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農場|人類與AI的核戰之後……

1

「已成功避開亂流,當前高度23350米,船外氣溫零下44.2℃,農場內均溫恢復到22℃。」丁琳讀完數據,迅速做出分析,「剛才的亂流持續15分鐘,給船體帶來的顫抖或將造成土壤鬆動,這對正在生長的番茄根部是不利的。」

我點了點頭,「第三人」捕捉到我頭部的動作,立刻向番茄園的農夫們下達「檢視」指令,本來還打算在黃昏下班前偷個懶的幾個人,又懶洋洋的站了起來,朝著導航台抱怨了幾句,豎起中指,拎著鋤頭,又開始巡邏了。

丁琳已經習以為常,她瞟了一眼斜下方的農夫,彎腰從辦公檯下拎出一瓶紅酒:「走,去外面喝一杯。」她說的外面,指的是導航台下的一片丁香園,每個黃昏,我們都會在園子里坐到日落,有時候,也會在午夜醒來,躺在丁香園中仰望星空。

我看了眼時間:「還沒下班,再等5分鐘。」

丁琳掃興的瞪了我一眼:「船長,這裡就咱兩個大活人……」她瞟了眼第三人,「這傢伙算不上個人,所以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原則性的問題不能改!無人監視更考驗自律。」嘴上雖然這麼說,我還是接過了她手中的酒杯。

丁琳最近幾天不知遇到什麼問題,致使她的情緒有些消沉,雖然她強打精神工作,但我能看出她眉眼間深深的憂鬱。我這人有個特點,如果對方不主動和我聊私事,我也很少去打聽對方的隱私,對於日日相處的丁琳也是如此。

我有數次見她一個人或站在橄欖園中嘆氣,或坐在棕櫚樹下的白沙上發獃,或靠在推進器旁的機械車間牆壁自言自語,或伏在玻璃垂頭望著腳下或黃或灰的雲,偶爾還迅速的抹去眼角的淚。

她今天饒有興緻的拎出了那瓶本打算離開這裡前才打開的紅酒,說明她正在自我恢復之中,或許只為一醉解千愁,所以我也不能因為過於遵守原則而傷害同事的感情。

丁琳是我的領航員,身兼是夸父農場的生物數據分析師,雖然只是兩個Title,其實她包攬了導航台除了駕駛這艘巨大的「飛船」之外的一切瑣碎工作。而「第三人」是導航台里的機器人,負責監控農場各區域的環境變化,向丁琳反饋數據,並分析數據提供可行的解決方案,坐等我們的裁決,將命令傳達給農場的農夫。

夸父農場是一艘飛行在空中的巨大飛船,它的存在不是運輸資源,只為了種植農作物——稱它為「航天母艦」或者「航天農場」最為恰當。事實上,夸父農場比航天母艦也要大得多——它有16個維持它在空中不墜落的推進器,每個推進器里都能塞進去一個足球場,推進器像是棋子均勻的倒黏在棋枰之上,橫豎各四個,每個之間的距離都是2.5公里,所以整個農場長寬超過10公里,面積不下於100平方公里。

如此一艘巨大的飛船,掌舵人只有我和丁琳。我是船長,這個所謂的船長也只是一個代號,我並不是要親自為夸父農場掌控方向,其實它早就有自己預先設定的飛行軌道,比如我們的農場代號N33,就是沿著北緯33度飛行,我只是負責當這艘飛船遇到突發事件時的緊急處理——其實在平流層飛行十分平穩,一個月也遇不見幾次能夠施展的機會的空氣亂流。

N33里的作物,都是北緯30度至40度區域常見的農業和經濟作物——小麥、玉米、茶樹、棕櫚、馬鈴薯、番茄……全世界的夸父農場有數千艘,幾乎覆蓋了溫帶、亞熱帶和熱帶的所有緯線。

夸父農場的名稱來自「夸父逐日」的傳說。夸父一生追逐著太陽,直到死去,夸父農場並不是一直在追逐太陽,而是在追逐光照。十三年前的一場戰爭,讓地球上80%的城市和鄉村失去了光照,陽光被漂浮在平流層底部的灰霾籠罩,農作物無法獲得充足光照,要麼減產,要麼死去。

那場恐怖的戰爭導致地球上20億人死去,但是隨之而來的饑荒卻奪走了40億人的性命。

戰爭一共持續了五年,當時的我以飛行員的身份親歷了歷史,參與了屠殺,加入了兩種人類之間的殊死相搏,也見證了戰爭結束前一日被稱為「五朵金花」的終極行動。

五朵金花綻放的剎那,15億人的靈魂飛上天國,欣賞到了它的壯美。

我至今也忘不了五朵蘑菇雲在天際線先後升起來的壯觀場面,那一刻我內心是麻木的,我當時已經無心去想像「純種人」的慘狀,我只想回家睡個覺……

我和丁琳不是夸父農場僅有的人類,如此龐大的一片土地,我們再聰明能幹,也無法完全掌控。每天活躍在我視線內的「農夫」就有二三百人,整艘飛船上共有五千名農夫。說是農夫,其實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如何種地,被「抓」到這裡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接受長達三個月的農業種植培訓。

之所以說「抓」,是因為他們之前有一個共同的稱謂——罪犯。夸父農場,其實就是一座翱翔於天空中的勞改農場。另有四五百人負責對罪犯的管理。

每天的13:55分,夸父農場飛臨東經98.50°時,會接納兩艘飛船進入艙體——一艘載人,一艘運貨,他們辦完了人員和貨物的交接程序,在兩個小時之後離開。

夸父農場的領航台、農場種植區、監獄重犯區是各自獨立的,彼此互不聯繫,所以我和丁琳兩年來也沒有和船上其他人進行交流的機會。

農場日復一日的重複著軌跡,飛船日復一日的進進出出,我們日復一日的記錄著枯燥的數字,也日復一日的欣賞著或黃或紅的晚霞。

經歷過戰爭的人,會格外珍惜生活的「枯燥」,還好,我和丁琳都是這種人,儘管我們已經把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重複了八百多次。

幸好太陽還是要在南北回歸線之間徘徊的,每天的日落在理論上是不同的——可我不想安慰自己,理論歸理論,可每天的日落對於我和丁琳來說,除了雲彩的顏色之外,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

但除了以觀看日落來宣布白日的結束,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2

我本以為未來的二百個日夜也會這樣度過下去,只是這天卻出現了一點狀況。

當太陽隱沒在濃雲之下,西天的最後一縷金紅消失在宇宙的盡頭之時,本像一具塑像一樣凝望著西方的丁琳忽然一口乾盡了杯中的紅酒,然後轉頭看著我,說了句讓我猝不及防的話:「成哥,我們睡吧。」

「唔!」我應了一聲,也在我發出聲音的一剎那,突然意識到她這句話可能有兩重意思,她沒給我思考的時間,緊接著說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今夜,我們一起睡吧!」

我怔住了。眼睛目不轉睛的想要抓住夕陽的尾巴,把它再度拎上雲彩,再看一次日落,來幫我掩飾內心的局促。

她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呢?雖說一起共度了兩年多,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我以為,我們的的關係只應限於戰友、同事、朋友,以及服役的三年里唯一可互相信任、依賴的對象,我不否認,我在某些夜裡,曾經對她生起過男女之間的某些幻想,但是,那只是幻想,我從未想過把它付諸於行動,從不敢想哪天我們會真正的躺在一張床上。

「我們都有愛人,不是嗎?」我將反問句用陳述的語氣講給她聽,不僅拒絕了她,也提醒了自己。

她有丈夫。而我在上船之前,也已有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家庭。

我的妻子是某軍隊醫院的醫生,我們相識於戰火之中,在戰後第二年走入婚姻殿堂,在我登上夸父農場之時,我的兒子已經六歲,還有個小女兒剛過四周歲的生日。

我和妻子在每月單日的晚8點都會打半個小時的視頻電話,兩年來一直如此,雷打不動;丁琳也是如此,她每雙日的8點則會和她的丈夫聯繫。上船之時,他們剛結婚沒多久,可謂新婚燕爾。

我自然不會傻到將黃昏時丁琳對我說的話告訴我的妻子,即便再沒有話題,也要隱瞞這件事,我決心帶進棺材。

「小復上個月的考試,在全班拿了第一名!」妻子向我展示著一張獎狀,「我之前和他說,若能考第一,就允許他參加小學的足球隊!」

「踢足球好!」

「小雪昨天有點發熱,不過我給她打了一針,晚上就好了。」

「那就行!」

「你別操心家裡,堅守好自己的崗位,我們不是馬上就能團聚了嗎?」

「還有264天。」面對著妻子的熱情,我總是會扮演一個享受者。妻子也知道我每天的生活枯燥乏味,自然不會要求我成為一個有情趣的人。

「虧你記得這麼清楚,不過可別因為想家消極怠工啊?」

「你放心,我知道一個軍人的職責。」我看著妻子身後我們一家四口的合照,「把小復小雪叫來,我想看看他們。」

「你可別這麼想,這倆孩子見你一次,就得難受半個月,這段時間他們剛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你就別折騰他們了?不是還有二百多天,等你回來,我們一家人就不會分開了!」

我點了點頭,又閑聊了幾句,便關閉了視頻。

洗漱完畢一般都是20:45,我會靠在床頭讀15分鐘書,於21點準時睡覺,10分鐘之後進入深度睡眠——這已經被我培養成為固定作息。

只是今天實在睡不著,腦子裡一遍遍的重播著丁琳被我拒絕之後泣不成聲的畫面。我不知她為何會如此難過,但我知道她的淚水,不是因為我拒絕他而流,我的態度只是觸發了一個泄洪開關,丁琳通過這個機會,把壓抑了很久的悲痛,瞬間傾瀉下來。

發泄出來總比壓抑著好,我端著酒杯,心裡這樣想。

三聲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路,停了五秒,然後又是三聲,丁琳的聲音在外說道:「成哥,你睡了嗎?」

我心跳飛速加快,心想,如果我答應了她,就相當於是給自己犯錯誤打開了一條捷徑。如果她真的扎進我的懷裡,我可沒把握能成為柳下惠。

她見我沒說話,於是便不敲門了,然後便是長久的無聲,長到我懷疑她已離開的時候,她忽然在門口說了四個數字:「1539」。然後,腳步聲逐漸遠去,直至消失。

3

直到第二天午飯,丁琳也沒有出現在她的工作台上。她每天午飯前都要玩一遍的「17階魔方」就放在桌子上,顯得頗為寂寞。

還記得丁琳剛上船的時候,要用一周的時間才能把魔方復原,兩年過去了,她現在每天只需要不到一個小時,就能把這款號稱世界上最複雜的魔方復原。

我想,她一定是世界上玩魔方最快的人了。

等我吃完午飯,又睡了個午覺,丁琳還是沒有來工作。我本想今天就放了她的假,但是又覺得若不問津,未免顯得過於薄情,哪怕稍微關心她一下,或許也能讓她儘快從痛苦中恢復過來罷。

我撥通她房間的電話,打了三次,無人接聽。她可能還在生我的氣。於是,我又親自來到她卧房之外,敲了兩分鐘的門,丁琳也沒開門。

「你是不是病了?」隔著房門我問了幾次,依然沒有任何回應。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動用了船長才有的許可權,將丁琳的卧室房門強制打開了。

空空如也,人不在屋裡,就連被子、生活用品、一架子書、一個大衣櫃全都不見了,空蕩蕩的房間里只留下一張床,就彷彿這裡從未住過人。

我迅速的跑回導航台,讓第三人給我調出昨夜9點半左右的監控錄像。我看見了丁琳孤零零的站在我的房門之外,她敲過門之後,卻聽不到我的答覆,幾度哽咽,臨走之前,她強打精神,伏在我的門縫裡說出了只有我才能聽到的四個數字。

之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大約夜裡10點30分,四個身穿防化服的人卻來到樓道,刷卡進入了丁琳的房門,幾分鐘之後將丁琳拖了出來,她沒有絲毫反抗,顯然已經暈了過去。

這種防化服我是見過的,它是C區的重刑犯管理人員的專屬服裝。

我既驚詫又憤怒。

驚詫的自然是丁琳為什麼會被帶走,難道黃昏時候她和我說的話被監聽了,但這也沒必要將她打暈帶走,而且還是重犯區的人帶走的?憤怒的是,他們帶走我的人,怎麼連個招呼都不和我打,未免過分的目中無人了!

就當我要打電話給總部反映這件事之時,領航台的門卻被推開了,兩個西裝革履的人邁步進來,看他們胸前的徽章,是軍方下屬重案調查組的。他們是明顯的合成人,瘦子的右眼是金屬的,而胖子的一支左手也是金屬的。

「程成船長,我們來和你談談丁琳。」他們坐下之後,開門見山。第三人檢測到了客人,很自覺地端上了兩杯咖啡。

「我正想問你們,丁琳為什麼會被抓走?」

胖子說:「不好意思,你沒有詢問這件事的許可權,所以只能接受我們的提問。」我雖然無奈,但軍人的天職提醒我,應該配合他們。

他問道:「昨天晚上21:36你在幹什麼?」

「睡覺。」

「丁琳在這個時間跑到你的門外說了些什麼?」

我猶豫了數秒,還是說了謊:「那時候我已經入睡了,我也是剛才看了錄像才知道她來過我的房間門外。」

另外那瘦子的鋼鐵眼睛眨了眨,他嘴角掛上了彷彿看透一切的嘲諷:「程成船長,你知道欺騙組織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說:「作為一個軍人,我自然知道要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但我也說的是實話。」

之後,胖子又問了我一些丁琳最近的狀態,也詢問了一些我對丁琳的看法,以及丁琳被捕之後我對今後工作的安排,然後讓我填寫了一個十五頁的報告,這才帶著瘦子離開。

臨走時候,也不知是出於好心還是愧疚,胖子說:「丁琳的行為嚴重違紀,今天下午將被我們遣返總部,明天將有一位新領航員來配合你的工作。」

「我想再見她一面!」我喊著。

兩個人連頭也沒回,直接關上了門,就彷彿沒聽見我的這句話。

4

雖然只少了一個人,卻彷彿有種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感。

八百多個日夜,我還是第一次獨自面對西下的落日,不知所措。就當夕陽接觸到雲海的那一刻,我竟然開始期盼著它不要落下去,永遠不要讓黑夜到來。

太陽逐漸隱沒,我趕緊向「第三人」下達指令:快,追上太陽,不要讓它墜下去!

於是,夸父農場又回到了黃昏,我的雙眼貪婪的吸吮著它賜給我的纖毫溫暖,連眨一下都覺得奢侈。

然而,太陽還是無法阻擋的要往下沉,「再追!不能天黑……」

第三人又加速趕上了第三個黃昏。

然而黑夜是無法避免的,我從東經90度追到了60度,在欣賞了十幾次落日之後,終於決定放棄了……

星空璀璨,更顯我的渺小和寂寞。

「叮!」手環提示了一下,我收到了一封郵件。

一個未知的發件人,附件內有壓縮文件,我下載了文件,卻提示要輸入密碼。

小兒科,我僅有的一絲好奇心驅使著我抱怨著。

我回到導航台,命令第三人去破解這個文件,可是第三人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也沒能將這個文件打開,它得出結果:這是一個多重加密,而且是隨機密碼保護的文件。

輸入密碼處有兩個空格,第一個空格可以輸入一個四位數字,而第二個空格則需要輸入一個長達二十位的數字、符號、英文混合密碼。

必須要知道第一個空格的四位密碼,才能根據四位密碼隨機生成混合密碼打開文件。

我忽然想起昨夜丁琳在我門口說的那四個數字:1539。莫非,這是丁琳發給我的郵件?可是丁琳不已經被帶走了嗎?

我留意了下郵件的發布時間,竟然是昨天夜裡22:31分,就是丁琳被抓走之前的幾分鐘——這是一封定時郵件,我更加認定這是丁琳留給我的最後一封郵件。

我逼著第三人再度嘗試,它將網路儲存的所有混合密碼的公式全都套用了一遍,可依然不能打開這個文件。

第三人說:「密碼的制定者有自己的一套公式,如果無法找到公式,那麼再努力也是浪費時間。」

我想,如果文件真是丁琳發給我的,那麼她一定早就給我提供了公式,否則為什麼會告訴我這四個數字呢?

她到底知道了什麼?到底在隱瞞什麼?到底犯了什麼錯誤?為什麼不和我直說?尤其是她昨天的反常,到底因為什麼?

我有種預感,丁琳前陣子的情緒低落,一定和她昨夜被抓走有著一條我所不知的隱秘關聯。

接替丁琳工作的人叫張頌玲,她給我的材料上寫著她今年剛28歲,是航天工程學的在讀博士,臨時被調來農場,名為輔助我的工作,實際上卻是在了解夸父農場的相關數據和運行狀況,以幫助她撰寫相關空氣動力學的論文。

初次見面,我竟然對她升起來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或許是因她長相甜美,招人喜歡吧。

開始相處的幾天,我心事重重,雖然她主動找我談話,想和我拉近關係,但我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著,對她不是很用心,但這個姑娘好像有一種天生不易打敗的韌勁兒,雖然我態度冷漠,但她絲毫不以為意,繼續纏著我,讓我給她講講當年的戰爭。

我實在是不願提及那次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尤其我還是其中的一個劊子手,丁琳最明白我這一點。經歷過戰爭的人,即便是勝者,在享受過片刻的榮耀之後都會反思戰爭的罪惡。

戰爭結束的時候,張頌玲還只是個中學生,她只記得五朵金花之後的災難,完全不知道戰爭是怎麼打起來的,戰況又是如何。

「其實戰爭的根源,就是兩種人類對於人類是否需要機器幫助我們進化這一問題的態度不同而引發的矛盾!」我跟她說。

「兩種人類?是純種人和合成人嗎?」

我點了點頭,「在大約半個世紀之前,合成人的概念首次出現,當時有一些先進科技企業嘗試將AI與人體融合在一起,從開始的體機融合,到終極的腦機融合,讓人類保存一部分人體機能,其他功能全由機器來替代,讓人類進化成一種合成的『AI』。」

「這些歷史書上講過了,但是後來,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接受這種想法,他們認為人類應當保證血統的純正,如果將AI植入身體,那麼未來人類的自由意志就有可能滅絕,真正支配身體的,則是AI。」

「沒錯,幾十年前的爭端,就是這場戰爭的源頭……其實,戰爭是純種人挑起來的,他們對於AI是排斥的,認為AI已經控制了合成人,早晚要將全人類滅絕,所以率先發起戰爭,但是純種人沒想到,合成人竟然很快佔據了戰場的主動形式。」

張頌玲說:「那就怪了,既然合成人已經接近勝利,那為什麼還會投擲核彈?」

我說:「因為戰爭綿延時間太長了……」

張頌玲搖了搖頭:「聽起來合理,但又不合邏輯。」

開始的兩周,張頌玲還是對夸父農場充滿好奇的,不僅通過監控去了解各個種植園區的農作物生長狀況,更會調出多年前的數據,尋找地球磁場與作物生長之間的微妙關聯。但時間一長,她也未免枯燥起來。

她問我,在船上的兩年多是怎麼度過的。我坦承說,我是軍人,忍受枯燥和寂寞,也是軍人的天職。

聊到排遣枯燥的方法,我把丁琳的魔方拿給了張頌玲。

「17階魔方?」她倒是識貨,不過很快就喪氣了,「算了,玩這個更要命,我得何年何月才能把這東西拼好。」

「我上個領航員,用了兩個月時間,就能在當天把它復原了,她離開的時候,只需要一個小時……」

張頌玲說:「那是因為她找到了方法,任何魔方玩到最後都會找到套路,就像數學公式一樣,無論結果是多少,只要將已知的數字帶入公式一算就知道了。」

我當時心中一驚:「數學公式?」

「對啊!其實就是方法而已,你的前領航員既然能夠用一個小時復原魔方,肯定不是隨機事件,她必然有自己的一套公式的。」

張頌玲休息之後,我獨自來到導航台,讓第三人去尋找17階魔方的公式,但是網路上的確沒有人寫下這個公式,於是我又讓第三人拆解了17階魔方的各種套路,生生的創造出一個長達兩頁紙的方程。

帶入1539之後,方程果然得出了一個長達20位的混合密碼。

5

文件打開之後,裡面是一段視頻。

丁琳在自己的卧室里對著攝像機說——

「成哥,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這段視頻,如果你真的看到了,那不要怪我,因為我真的不想把痛苦轉移給你,但是,我又認為你有權知道真相……」丁琳哽咽了數秒,然後屏幕里就被一張截圖佔據了,是丁琳的丈夫與她聊天的截屏。

「成哥,這個男人你沒見過,但你也能猜到他是我的丈夫,我們每隔一天都會聊上半個小時,兩年多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直到一個月前,我偶然發現我丈夫身後的鏡子一角,折射出一張照片的影像……」

畫面被放大了幾十倍,畫面的中心聚焦在她丈夫身後十幾米牆面上掛著的一面鏡子的一角,真的是一角,在原圖中可以忽略不計的一角。鏡子里有著模糊的映像,丁琳逐步修復圖層,減少噪點,提高畫面的清晰度。

「成哥,或許你看到這幅照片會震驚,因為我當時的震驚不亞於你……」

隨著圖層的疊加,鏡子里的照片越來越清晰,我從開始能看到四個人,逐漸認出了那是一家四口,丈夫、妻子、兒子,還有一個小女兒。

隨著對圖片的修復,我又看清了他們的容貌,我的確震驚了。

那是我家一家四口的合影,因為在鏡子里,我們的座次的排列順序是反的,本應坐在妻子右邊的我,如今卻坐在了妻子的左邊。

「成哥,我很想知道你現在的感受,因為我不知道你現在是詫異,還是憤怒,或者你還不知道為何憤怒……」

圖片被收回,丁琳流著淚的臉出現在屏幕中,她說:「我不知你是否認可我的推斷,但我只能這樣推論:他出軌了……而出軌的對象,就是你的妻子……」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的妻子怎可能背叛我?

卻聽丁琳說:「雖然是單日,但我還是強制聯繫了我的丈夫,就在剛才,我打了很多次電話,他才勉強接聽,面對著我的質疑,他無話可說……這還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成哥,我們都被騙了!」她又開始哽咽,「自我發現這些線索,我就想告訴你,但我真的怕你和我一樣痛苦,我害怕,我迴避,我甚至想過,我們在一起算了,倘若如此,我們至少還能夠彼此互相安慰……」

忽然,丁琳的門口外傳來開門的聲音,卻聽丁琳緊張說道:「他們來了,成哥,我會把這文件無限加密發給你,等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一定要慎重決定未來的每一步,不要步我的後塵……」

在兩個穿著生化服的男人闖進丁琳房間的瞬間,畫面也被切斷了。

6

「怎麼了?心情不好?」妻子笑著說道,她手中還織著毛衣,「等你回來時,已經深秋了,雖然現在城市的氣溫始終恆定,但我還是想給你準備一件衣服。」

我看著身後的家庭合影,問道:「咱們的合影,就這麼一張吧?」

「對啊!就洗了一張。」

我點了點頭,心中悶得很:「孩子們呢?今天能讓我見見他們嗎?」

她又是輕輕一笑,無限溫柔:「我知道你想孩子,可是你也得為孩子們著想,尤其是小雪,見你一次,她都得哭上一個禮拜……」

「要不……」我把提前想到的方法講了出來:「你讓小雪他倆進來,把屏幕擋住,就騙他們,說找他們談談學習,不讓孩子們發現你在和我視頻,讓我來看看他們,好不好?」

妻子愣了一愣,又笑道:「你真是鬼頭,不過,我害怕影響你工作,我知道你想念孩子,可更別耽誤你的事,作為一個軍人,你對肩上的擔子,可不能有半點馬虎!」

「我就想看看孩子!」我急了,「你又給我上課?我看看自己的兒子女兒,這點權利都沒了嗎?」

妻子終於斂去了她的笑容,神情變得冷漠。我有好幾百年沒見過她這幅表情了吧,或者她之前從未冷漠過。

為什麼現在開始冷漠了?

妻子刻意的調整了下面部的肌膚,硬生生的擠出一絲笑容:「我累了,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郭宇東,你認得嗎?」我想都沒想,直接丟出這句話,想看妻子的反應——郭宇東是丁琳的丈夫。

果然,妻子愣住了幾秒,才注意調整自己面部的僵硬,強笑著說道:「這……好像,好像不認識……怎……怎麼了?」

我心中劇痛無比,但還是裝作沒事人似的:「他是我同事的丈夫,倆人感情好像出現了問題……我就問問你,如果你認識,可以給我引薦,我得和他聊聊。」

「不……我怎麼可能認識你同事的丈夫呢。」

妻子的畫面從屏幕中消失了。

晚上9點,我既沒看書也沒洗漱,只是一個人坐在床上,開始思考視頻里丁琳留給我的那些話。

難道她真的出軌了?讓那個男人搬到了我們家來住,而小復和小雪呢?為了不妨礙她們偷情,難道妻子已將孩子委託給了別人……

腦子越想越亂,期間我無數次的安慰自己,一定沒事一定沒事,妻子依然是那個忠於愛情的妻子,孩子們也平安無事,健康的成長著,可我內心的另一個聲音一再的將我的幻想敲碎。

我不能衝動,我是一名軍人,面對著未知的恐懼,一定要冷靜,冷靜……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總部,申請一天的探親假,但總部給我的答覆很明確:你是服役的軍人,役期不滿,不可離開夸父農場。

掛斷電話之後我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情緒里,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是在服役,還是在服刑?

我漸漸的體會到了丁琳的痛苦,因為我的眉頭也蹙了起來,每天的心頭都像壓了一塊巨石,沉重得讓我無法心跳。張頌玲幾次關心我的狀況,都被我以休息不好搪塞過去。果然,遇到這種事情,真的沒法和旁邊的人去說——丁琳真是可憐,就算是共同生活了兩年多唯一可信賴的朋友,也是張不開口的。

後來和妻子的視頻通訊,往往不超過五分鐘,都被她以工作繁忙、身體不舒服為理由提前掛了電話,從開始的兩天一次,逐漸到一周只有一次,直到最近,我沒有主動申請,她也沒和我聯繫,兩個人就像在對方的世界裡各自消失了一樣。

我在兩萬米的高空充滿惆悵,希望通過工作麻痹自己,但是工作的索然無味,卻又加劇了我的惆悵。

我不用去求證事實的真相,妻子的反應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我不敢去求證事實的真相,我擔心真的確定了結果之後,我無法再去盡一位軍人的天職。

7

我應該感謝張頌玲的到來,她恰如其時送來的溫暖,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幫我轉移了注意力。有時候,我看著她在工作台上寫寫算算的側影,會想起我的妻子,我經常性的把她和我的妻子看成同一個人,甚至會產生上去將她抱在懷裡的衝動。她也會察覺到我的凝視,有時候臉一紅,給我一個微笑。

多麼熟悉的微笑。

「我們之前見過面嗎?」這天黃昏,張頌玲忽然問我。

我心中一驚:「怎麼?」原來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對你總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她低下頭,臉頰緋紅,或許是被晚霞染紅的,「我第一次見你就有這種感覺,但我之前一直不敢說……」

「我也有。」我告訴她,「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好像我很熟悉的一個人,但我實在想不起你是誰……」

她勇敢的抬起頭,注視著我的眼睛:「你最近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唔……」我臉上熾熱,「是……是什麼夢?」

「夢裡的我,好像是你的妻子……又好像不是,我記不太清楚了,總之,我知道我深愛著你……」

我似乎捕捉到了一絲詭異:「你什麼時候開始做的這種夢?」

「見到你之後。」她臉更紅了,「是我對你的幻想吧,我一直很喜歡軍人,或許是你激發了我內心的某種情慾……」

我沒有告訴她我會把她看成我妻子的事,但這真的是我們兩人的「心有靈犀」嗎?我害怕我會犯錯誤,尤其是面對張頌玲偶爾爆發出來的熱烈眼神……

晚8點,我沒有回卧房開啟視頻,張頌玲休息之後,我一個人回到了導航台,躺在靠椅之上,看著屏幕上閃爍的高度、氣壓、溫度等數字發獃,第三人在屏幕下「走來走去」,這個可憐的人形機器人其實下半身只是一個可以移動的底座。

我忽然問:「第三人,你在夸父農場服役多久了?」

第三人說:「1969天15小時44分鐘。」他的手指依然在電腦上記錄數據,嘴上卻回答著我。

「你不感覺枯燥嗎?」

「船長,我們機器人無法理解『感覺』這個辭彙,更談何枯燥。」

我心中苦笑,我這是怎麼了,和機器人談「感覺」與對牛彈琴沒什麼區別。但我還是問他:「也就說,在你配合我服役之前,你還伺候過另一位船長?」

「是的,可以這樣說。」

「可以這樣說?你怎麼加了這樣一句?」

「船長,我無法解析你的疑問句,我們不會對於事實性的東西進行再度思考,『可以這樣說』就是一件事實。」

我不禁好奇:「他的那三年,勇敢的堅持下來了嗎?」

「是否勇敢,我無法解析;但他的確的完成了三年的任務。」

「他是誰,現在在哪兒,我想和他取得聯繫。」

第三人接受到指令之後,通過網路搜索了一番,卻回答我:「船長,上一任船長的數據資料我無許可權查看。」

「那……那你總得有點關於他的記憶吧,畢竟在夸父農場生活工作過三年,怎麼連蛛絲馬跡都沒有?」

「對不起船長,你所關心的問題,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所以我無法給你提供幫助。」

我怒了:「那你除了工作,還能給我提供什麼幫助?」我知道和一個機器人發火,完全是在浪費情緒。

「我還能隨時為在這裡工作的員工提供身體檢測服務。船長,我檢測到你最近的大腦突觸間隙神經遞質5-羥色胺和去甲腎上腺素的濃度正在下降,根據數據得出的結果,你已經有了輕度抑鬱症的狀況……」

我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我體內的化學變化?」

「通過你捫體內的晶元感知。」它說。

「那……你能感知張頌玲的嗎?」

第三人說:「可以的,現在張頌玲的心跳正常,血壓正常,只是血糖濃度偏低,頭腦出現輕度眩暈……」

「那……那你能感知到丁琳嗎?」我忽然來了興趣。

「丁琳……嗯……丁琳的狀態不是很好,她的腎、肝功能功能出現衰竭,身體的養分已經供給子宮,她現在正處於昏迷之中。」

我大驚:「她住院了?」

第三人說:「船長,我訪問地理信息數據時遭到拒絕,這裡的許可權級別較高,我無權訪問。」

「那麼我呢?」

「你的船長許可權可以在『危機戒備』模式下訪問,但僅限於夸父農場N33號遇到重大突髮狀況,全體戒備,由你來接管全船的時候,根據目前的氣壓和船體安全係數,不構成重大突髮狀況,所以我建議不應開啟危機戒備模式。」

我沉吟了片刻,說:「開啟!這是命令」

我在第三人遞給我的板子上輸入了我個人身份的密碼之後,第三人接著說:「審核通過,我們已經進入夸父農場N33號危機戒備模式,船長臨時接管N33最高許可權,請下達指令。」

「我想知道丁琳發生了什麼狀況?」

第三人通過屏幕調出了丁琳的實時監控視頻,屏幕里,丁琳竟然被吊在一個圓柱形的玻璃容器里,身上插滿了管子,「船長,丁琳處於半植物狀態,位於重刑犯C區165號養殖倉……」

「什麼?她還在船上?」

「是的!重複:丁琳處於半植物狀態,位於重刑犯C區165號養殖倉!」

「告訴我,丁琳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她!」

第三人調出一份數據表:「船長,丁琳最近犯了公職人員泄露機密罪,之前的記錄上,丁琳還有反人類罪和叛國罪,準確的說,是丁琳母親的反人類罪和叛國罪,丁琳只是代受刑者!」

「荒謬!丁琳母親的罪責跟她又什麼關係?」

「船長,《戰後臨時法案》里明確指出,對於純種人因叛國對國家造成的損失,父母輩未能償還清的,由子女代償。丁琳的母親王文娟曾經參與策劃五朵金花行動,給全人類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雖然她自食惡果死於最後的核爆炸,但戰後她被追責為甲級戰犯,她所犯下的罪行,將由丁琳承擔……」

「你等等,我有個邏輯沒搞明白?丁琳的母親既然策划了五朵金花行動,那就是我們的功臣啊,怎麼會被定義為甲級戰犯?」

「船長,五朵金花行動是純種人對合成人所犯下的罪行……」

「胡說!五朵金花是合成人對純種人給予的致命一擊,我親自參與了那次核彈投射,怎麼可能記錯!」

「船長,綜合數據顯示,當時的你無能力參與那次軍事行動!」

「你的數據都是哪裡來的?全是錯誤數據!我見證了歷史,能記錯?」

「船長,你當時只有6歲,根本無法參與戰爭。」

……

我斷定第三人的數據,或者它自己的程序一定發生了問題,但我還沒來得及檢索,導航台就發出了刺耳的警報,緊接著四個身穿生化服的人闖了進來,我才站起來還沒說話,其中一人用某種槍形的工具向我噴出了某種略帶香甜的氣體,然後我便天旋地轉,人事不知了。

8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有兩個人就站在我的對面爭吵。之所以說站在我的對面,是因為當時我正被吊在一個圓柱形玻璃監獄之中。

他們兩個都穿著白色的防化服,但能看出一個是三十歲上下的男人,一個是二十來歲女人。

男人說:「我已經向上級提出申請,他絕對不能再擔任船長這麼重要的職務了,否則將來後患無窮……」

女人說:「你不能這樣!根據程成犯下的罪行,採取記憶覆蓋,讓程復替他父親服刑,是最適合我們的結果!」

「可是你也看見了,他已經兩次入侵內網,幸虧這次及時發現,否則夸父農場有可能會被他再次開到印度洋上空!」

女人好像想不出更好的反駁方式,臨走之前只是說:「在程復無法控制飛船的這幾天,你最好祈禱別遇見什麼麻煩,否則將來夸父農場真有一些閃失,這責任肯定要算到你的頭上。」

我再次昏睡過去。

下次醒來之時,我正被綁在手術台上,四個醫生正在給我做手術。我口不能言,只能「嗚嗚」的叫,沒有人理會我的痛苦,我只感覺到他們好像在用鐵刷子刷我的五臟六腑,疼得我再度暈死過去。

然而痛苦遠未結束,我被吊在一個圓柱形的玻璃容器之中,身上插滿了管子,營養和水分全由管子來輸送,我每天就是這樣被吊在空中,接受者一個個穿著防化服的人前來「檢閱」,我的意識昏昏沉沉,但能清晰的感受到身體的疼痛,尤其是腹部的疼痛。

一周之後,我的腹部漲得大了一倍,但不是中部隆起,而是腰部兩側下墜,一個女人來到我對面,在本子上記錄了數據,然後忽然與我對視了一眼,眼神中閃現出一絲憐憫,也或許是我看錯了。她左右看看無人,悄悄對我豎起三個指頭。

第二天她又是同一時間來到,記錄了數據後,向我豎起了兩根指頭,第三天,則是一根指頭。

她在向我暗示什麼?是倒計時嗎?

果然,第四天的時候,我就被他們從玻璃圓柱里「摘」了下來,推著進了手術室,一路上,我好像看到了很多玻璃圓柱,很多和我一樣吊在空中的人……

手術的過程我是半清醒的,因為他們好像並沒有給我開刀就輕而易舉的打開了我的腹部,兩名「醫生」用一種像是吸塵器吸管的儀器,插入了我的肚子里,我忽然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吸力,然後就像是有什麼東西,離開了我的身體……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一共是十四個,他們從我身體中吸走了十四個東西,因為我聽見了十四聲某種軟噠噠的東西和「吸塵器」內壁相撞的聲音,然後我就看著一名醫生打開了「吸塵器」——裡面是一個玻璃容器,有一堆紫紅色的,孩子拳頭大小,橢圓形狀的肉球已經泡進了營養液之中……

那是什麼?是我體內的瘤子嗎?

一名醫生取來一張紙標籤貼在了玻璃壁上,標籤上寫著:腎臟14個,男性,B型血,C區261號養殖倉……

9

兩名醫生離開後,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雖然戴著口罩,但我認得她那雙眼睛,她就是每天站在我的玻璃外,給我倒計時的人。我無力的仰視著她,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嘴裡說不出一句話。

她從身後拿出一支黃色的針頭,見左右無人,將其中的液體注射進入我的身體。大約過了十幾秒,我忽然覺得頭腦清醒了,身體也逐漸恢復了意識。

奇怪的是,在那十幾秒時間內,我眼前閃現出了無數我前所未見的幻覺,就彷彿眼前的姑娘,和我有著某種親密的聯繫,非常親密,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說:「請配合我,不要緊張,我是來救你的!」她特意叮囑,「我知道你好奇,但我沒空和你在這裡閑聊,你現在的任務是繼續裝作之前的狀態——剛才給你注射的藥劑會幫你逐漸恢復記憶——下午兩點之前,我會在養殖倉外接應你,切記千萬不要引起他們的懷疑……」

女人離開之後,兩名醫生又回來,我按照女人的叮囑,雖然身體已經恢復力量和意識,但我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我不知道女人是善是惡,但相比於從我體內取出14顆腎臟的人,我只能選擇她。

兩名醫生又把我吊回了「養殖倉」,看著他們離去,我終於敢轉動眼球,去留意周邊的環境了。我只是無數玻璃養殖倉中的一員,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還有多少和我類似的人。每天都會有人被推走,送回,推走,送回……

但他們沒有任何人哀嚎,雖然活著,就像植物一樣活著。

我逐漸明白了「養殖倉」的涵義,我們只是被當成了一種植物,要麼是果樹,要麼是蔬菜、水稻、花生一樣的農作物,他們在我們的身上培養器官,給我們充足的養分,讓我們開花結果。

我苦笑,原來夸父農場還有「人體農業」,我駕駛著這艘飛船每天行走將近4萬公里,載著無數「植物人」遨遊了兩年多,竟然絲毫自知這個秘密。

我完全沒有時間概念,孤零零的被吊在一盞昏黃的燈下,但我的大腦好像不受控制了,幻覺以畫面和場景的形式瘋狂的湧現。

我看見了另一個「我」,不,那不是我,我管他叫爸爸。爸爸是個軍人,是一個空軍飛行員,他那天告別了母親、我和妹妹,就再也沒能回來。

父親消失之後沒多久,太陽就被濃雲遮擋,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的童年就是活在一片黑暗之中。

之後的日子是悲慘的,我們三口被一群士兵抓走,母親被單獨關押,而妹妹和我則被送入了一所監獄內的學校。學校里有很多孩子,他們的父母之中,必然有一方是軍人,曾經參與過兩種人類的滅絕戰爭。

直到我18歲的時候,我被抓了出來,抓我的人說:該還債了。

記憶忽然變得混亂,我看見了很多不認識的人,我們開過礦,挖過山,運輸過月岩,也在茫茫的海底廢墟之中,尋找倖存的人類……

有數的幾個清晰面孔,就是丁琳、張頌玲,我和他們好像很久就已經認識了。

10

一聲機器停擺的聲音將我帶回現實,我頭頂的燈熄滅了,周圍頓時一片漆黑。然後,我聽見了淺淺的腳步,那個女人沒有失約,她用一盞冷光燈晃了我的眼睛,意思是她已經到了。她打開了我的玻璃艙罩,將我放了下來,然後讓我船上一件防化服,便扶著我向門外走。

「你到底是誰?」

她說:「我是程雪!」

「程雪?」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我首先想到了我的女兒,我竟然從她的臉龐上看出了女兒幼年的相貌——但不可能,她不會是我的女兒。

「哥,我是你的妹妹程雪!」她詳細解釋,「你的記憶被人為的篡改了,他們把父親的一部分記憶移植到你的大腦里,所以你現在肯定會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但你不用急,我會慢慢幫你恢復記憶,當務之急,我們得離開這裡!」

嘴上說著,她卻扶著我快步疾走。

「我們去哪兒?」

「我要帶你回國,回我們純種人的國家!」

我卻停下來說:「我不管你是誰,我知道你肯定是好人,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們是跑不出去的,夸父農場的進出許可權極為嚴格,我作為船長都無法進入C區和B區,更甭提來到船艙之下的交接艙了,趁著別人沒發現你,你先自己逃走吧,不用管我,否則我勢必連累你。」

「哥,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救你出去,為了這次營救,我們策划了很久,可以說長達三四年,我兩年前就已經潛入了夸父農場,只為了今天……」

哥,多麼親切的稱呼,我想起了6歲的時候,程雪每天都纏著我,每天都要喊我無數次「哥」。

我想起來了,我叫程復,程成是我的父親,一個純種人飛行員,為了戰勝AI領導下的合成人軍隊,他親率小隊把五顆核彈拋到了合成人國家。但是沒想到核彈沒有滅絕合成人,反倒讓他們更加密切的與機器融合,把很多身體部件換成了核污染奈何不得的金屬。

反倒是純種人,在核污染的危害下大面積死去,沒死去的則有大部分投降了合成人。

程雪扶著我繼續往前趕路,我在她的手電筒中無意間見到了C區養殖倉的編號,169……167……165……

「等等!」我停在了165號艙前挪不動腳——丁琳就被吊在裡面,她被套進了一件藍白色的裙子里,裙子的下擺已經染上了血污。

她臉龐青紫瘦削,眼窩和兩頰凹陷,皮膚就像沾了水的塑料袋一樣耷拉在的掛在骨頭上,整個人沒有絲毫生機,就像是一具懸掛的骷髏——若非和我朝夕相處了兩年多,我可能都不敢相信這就是丁琳。

我哀求程雪:「她是我的朋友,把她也救走吧!」

程雪搖了搖頭:「哥,她活不成了,她前天出現了大出血,體內三個子宮自動剝落,現在奄奄一息,如果下一批子宮種植依然沒有效果,那麼她將會被清理……」

「她到底犯了什麼罪,要這麼折磨她!」

「因為……因為她是叛軍的後人,和你,和我,都一樣!」她充滿氣憤的說,「這裡的所有犯人,都是當年俘虜的軍人以及親屬!」

「什麼?既然戰爭已經結束,為什麼還要追加投降的軍人和家屬的責任?」

「這就是AI的邏輯——他們的世界裡沒有『憐憫』『同情』,他們只有對與錯,只要你錯了,你就永遠是錯的,再難以翻身!」

「他媽的,簡直荒謬!」

程雪攥住我的手說:「哥,既然你深切的感受到了這種痛苦,那麼將來在反抗合成人的革命中,就更有鬥志和力量!」

11

我被程雪硬生生的從丁琳面前拽走,她說,這次停電只有五分鐘的時間,之後電力系統恢復,我們就沒有機會闖出C區的大門了。穿上防化服的我步履蹣跚,不過還是有驚無險的走出了C區門口,然後程雪駕駛著一輛懸浮摩托,載著我趕往交接區。

我們行駛的路兩旁,都是一座座巨大的倉庫,程雪說,每個倉庫里都有兩千個被當成植物的犯人,他們都是我們父親當年的戰友,以及戰友的後人。

當然,每一艘夸父農場各有重點,我們這裡關押的是軍人和親屬,而其他夸父農場則關押的是對合成人的反對者,以及部分無辜的純種人老百姓。

程雪說:「戰爭之後,很多人留下了後遺症,要麼是核輻射造成的器官功能衰減,要麼是戰時造成的身體受傷。合成人獲勝之後,以AI生存的態度對待人類,他們認為,人工智慧的器官可以拆卸、販賣,那麼人類也應該這樣,對於一部分機器不能替代的器官可以採取人體養殖,消費者只需要花一部分錢,就能換一個或受傷或衰老的新器官,對於大多數人類來說,這是一筆划算的好買賣,不少在戰爭中失去四肢的軍人,或者心肺肝腎功能喪失的患者,都憑藉器官移植獲得新生。所以戰後二十年里,人體器官養殖和販賣已經成為AI社會法律允許的陽光產業……」

「可是,這對於用來培養器官的人來說,簡直是罪惡!」

「哥,我們看來是罪惡的事,在他們看待都是合法的——AI政府利用了民眾對於純種人投射核彈的仇恨,所以他們無條件的支持對純種人軍隊和純種人支持者的懲罰!在這種仇恨的洪流之下,AI政府在戰後趁機修改了法律,制定了世襲罔替的懲罰制度——因此,像你和丁琳,就世襲了父輩的罪罰。罪罰分為兩種,一種就是你見到的器官養殖,另一種就是無限期服役,而後者則是通過重建記憶,讓犯人心甘情願的接受命運的安排,所以哥,你只是被重建了記憶,你所擁有的的記憶,是有一部分是父親的,有一部分則是他們根據你的工作條件,進行了適應工作的修改……」

「簡直喪心病狂。」隨著程雪的介紹,久藏於我內心的記憶被漸漸喚醒。我想起了十幾年前,我還是中學生時候,監獄外面數以萬人的抗議人群,他們高舉著「殺死叛國者」「為核彈下死去的人報仇」「滅絕這些叛軍的後代」……諸如此類的牌子,天天往監獄的方向投擲磚頭,甚至炸彈。

程雪接著介紹:「其實,你已經在飛船上服役五年,只是第三年的時候,在屏幕另一端扮演你妻子的人,真的愛上了你,她無法接受你被永久囚禁的事實,把事實真相在你役期的最後一天告訴了你……」

「扮演我的妻子?」

「你現在一定有一個愛你的妻子,以及一兒一女,其實都是假的,扮演你妻子的人只是一名政府安排的演員,她的工作就是隔著屏幕去扮演一個合格的妻子,安撫你的心靈,讓你踏實安心的服兵役,只要三年役滿,她的工作就算圓滿完成,而你的記憶又要被再次重置,你的下一役期里,就會有另一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根據你年齡的變化,扮演你妻子的人,以及家庭會有所不同,這就是他們高明之處,讓你很難找出破綻……」

我心中的震撼是無法形容的,屬於我自己的記憶逐漸清晰,我想起來他們把我綁在一台儀器上,把一個巨大的頭罩壓在我的頭上那一幕,我掙扎著,喊叫著,但隨著一種刺骨的疼痛之後,我的眼前開始出現我前所未見的畫面:五朵金花從地平線緩緩升起……

這時候程雪忽然遞給我一張合影照,一對父母,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和「妻子」視頻通話之時,身後牆壁合影的兩個孩子,但是這對夫妻,卻不是我和妻子。

程雪說:「組織修改了這張照片,所以你看到的合影是假的,這才是我們一家人的合影,爸爸媽媽,還有你和我……」程雪又遞來另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對你男女的新婚合影,男人又是我,「女人你想必認識了?」

我認識,她是我新任領航員張頌玲。

程雪說:「這是你上次服役期間,扮演你妻子的人,但是她因為告訴了你真相,也觸犯了法律,被人為修改了記憶,關進了夸父農場,開始了漫長的服刑……」

12

懸浮車飛速的駛過B區,馬上就要接近交接區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槍聲,而聯通B區和交接區的大門正在徐徐關閉。

「糟了,我們暴露了!」程雪說著,調轉車頭駛向另一條路。

我深深嘆息,無法到達交接區,就無法登上離開夸父農場的飛船,自然就相當於坐以待斃。

程雪忽然說:「哥,A計劃失敗,B計劃需要你的配合!」

「我怎麼配合?」

程雪沒說什麼,只是沿著隧道高速行駛,等我們衝出隧道的時候,就已經來到了一片棕櫚園。懸浮車在棕櫚樹頂端飛行,其目的地是導航台。

「你來接管夸父農場,將它迫降與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這是我們唯一的逃生機會了……」

張頌玲和一個陌生男人正在導航台上工作著,程雪把車子開到了導航台,用一支麻醉槍擊倒了新任船長。

張頌玲見到我有些激動,我讓她立刻給我彙報此時的飛行數據。

而程雪通過無線電和一些人聯繫著:「計劃已經改變,現在執行plan B,進入交接區的人可以駕駛飛船在兩側掩護,以防敵軍反撲;還在ABC區域的人,請儘可能的釋放我們的戰友和親屬,然後嚮導航台集合,即將迫降,請所有人做好安全準備……」

屏幕上,我曾經的上級出現了。

「程成!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再不收手,就觸犯了叛國罪,我們將判處你死刑。」

「死刑?那還相當於給我減刑了是嗎?」我冷笑道,「程成這個名字,以後不用再喊了。」

「你……」

我沒讓他再多嘴,我通過新船長開啟了危機戒備模式,開始手動操縱夸父農場脫離既定軌道,向下方的雲層撞去。已經有數十名穿著各異的人湧上了導航台,構築了火力堡壘,向著AI政府的軍隊射擊。

張頌玲說:「你真的打算違背命令了?」

我點了點頭:「我違抗的是魔鬼的命令!」

張頌玲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心裡始終有個聲音告訴我,你做什麼都是對的!」我沒再說話,只是將我和她的那張結婚照遞給了她。

槍聲如雨,我義無反顧的把船頭調轉到斜下方。

張頌玲隨時向我彙報著高度:「現在是14557米……13400米……10000米……下降速度過快,即將進入雲層,雲層厚度達1900米,預計通過時間139秒。」

急速的下降造成嚴重失重,我把張頌玲綁在了安全帶上,自己卻艱難的站在導航台上掌控方向,更多人卻只能攀抓住桌腿和扶手。

因為失重,夸父農場迎來了短暫的和平。

在船上度過了五年,我平生第一次主動和太陽告別,讓它看著我隱沒在雲海之中,讓它見證了夸父農場N33的黃昏時刻。

黃昏是短暫的,瞬間,我們就駛入了黑暗。

夸父農場彷彿被裝進了一個烏漆的袋子,除了導航台的微弱光芒像是暗流之上的孤燈明滅,整個農場被漂浮在平流層底部的灰塵吞噬了。

番茄園的農夫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全都趴在地上驚恐的看向了導航台,好像我們這艘船就要墜毀一樣。

我拿起對講機,向全船廣播——

「我是船長程復,夸父農場N33正在穿越雲層,所以會有片刻的黑夜!20年前,五朵金花沒能指引人類走向光明大道,反而讓人類被這雲層包裹,開始了漫漫長夜。我們曾是機器的主人,如今卻被機器放逐。我們失去了陸地、海洋,我們被囚禁於雲端之上,我們失去了自由、文明,我們甚至失去了對那一美好時代進行追憶的權利。但慶幸的是,我們沒有失去人類內心的慈悲,沒有失去對自由的渴望,沒有失去對黑暗的反抗!

正是有了黑暗,光明才更為耀眼!在黑暗中,即使有一絲微光,也常常能讓航手找到北極星而修正方向,我是船長程復,我看到了深藏於你們內心的光芒。

這黑夜漫長,萬人要將火熄滅,我們偏要燃起一支火把!我堅信,路再長也有終點,夜再長也終有盡頭!

我是程成之子,他是你們的戰友!從今天起,我也是你們的戰友!我接過父親的火種,與你們一起高舉著火把,把黑夜放逐!

這雲層再厚,也阻擋不了我們的回歸!我是船長程復,我是你們的孩子。」

——To Becontinue

6月26日,《夸父農場》短篇在豆瓣上線,歡迎讀過的朋友支持下,去寫寫評論。

傳送門:夸父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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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

現在是4月30日凌晨1點剛過,我被喉嚨疼醒,心口又壓抑,只能獨自走出酒店,到外面吹吹冷風。

打開知乎,看著點贊的數量,有很多感激的話。

這是一篇將近2萬字的小說,我感激每個能把它看完的人,無論你認為它好還是差,只要你看完了,我就由衷的感激你們。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未來是灰暗的,也只有在寫作中去獲得片刻的寧靜和樂趣。看著你們給我點贊,看著你們在評論里說喜歡這個故事,就是最能滿足我虛榮心的事情。

不想成為一個脆弱的人類,還想為這世界留下更多的作品。

讓你們都知道我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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