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懂這部五年來最好的港片?
剎那間阿東站在了一個孤立情境之中,他採用了與眾不同的方式提醒大家賦予情感表達應有的尊嚴,而眾人的反應是掏出手機對著他開始拍攝,彷彿他是一隻從動物園跑出來咆哮的怪獸。甚至連尊嚴被忽略的朋友也表示甘願被客人們當成大廳里嗡嗡飛過的蚊子——大家一團和氣地開心才最重要。
阿東孤獨地站在了所有這些人的對立面,一個發自內心關於尊嚴的渴求被當成了他「精神有病」的標籤。在眾目睽睽充滿著敵意和嘲笑的目光下,他孤身一人沉默地轉身離開。這樣的場面在影片中還出現了一次:當阿東失魂落魄地從教會跑出,唯一可以緩解的方式就是衝到樓下的超市拚命吃巧克力。這時不相干的人圍聚上來,以同樣的方式舉著手機對他猛拍,視頻隨後被傳到了網上,成為阿東有病的另一個例證。如果說圍觀這個行為尚不能明確代表圍觀者的心態和立場,但當後者拿出手機開始沖著阿東頻頻按下拍攝鍵的時候,銀幕上實際上分出了兩個明顯的陣營:阿東和將他視為異類的外部世界。無論前者如何激情澎湃地訴說情感尊嚴或者遭遇了怎樣的打擊,它們都對後者無法形成真正的內心衝擊。
圍觀者即不同意也不反對,而是舉著手機把他當成了一個奇觀,其價值僅僅是被轉發、觀看、八卦、被嫌棄,最後被遺忘。這其實才是最可怖的感受:被隔絕在群體之外,除了成為他人口頭的談資和笑料無法在別人的內心真正留下任何痕迹。事先看過影片的簡介會誤以為這是一部關於如何對待躁鬱病人的公益電影,但看到了阿東婚禮「發飆」一場,我才意識到它講述的其實是人因為內心的執念而陷於孤立無援。表達情感尊嚴不是病,圍觀者互相低語「這是一個精神病」的真正原因只不過因為阿東的執念和他們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影片開始時,阿東也許確實「躁鬱」,但導致悲劇的是他執著於「不能將母親送進老人院」這一點。為此他衝動之下打了未婚妻,辭掉了工作,甚至連被他照顧的母親都不能理解他的初衷。當一個人沒有順應社會的主流意志而執意於個人的觀點、行為和邏輯的時候,他收穫的便是整個外部世界的誤解、冷漠、鄙視甚至是諷刺嘲笑,很難想像任何一個人不會在這樣的境遇中「躁鬱」起來。出院後的阿東外表沉靜了許多,但內心卻依然固執如初,他不能融入社會找不到工作沒法加入任何一個群體,只能從未涉世的鄰居小孩身上才能感受到一絲擺脫世俗沒有成見的慰藉。當他對未婚妻的期待存有一線光亮時,才忽然意識到再次被外界所接受和理解的可能,而一下獲得了生活動力的源泉,興高采烈地拉著父親的手要深夜出去郊遊。不過在隨後教會接納阿東的禮拜儀式上,未婚妻吐露了真言:她咬牙切齒刻骨銘心地憎恨著阿東。只是受到了那個虛無的上帝外在強力的「感召」,她才強迫自己的手挽住了本想千刀萬剮的「罪人」。
在一片喃喃自語式的「阿們」聲中,阿東意識到他將加入的是一個充滿著扭曲壓抑式冷漠和洗腦式蒼白關懷的群體。他是否能與一個如此仇恨自己的人永遠相伴?他是否可以放低個人的執念而追隨眾人以「腦死」但正常的狀態生活下去?他又一次說了「不」,他寧願躲在超市的一角以狂吞巧克力的方式來壓抑失去愛情、信任與理解的苦痛。未婚妻在教會演說一場是《一念無明》劇作中最出色的一筆。在此之前的阿東因為滿懷愛情的希望而內心充滿了亮色幾乎完全走出了「躁鬱」的陰影,而未婚妻充滿刻骨仇恨的「寬恕」將他擊落到精神世界的谷底。這裡應該大讚的是編劇和導演對未婚妻角色的處理,她對阿東發自內心無法排解的恨,並不是我們在香港電影中經常見到的那樣以誇張而戲劇化的方式爆發,而是在令人齒冷的寒意中以籠罩在上帝光環下「寬恕」的演說反向表達。未婚妻的怨恨與悲傷無可厚非,但阿東此刻需要的是一顆人類真心而非蒼白冷漠的上帝「寬恕」。先揚後抑的筆觸讓他個人心理歷程的悲劇性被放大到了極致,我們都意識到他已經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龐大的心理陰霾。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身邊的親人:父親。而曾志偉扮演的父親黃大海同樣處在兩難的抉擇中:世俗還是親情,他的困惑貫穿影片。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將久未見面完全不了解的兒子從青山精神病院接出,但又心存芥蒂,甚至把榔頭藏在枕頭下以防不測。無法改變的血緣關係和生活中逐漸親密的相處一點點掃除了心中的障礙,父親意識到在兒子看似乖張的行為言語下面,其實是桀驁不馴的個性和善意溫和的心靈,他並非像外人主觀揣測的那樣具有不可預料的暴力傷害性,他的「不正常」其實是沒有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範和眾人認可的準則行事,並由此被甩出了群體之外。而當周遭世界向父親逐漸施加影響和壓力,要他在群體世界和骨肉之情之間必須二選其一的時候,他彷徨到了極點(樓梯間吸煙摔煙的動作細膩而巧妙地展現了父親的困境)。
最終父親拒絕了來自另一個兒子阿俊冷冰冰的勸告,以一番肺腑的內心表達婉謝了精神病家屬互助會的善意,面對合居鄰里的威脅毫不妥協:他沒有把在外人看上去瀕臨失控的阿東重新送回精神病院,而是選擇從上述世界和群體之中(互助會和鄰里社區)一一退出。在一場偏見造成的天台鄰里誤會之後,父親與兒子緊緊擁抱一起,這不僅僅代表父子二人冰釋前嫌,更是父親溫暖而強大的示意性姿態:他背離了先前所依賴的人際關係世俗準則,寧願被孤立也要與被視為怪物的兒子站在一起。影片最後的鏡頭也意味深長,靜水流深的河邊父子並排而坐,神色自如安然:自此他們二人相依為命,而付出的代價是被隔絕孤立在世界之外,以不妥協的態度和價值觀與之泰然對峙。在福柯的名著《古典時代瘋狂史》中,他有這樣的論斷:對於「癲狂」的判定在很多情況下是佔有話語權力的多數人群體對於少數人群體的壓制,何為「癲狂」的實質以及如何劃分「癲狂」的界限,往往取決於社會政治機制的運作需求,而並非像權力所有者宣告的那樣具有一個理性客觀永恆不變的標準。
在現代社會,人做為個體依然面臨著福柯書中所描繪的困境:他活在一個或者幾個主流價值觀和行為準則的夾縫中,而終其一生,為了工作、家庭、親人,甚至是為了能在冷酷而現實的社會生活中倖存下來,他必須加入一個群體並順從後者的意志、行為方式和通行規則,否則就會被甩出所有群體之外而陷入孤立。一個天真的想法是,我們從某一個主流群體中退出並與之對抗,即完成了與庸俗甚至是醜惡的外部世界的驕傲決裂,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對抗過程中會形成新的群體和價值觀,抱團取暖的人們在獲得互相支援力量的同時,也會被這樣的群體意識重新綁架而異化為新的壓制與被壓制關係,正如阿東在教會中體會到的那令人窒息眾口一詞的「寬恕」。也正因如此,成為別人眼中的怪胎,或者讓一個群體的主流如鯁在喉也許僅僅是因為一個內心的執念,它的對與錯並沒有清晰的答案,但面對潮水般的習慣性勢力,堅持它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自信。現在我們終於明白為何阿東將藥片吐在洗手間的水池裡——他固執地相信,因為執念退出社會群體機制而被孤立,進而陷入無援的境地的他沒有病,這是他堅持底限的後果。幸運的是,阿東有他的父親,血緣關係讓後者也無法避免地陷入了周遭世界對他的誤解和敵意之中,他猛然間明白了阿東當初的處境和心態:兒子不會把母親送入老人院,而他也不會把兒子送回精神病院。哪怕是冒著孤立無援的風險,他也要與兒子站在一起。這看似溫暖的一幕同時也令人有些不寒而慄:如果沒有血緣關係、親情和愛情的支撐,會有人因為觀念和想法而有勇氣退出所在的社會群體機制,站在另一個被孤立的人的身邊,無條件地支持、保護和陪伴他么?答案未曾可知。《一念無明》的導演和編劇曾經提到,他們採訪過很多和劇中人物有類似經歷的人。當這些人的形象逐漸重疊而匯聚成阿東和黃大海的臉龐時,兩個因為精神、意識和想法觀念與眾人有異而被迫與世界對峙的人出現在銀幕之上,這也許正是片名「一念無明」的涵義之一。但是,孤立無援不是病,需要檢討、自省、懺悔甚至被治療的的很可能不是少數人的孤獨,而是不但未能施之以援手反而冷眼漠視「落井下石」(黃大海在片中的台詞)的大多數人。這才是被《一念無明》所彙集的不同孤獨靈魂,通過編劇和導演的潛意識想要傳達的真正主題。文/ 開寅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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