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藝的性情
前幾天重讀《赤壁賦》,讀到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在這裡停頓了一下,忽然很迫切的想聽這四句的唱,於是找到兩位朋友,請他們各自合一個曲調。
一位朋友剛拿到詞就唱了出來, 其聲清朗婉轉,如媛女採蓮,天然可愛。
另一位朋友說:「我先回去想一下。」第二天發來一段音頻,不僅清吟淺唱,又以古琴代洞簫倚歌而和,真有些「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意蘊。
後一位朋友我了解的多些,日常性格很騷雞,但一談到古琴,畫風都隨之一變,哪家琴派哪個琴譜又哪些指法等等如數家珍,自己琴風也偏沖淡沉鬱。我猜測他身上應該有個切換模式的按鈕。
那天我們聊了蠻多,說與人聽也說與自己聽。
風吹竹林,風使竹動,誰使風動?答曰:天地調風施雨;
人撥琴弦,人使琴動,誰使人動?答曰:心弦撥弄琴弦。
其實文藝的終極也無非這兩面,一面是周行天地的道,一面是人的性情。
就像彈琴,學過的人怎麼彈都悅耳,這是因為他體悟到了琴中的「道」,但同樣是得道,管平湖有管平湖的味道,顧梅羹有顧梅羹的味道,本質上還是人的性情有別。
然而天地與我又是渾成一體的。琴調琴曲究其源流,也無非是山川草木滋養得來;而沒有人性情的抒發,風聲竹聲有與誰聽呢?所以莊子說:「非彼無我,非我而無所取」。人在這天地之間既感物,也寄興,既泯然眾人,也卓爾不群。
為什麼只強調為藝的性情?因為「道」無需說也無可說,一百年後我已是個一百二十四歲的糟老頭(我可以的),回頭再看看天地,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人在天地的一瞬之間,最需要揣摩的其實是自己。倪雲林早期的畫跡,樹石、筆墨、構圖理法森嚴,儼然合乎道理,到了晚年才有「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因為「道」的那層皮慢慢褪去,自我的「真」才慢慢呈現於眼前。
牟宗三先生說,生命中的那些真性情真志氣都要倚靠學養的支撐。這無可辯駁,好比草木沒有水土的滋養就不能生長。但一個人能否得成正果,當時人是很難預見的,有的草木開花有的草木結果,根性不同的緣故,結果的自然能解人饑渴,但開花的也能娛人眼目,並不氣短。何況「道」的體用綿綿無期,而性情的抒發就是一時情感作用,蔡襄腳氣痊癒了就未必會寫《腳氣帖》,蘇軾心情一好也未必會寫《寒食帖》,古代名賢的書跡不僅在於藝術本身的高度,更在於他們保存了作者那一時刻的情感,令觀者遷想他們的境遇,感受他們的人格。
所以任何一種具體的文化領域,若單純的「就藝論藝」總顯得偏狹和局促,陳師道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本色就是本業的意思,即不是本業反而別有韻味。這也是為什麼宋詞原是教坊所用,但藝人總請文人填詞的原因,而「奉旨填詞」的柳永,雖然詞作在當時廣為傳唱,但在後人的流傳中逐漸被子瞻稼軒所掩蓋,因為詩詞歌賦本是一種載體,承載的當然有「道」的一面,但最終承載的是人的性情。
文人畫也是如此,很多人嘗試區分行家戾家,南宗北宗,有的從階級有的從法度,不說愚蠢,但起碼比較笨拙,就像沈顥《畫麈》里說的:「今人見畫之簡潔高逸,曰士夫畫也。以為無實詣也。實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維、李成、范寬、米氏父子、蘇子瞻、晁無咎、李伯時輩,士夫也。無實詣乎?行家乎?」其實文人畫無非是將「詩、書、畫」三者結合,重在強調自我性情的抒發,同宋代理學影響下對「道」的繪畫追求有所不同而已。
人常說「牆裡開花牆外香」,其實既是真香,就該香的周天清徹,玉宇澄明,牆裡牆外又有什麼分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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