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五十年
文:@李白白
1
圓月當空,微風拂過,一之谷的沙土裡都帶著血腥味。熊谷身披大氅走出營帳,腰間的肋差在月色下反著冷光,他看向篝火旁守夜的將士,他們有的在輕拭兵刃,有的則望著平氏軍營的方向,安靜等待著日出。
熊谷眉頭緊鎖,平氏軍雖棄京,但依附九州島勢力回伸,大有上洛之勢,而一之谷之戰已有七日,雙方皆是精疲力竭,死傷慘重,若不能在三日內結束此役,熊谷也只能撤兵東歸,再待戰機。
「聽說平軍此次領兵的將領不過束髮之齡,真是少年豪傑,能跟被稱為關東第一武者的將軍鬥上七日之久。」篝火旁正在擦刀的壯漢對著一旁的人說到,話音未落,他餘光瞥到熊谷正朝這邊走來,急忙起身頷首。
「將軍!」
熊谷輕輕揮手,徑直向著營外走去。他無心在意士兵的閑聊,平安時代已經要結束了,他要讓那些只知享樂的平氏之人知道血的滋味。
軍營外橫屍遍野,空氣中瀰漫著腐爛的臭味。熊谷看著地上平軍士兵的屍體,恐怖的刀口從那人的左肩橫跨到肋下,那是他的傑作。對於多年來在戰爭中享受著血雨腥風的人來說,這些不過就是家常便飯。他曾無數的從萬軍之中砍下敵將首級,也曾憑藉一己之力在絕境中力挽狂瀾反敗為勝,但現在,他只覺得憤怒。
因為交戰七日,他還未曾見過敵方領軍之將。
他覺得平家真是無人了,讓一個如此懦弱之人上戰場,如果親眼見到那人,他一定會把他綁到尾張的城門上,讓他親眼看看,平氏是如何在歌舞昇平中死去的。
平氏,已經早就沒有了武士。
熊谷叫來副將議破敵之策。
「平軍北靠坡地,西臨港口,若他們是只守不攻,別說是七日,就是三十也難以攻破。」副將苦笑著搖頭。
熊谷輕輕拍打著腰間的肋差,沉思良久,隨後望著北方緩緩說道:
「你去給我挑四十輕騎,明日你率兵正面圍而不攻,聽到響箭時佯攻西北,待軍中大亂時全力突破東北口。」
「將軍你這是....」
「我帶四十輕騎繞到北坡攻其腹地,你正面必能破防!」
「萬萬不可!平軍少估也還有三萬之餘,將軍你這無異於羊入虎口啊!」副將大急,就要跪下去卻發現自己被一隻鐵手穩穩扶住。
「將軍!三思啊!」
「不必多言,傳我令去!破曉前我要見到四十個武士!」
副將無奈,只得轉身向營中走去,不多時營中便傳來整盔列隊的聲音。
熊谷正要回營,卻聽聞平氏軍營中傳來了一陣幽幽的笛聲。
此刻夜深月高,野下只有獨自立在月光下的熊谷,和望著天空已經逝去的武士。在這地獄一般的屠宰場,笛聲像一縷溫柔的風撫摸著亡人的臉頰,又似綢緞一般纏繞在未眠之人的心頭,源氏營中正在整盔備甲的將士無不停下手中的事情,側耳傾聽,如痴如醉。
熊谷雖然身為武人,但也略懂音律,凝神細聽間他不覺便被這笛聲折服。雖說平人之曲多是靡靡之音,但這曲卻不同,笛聲之中滿是悲憫與坦然,又不見絲毫渾濁紊亂。
大戰前夕,能有如此心境者,英雄也。
一曲終了,熊谷向著平氏軍營的方向輕輕一拜,轉身離去。
地上那名被橫刀劈死的平兵,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雙眼。
2
破曉時分,源氏軍營中。熊谷掃視著在烈烈風中身著輕甲手持長刀的四十名精壯的武士,在他有如刀刻般的臉上難得見到了一絲笑意。
「好,你們都是讓我驕傲的武士。今天,我們只需帶給那幫懦夫們一句話。」
「平家,已亡!」
他跨上烈馬,提刀指天,四十名武士紛紛把長刀指向天空,他們的眼神中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燒。
他帶頭驅馬北去,蹄下是亡屍,刀上是將魂。
烈日當空,源軍列陣於平軍營外,平軍弓手已搭箭拉弦,空氣凝固在焦土之上,曠野中連人的喘息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忽然,北坡方向有一聲凄厲的響箭打破寧靜,一名平軍弓手受驚,箭矢疾射而出,源軍一人中箭落馬。剎那間,無數吼聲響起,戰馬揚起鐵蹄向著平軍防線狂奔,萬千的箭矢射向空中,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線。
而此刻,熊谷正跨馬立在平軍身後的北坡處,藉助地勢,他看到了平軍大旆下有一身著鎏金甲馬
披五色袍的將士,正在指揮著士兵不斷變換陣抵禦著源軍的進攻。熊谷心中不屑,他縱橫戰場數十年,一直都是和眾將一起衝鋒陷陣奮勇殺敵,從未像他一樣苟且在防線背後,眼睜睜看著士兵出生入死。
也罷,今日,便是他歸西之日!
他緩緩把他那柄極重的巨刃橫在肩頭,忽得大喝一聲,驅馬藉助北坡之險向著平軍腹地發起衝鋒!
平軍聽聞背後有烈馬嘶鳴,回頭卻看到北坡之上有數十名身披黑甲,手持長刀猶如惡鬼一般凶煞的騎兵向己方陣衝來。為首的那人更是連頭盔都 未佩戴,不羈的長髮隨風亂舞,肩頭的大刀上還有血跡未乾,一雙鹿目圓睜,好似天神下凡。
平軍大駭,前方士兵不清楚後方情況,以為腹背受敵一時間陣腳皆亂。這時候熊谷一眾已經衝下北坡,熊谷手起刀落,一名平軍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身首異處,後人跟上揮刀砍殺,平軍陣後慘叫聲不絕於耳。
熊谷一路勢如破竹,一柄重刃在他手中大開大合掀起一陣血浪。然而平軍未像他預估一樣打亂陣腳倉皇而逃,反倒是很快鎮定下來,在被他們砍殺兩小隊人馬以後,一輜重車隊阻隔了他們的去路,他看到車隊後正是那身著金甲的將領,他舉刀指向平軍冷冷笑道:
「我乃源家左將軍熊谷直實,平家敗狗,棄刃投降者,我饒你不死!」
一石激起千層浪,熊谷威名在平軍就猶如夢魘般的存在,無人不知這個羅剎一般殺人如麻的將軍。輜重車後一名拉弓士兵的手已經在微微顫抖,他忽然感覺到肩膀輕輕搭上了一隻手,一冷冽中帶著肅殺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放箭。」
眾箭矢帶著疾風向著面門呼嘯而來,熊谷瞳孔微縮,踏馬沖向輜重車隊,俯身把重刃護在前門,擋開箭矢,源家四十名武士也紛紛效仿向著輜重營衝去,其間有幾人中箭落馬,掀起一捧黃沙。
此時,源軍正面雖死傷慘重但已經突破了防線,平軍步旅用重盾截住了源軍的沖勢,雙方陷入亂戰。而平軍重心則逐漸轉移到後方,想在步旅潰敗前先擒住熊谷。
熊谷一騎當前,烈馬飛躍過輜重車隊,借下落之勢巨刃重劈而下,一名平軍當場被劈成兩半,然而此時平軍卻不再似剛剛那般懼怕,又一隊人馬把熊谷團團圍住,阻隔了想要前來掩護的源軍。
熊谷看著一眾平軍,仰天長嘯,聲音穿雲破霧,他把巨刃橫在肩頭,怒喝到:
「來!斬我熊谷之顱!」
正在圍著他的平軍在此聲怒喝之下皆是心頭一陣,這就是關東猛虎威懾,然而他們還未來得及從這震驚中緩過來,下一秒就覺得耳畔生風,眨眼間胸膛就被這霸道的刀勢所撕碎,他們生前最後看到的,是一名眸中帶火渾身鮮血的惡鬼。
人間地獄。
熊谷勢猛,一時間平軍竟無人攔得住他,他用巨刃在平軍的後方撕開了一道口子,突襲的武士長驅直入,平軍前線也瞬間潰敗,眾兵已無鬥志,向著西面的港口逃竄。
熊谷一路追殺,在快到港口之時,他見到平軍那金甲將士正在眾人的幫扶下向著戰船逃竄,他大急,厲聲喝道:
「懦夫!為何忙忙如喪家之犬?!若不與我一戰,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平家無人?!」
只見那人回首,岸邊源氏的大旗在烈風中舞動。他掉轉馬頭,身邊一眾將士都不再理會,都向著水中的戰船逃去,他分開海水,駁馬歸岸。
熊谷暗暗點頭,他看著面前金盔艷甲氣宇不凡之人,沉聲說道:
「吾乃源家左將熊谷直實,敢問閣下大名?」
只見那人從腰間拔出一把狹長的稚刀,雙手正握,刀尖微顫。
3
熊谷未曾想過這人竟未撐過一合。他冷漠的看著地上被他一刀斬斷的稚刀,和被他用刀背擊下馬正在劇烈喘息的人。
他緩緩舉起刀,正欲劈下,給自己的功名薄上再添一人,可猛然間卻瞥見到那人腰間的玉笛。
他心中一驚,收起刀問道:
「昨夜陣前吹笛之人是你?」
那人並未回應,熊谷跳下馬背,掀開那人頭盔,不由得怔住了。
那人竟是與他孫輩相仿的少年,眉目清秀,風朗俊雅,含羞忍辱間也不見一絲恐懼之色。
熊谷握在肋差上的手遲疑了,他從未在戰場上手刃過如此年幼之人,況且其精音律有氣節,倘若假以時日定是可以成為一名震四海的英雄。
他緩緩放開手,說道:
「你還如此年輕,何苦來陣前廝殺?枉送性命,我今日放你歸去,不要再上戰場了。」
那少年卻笑了,他撐起身體直視著熊谷說道:
「我是平家大將之子,並非不懂世事的少年人。我不上陣則罷,既然上陣,身為平家的武士,又豈能貪生怕死?!」
熊谷沉默了,他緩緩拔出肋差,但那短肋卻似有千斤重,他從未感覺到殺人是如此之難。
少年握緊了拳頭,眼神也越發堅定。
「源平兩家,世代為仇。況且戰場之上,兩軍之間又怎容得憐憫之心?今日你若不殺我,來日我也會割下你的首級獻給家主,滅我平家可以,但武士,是殺不死的!」
身後傳來馬蹄聲,熊谷知道源軍已到,今日就算他不斬,敦盛也會死於他人之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我這雙手殺過千人,早已滿是血污,今日你死於我手,不覺得骯髒嗎?」
「為本家而死,是我的榮耀。」
熊谷閉上雙眼,他感覺他曾經信仰的武士之魂在慢慢的粉碎,下一刻他就要揮刀砍下這個少年的頭顱,而他追求大半生的道,竟醜陋成這個樣子。
「你,叫什麼?」熊谷顫聲問道。
那少年卻笑了。
「割我首級去問,自會有人告訴你。」
「動手吧。」
熊谷不再多言,緊閉雙眸揮肋斬去,他感覺肋差在風中悲痛的嘶鳴,溫熱的血濺到他的臉上,像是他不曾流過的淚。
源軍找到熊谷的時候,他正坐在一無頭屍體旁吹奏玉笛,有人認出那玉笛是平家的名笛「小枝」,名笛之奏亦出名曲,眾人皆為那幽幽笛聲所沉醉,他們在那笛聲中好似聽到了戰死的兄弟,和待他歸來的妻兒。
「人間五十年,
莫非熙熙攘攘。
浮生若夢,
任人生一度。」
一曲終了,熊谷割須棄甲,隻身披黑袍,手持玉笛,向著北方走去。
有人對著他的背影問道:
「將軍,這曲叫什麼?」
他頭也不回,只留下兩個字:
「敦盛。」
七年之後,世間再無關東猛虎,只是山寺中多了一位經常奏笛的僧侶,法號蓮生。
後世會忘掉熊谷,也會忘掉蓮生,但卻留傳下來一首小曲,名為,敦盛。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 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為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卿之首級
放眼天下,海天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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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盛是我特喜歡的典故,總想著把它創作成短篇,
寫完了,不怎麼樣,多包涵呀。如果喜歡的話請關注我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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