎麼也止不住,您快來一下。」
事出蹊蹺,曲老立時猜到了大半。
「又是你?」曲老嘴唇抖著,看向李博士。
「對,這病患是李博士今早送來的。」那女醫生介面道。
李博士揚著下巴,志得意滿,輕輕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您還有一招沒用呢。」
10
曲老穿著手術服走進來的時候,推車上已經堆滿了染血的紗布。
「曲老師,什麼招都用過了,壓迫也壓不了,上藥就被血沖開。」
「就因為內出血?」
「原來以為只是胸內出血,剛切了小口,全身都開始淤腫了。」
曲老腦袋嗡地一聲。
這一手,當是梁翁「七煞敬鬼」的針法,能疏通全身精血,可若是用來害人,便能造出全身八十四處內出血。
好辣的針法!好毒的手段!
曲老怒不可遏,回身指著剛進來穿那著白褂子的惡魔。
「王八蛋你看好了!看我曲青河如何回天!」
曲老取了針盒,將近百根三寸銀針排在紗布上。
「我要取她全身穴位,把身上的手術衣掀開!」
眾醫生不敢多問,掀開了病患身上的藍色衣衫。眾人眼前,一個少女赤裸地躺在手術台上,縱使全身淤腫,仍能看出她的窈窕身段和俏麗面容。
這少女,正是曲老日思夜想的孫女。
「小丫頭騙你說誤機了,想給你個驚喜。」李博士笑著,那聲音沙啞戲謔。
曲老的腦海已然只剩下空白,他顫抖著行至台前,無影燈下,那少女輪廓柔和、素凈,睫毛很長。
他從沒如此近地端詳過這少女,可她是今天上午還用蹩腳的中文和自己聊了電話的姑娘,聲音柔軟,像糯在年糕里的糖餡。
這孤苦的二十年,她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溫暖,也可能,是自己苟活人間的全部希望。
曲青河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一眾醫生不明就裡,卻已然急了,「曲老師?您快救人啊」
曲老深吸了一口氣,眉眼終於變得凌厲。
他能救她!
他還有一招,用九十六個大穴封住周身血脈。那是師父教自己的最後一招,叫八門遁甲。
曲老取穴,刺入,揉針,渾濁的老淚一滴一滴墜在少女身上,又緩緩滾落。
「孫女,等爺爺救你……」
九十六根銀芒,一根快過一根,一根深過一根,纖毫不差。
「師父,幫幫徒兒。」
銀針用盡,針叢布滿了少女周身,淤血緩緩滲了出來。曲老扶著手術台,凝望著少女的睡眼,許久許久。
二十多年了,敗在老婆子身上的針法,終於又有了用場。
不對!
那少女身上黑血宛若流之不盡,已然浸滿了手術台,而周身淤色,竟然越來越濃。
新來的女醫生啊的慘叫出聲,她看見那少女的眼中,竟也流出血來。
曲老宛如墮了冰窖。
血友症!魔咒在曲老腦中響起,宛若毒刺,正撕扯著曲老的神經。那是曲老一生的暗角,是曲老的罪孽。
「你以為你真能封住血友症?」李博士輕聲說道。
曲老卸了所有氣力,眼前一黑,頹然跪倒在地。
忽然,他用膝蓋支起身子,跪行著,爬到李博士的腳邊。
「你也會這針法,你有法子救她,你有法子!」
李博士輕輕的搖了搖頭。「閻王索命,沒救的。」
曲老長大了嘴,「為什麼?為什麼!」
11
「為什麼要認罪!」
梁白瑜跪在地上,胸前掛著巨大的木板,上面用墨水寫著他的名字,覆蓋著血紅色的大叉。那木板比一般人的要更為沉重,因為被批判的這幾個月,他從未認罪過。
「梁白瑜!你不過是會一些封建迷信的巫術,難道還要對抗偉大而不朽的革命力量嗎!頑固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那穿著軍裝的小戰士手裡握緊了武裝帶,高聲喝到,「你老實回答,是不是用反動醫術殘害了我們的無產階級人民?」
「我是醫生,我只救人。」
「胡說八道!王處長在濟仁醫院身亡,正是因為你!你殘害革命功勛,就是和反動勢力沆瀣一氣,為虎作倀!」
「說了很多次了,王處長送到濟仁醫院時已然油盡燈枯,我出手施救完全出自行醫本分,如何成了殘害革命功勛?」他聲音沉穩,不響亮,卻能讓每個人都聽得真切。
「王處長為革命身先士卒,有著沸騰的熱血不朽的身軀,怎麼會英年早逝?」那紅衛兵大喊著。
梁白瑜沉默了,他頭上的帽子太沉了,每說一句話,都像要刮破自己的額頭,不如就這樣沉默下去。他覺得雙手有些刺痛,像被銀針刺了大陵穴,麻癢難當。他卻也不掙扎。他知道那雙手已經被綁得太久了,恐怕這輩子都不能用針了。
那紅衛兵看見梁白瑜拒不認罪,笑著揮了揮手。
曲青河被革命小將帶了上來。
「曲青河!只要你證明梁白瑜的罪狀,你的母親就是革命小將的母親,不必送進牛棚。」
曲青河看著梁白瑜,那本該英氣勃勃的面龐滿是血污和淤青。師父佝僂著,跪在自己的身前,所有的尊嚴,都成了廢墟。
「你說話啊!梁白瑜是不是救過走資派!」
「師……梁白瑜他……」
曲青河咬著嘴唇,眼中已然噙滿了淚。
「孩子,你母親還好么?」
曲青河愣了,然後用力點了點頭。
嘭的一聲,武裝帶抽在梁白瑜的臉上,划了長長的一個口子,鮮血從白色的裂痕里湧出來,轉瞬蔓延到了脖子。
人群中一片歡呼聲。
「曲青河!你說不說!」梁白瑜此時已然伏在地上,又被兩個小將拎了起來。那手持武裝帶的紅小將高聲喝著,站在台上,頂天立地,宛如朝陽。
「說不說!」紅衛兵喝問,一記武裝帶,卻狠命抽在梁白瑜臉上。
「說不說!」又是一記。
忽然人群中有人高聲喝到,「把他母親關進牛棚!」
「對,送進牛棚!」「走資派的兒子」「走狗!」人群里罵聲四起,他們似乎已經忘了梁白瑜才是今天的靶心,將許多口水和詞語都潑到了曲青河身上。
淚眼中,曲青河看見師父殘破的臉對著他擠了個微笑,然後微微頷首。
曲青河終於失聲痛哭起來,什麼生死大穴,什麼針法奧妙,這是天命!天命!
他瞪圓了雙眼,指著梁白瑜,忽然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救了走資派!……他是反革命,他是反動學術權威……他破壞革命醫院!陷害革命同志!十惡不赦!我是革命青年!他是反動派!我是革命青年!他是反動派!」
會場上的人民終於癲狂了。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他們嘶吼著,嚎叫著,揮舞著拳頭彷彿要捅破青天。
「打倒反動派!」曲青河哭喊的聲音很快被淹沒了。
「打倒梁白瑜!」
幾個紅衛兵衝上來,武裝帶的銀光像百多根銀針一樣交錯閃耀著,血肉的悶響和著口號聲、助威聲,像赤紅色的潮水般洶湧。曲青河站在那裡,也嘶吼著,嚎叫著,揮舞著拳頭,不知何時,已然被幾個革命小將帶走了。
會場安靜下來之後,只留下一地鮮紅色的標語,那高台上一塊沉重的木板,浸在凌亂的血跡中。
梁白瑜的妻子穿著花棉襖,雙眼空洞,靜靜地站在丈夫謝罪的地方。
12
「還記得你當年做的事么?知道這些年我和母親,怎麼活的么?」
許久,那中年醫生終於開口了,那聲音沉靜得宛如死水,可這審問,卻在曲老心裡掀翻了四海。
「你,是他兒子!?」
「父親被帶走的時候,把醫書藏在了師母衣服里,為他傳藝的,該是我梁成道。」
曲老怔怔看著那醫者,長身玉立,挺拔如岳,竟像極了當年第一眼見到的梁翁。
電擊的聲音仍然斷斷續續傳來,和著持久的嗡鳴,屏幕上的光點拉出了一條直線。
曲老仰倒在地上,目光獃滯。這就是梁成道想要的結局。
一輩子的名聲,一輩子的手藝,一輩子最珍愛的親人。
都還給師父了。
「曲老師!」忽然身後的女醫生喊了一聲,「她……真的不成了。」
儀器嗡鳴著,像當年在人潮中被震壞的耳音。
「曲醫生,」梁成道長嘆了一口氣,「死穴不在身上,在心裡。你會永遠記得今天。」
「我……」曲老的嗓子全啞了,聲音帶著一輩子沒有的兇惡,「我要你的命!」
他身子猛然竄起,右手攜了銀針,插向梁成道的眼睛。針芒劃開空氣,隱隱帶著蜂鳴和流光。
一瞬間,便凝在了梁成道眼前。
梁成道紋絲不動,雙眼注視著曲青河。那眼神竟滿含英氣,像師父。
曲青河忽然垂下手臂,眼裡的凶光變作了濃濃的悔恨,轉瞬,又全散了。他回身一步步走到手術台前,每一步,都沉甸甸的,像是要踩碎自己荒唐的回憶,和無望的餘生。
他推開一眾醫生,脫下手術服蓋在了少女身上,繼而緩緩問到,「你母親,還好么?」
「嗯,還好。」
曲老點了點頭,手中銀針微微顫著。
「好好活……把手藝傳下去。」
銀針輕吟,刺入了曲青河的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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