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謠言，也要警惕「真相」

多年以前，若你問我真相的價值，我會將腦中全部褒義詞挖出來獻給它。但近幾年，我發現一些所謂的真相，經一些人精心挑選再以真理為名放上網後，導致的後果比謠言還可怕。

假如說謠言是羞辱人們的智商，利用人性中的弱點欺騙一些笨蛋的金錢和時間，那近幾年，無數宣稱是絕對真相的觀點，正如颶風般在網上肆虐，很多原本就缺少信仰和獨立思考能力的看客，像草一樣被這樣的颶風卷偏，徹底倒向遠離真實生活的那一邊。

並非我危言聳聽，這種颶風如今不僅將很多人颳倒，甚至還從某種程度上傷害了這個社會維持順暢運行的底層邏輯。很多靠販賣類似真相為生的人，再往前一步，就是邪教教主。

這篇文章本不應出現在今天，但昨晚有一位姑娘對我說她看到一篇文章後，突然覺得活著沒意義了。

我看她的語氣不像開玩笑，就回她，對啊，活著是挺沒意義的，那你打算怎麼辦？

她說，我不知道。

我說，那就先活著，試試看。

她沒再回消息，過了一會，她發來一篇文章，說，這篇文章寫得很有道理，希望你能認真看一看。

文章有兩千多字，經典三段式，作者從他的一個朋友談到活著的意義，又從活著的意義談到玄學。

最後作者說，有個真相我知道你們不願意聽，但我還是要說，人活著，根本就沒意義，所謂的意義，從來都是謊言，就是一些高高在上的人強行灌輸給底層百姓的，好讓你們安分守己地活著，好好工作，任他們持續不斷地剝削。

這種以真相為名義，號召獨立思考、解放天性、擺脫束縛的觀點，近幾年我在網上看過無數次。

比如，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父母、子女、夫妻以及任何所謂的親密關係，根本就不是靠情感維繫，而是靠利益的取捨維繫。

比如，一夫一妻制反人性，所謂的真愛無悔、忠貞不二，就是最上層掌握資源的人為了麻木底層民眾製造出來的雞湯。真正掌握權力和金錢的人，早就玩嗨了，一男多女，一女多男，性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們不揭穿婚姻和愛情的真相，就只是為了不挑戰底層民眾的價值觀，怕引起他們的反感，從而影響自己攫取利益和資源，繼續自由自在地玩。

比如，你腦中此刻的思想，其實全都是翔，都是被各種人以各種目的強行灌進去的，你真以為教育是為了讓你明事理啊，不是，教育是洗腦，是為了控制你。

比如，世上根本不存在絕對的真理，宇宙多大啊，其中蘊含的規則和藏在迷霧中的神秘力量，渺小的人類根本永遠無法接觸。你口中所謂的科學和文明，只不過是人類在自欺欺人。

……

這些觀點猛一眼看上去非常有道理，且極具煽動性，很多現實中本就活得不如人意的人，輕易就會被這些觀點吸引，誤以為自己掌握了絕對真理，提前看到了人們遮遮掩掩的真相。

更重要的是，這些觀點常常可以讓很多人將自己落入當下境地的原因，全歸咎於神秘的力量和最上層那些掌握了資源的人。這可以讓他們從自己的無能中暫時解脫出來，同時獲得思想上對身邊人進行大幅超越的快感。

我一直覺得雞湯有兩種，一種是放大人性中光輝的一面，用故事告訴你要努力，告訴你要善良，告訴你要敢於抉擇，敢於折騰，告訴你要捨棄小利，不要斤斤計較，要有格局，要大氣，然後你才能最終獲得好報，對自己當下所處的階層實現超越。

還有一種就是放大人性中陰暗的一面，用幾個或真或假的故事進行最初論述，再以一種接近絕對真理的語氣向人大聲宣告所謂的真相。他們抨擊道德，抨擊普世價值觀，抨擊幾乎所有現存的制度，然後告訴你，只有這樣想，你才能在思想上獲得解脫，獲得真正的自由，從此擺脫被人操控的宿命，脫離現在的階層。

兩種雞湯相同之處在於，他們針對的都是一些在這個極速向前的社會中，迫切想脫離自己當下階層、對雞湯十分饑渴的人。

不同之處在於，放大人性光輝面的雞湯是以一種看起來可操作的方式教人脫離當下階層，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

放大人性陰暗面的則是以一種看上去無懈可擊的邏輯讓你在思想上產生脫離了當下階層的快感，讓你感覺看了這篇文章，就看透了世間真相，更看透了很多事其實不怪自己，只怪這個陰謀充斥的世界。

魯迅有句名言：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句話放在文章中用來讚美劉和珍等烈士，氣壯山河，完美無缺。

但如果我們把它單拎出來，再把前面的魯迅兩個字去掉，就剩「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那這句話誰愛聽呢？

所有人都愛聽，因為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猛士，都可以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但每一個愛聽這話的人，真的都能做到嗎？而「真正」的猛士，又真的必須以如何對待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來驗證嗎？

那些以精英思想為名義宣揚的所謂真相，其背後的邏輯也跟這句掐頭去尾、抹去來源的話差不多。

他們告訴你，「真正」的思想是怎樣，「真正」的精英是如何思考，「真正」的人性是怎樣，然後又告訴你，你看了這篇文章後，只要你接受這種思想，你就真的自由了，你在思想上已經成為了精英階層。

你若不接受那些「真正」和「真正」，那你就註定在底層，就註定是不能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的懦夫。這種邏輯太可怕了，可怕到你幾乎無法反駁，只能接受。

但妙就妙在，很久以前我就說過，一個人真正的三觀所在，是他願意教會他愛的人的那些東西，而不是所謂的政治正確。

你想想，那些宣揚人生沒意義的人，他們會願意這樣教他們的孩子嗎？

那些宣揚一夫一妻制是反人性的，他們會願意這樣對他們的父母或他愛的人說嗎？

那些宣揚一切親密關係都是靠人性中的自私自利來維繫的人，他們會把這種觀點亮給他們的朋友或家人看嗎？

不會的，他們不會給他們在乎的人看，也不會說給他們在乎的人聽，他們只會給他們既定的受眾看。

他們告訴受眾所謂的真相，告訴受眾所謂的真理，讓受眾從中獲得解除束縛、思想自由的快感。然後呢？受眾給他們打賞，給他們點贊，給他們轉發，參加他們的社群和課，讓他們的人生更有意義，讓他們的一夫一妻更緊密，讓他們實現階層的超越。

受眾在他們眼裡，就是賺錢的工具，而不是承受真知灼見的生命。

我相信人的精神上確實存在一定的束縛，但假如一個人若真受了十多二十年的束縛，結果看幾篇文章就能解除這種束縛，那這束縛，也太不束縛了吧？

我相信人活著總有擺脫不掉的虛無，但如果真實的活著不能解釋活著的意義，那為何遙遠的虛無就能解釋活著必然沒意義？

我還是個對人性持悲觀態度的人，但我的悲觀不是無時無刻的悲觀，而是我不太相信人在環境發生劇烈變動時，還能保持人性中的閃光點，在自身難保或快要難保時不做違背原則和道德的事。

我也是個觀點販子，並自詡了解人性，但我從不敢將那些陰暗面用鍵盤放大成一切，更不敢用無辜的漢字去描寫那些陰暗的東西。

我知道寫不好的東西總比寫好的東西更能體現所謂的格局和高度，但我不願為了獲取一個獨立思考的名號和一些現實利益而誤傷一些本來就腦子裡空白無物的人。有些人是真的天真到只要看到文章作者和字數就會無條件全然接受文章的觀點，蠢得可氣又可愛。

倒不是說上述那些觀點都是錯誤的、不該存在的，就像世上很多經典文學名著，也大多以揭露人性的陰暗面、描寫個體在命運下的無能無力為主。

但區別在於，那些文學經典從來不是以居高臨下的俯視態度進行揭露，它們從不對任何個體的命運做任何評判，也不為任何個體超越自身命運提供方式。它們只是描寫那些如水往低處流般自然發生的一切，卻不談任何對錯。如此，才算稱得上是悲天憫人的大情懷，稱得上是將真相赤裸裸的捧出來給人看。

而那些自己放肆攫取利益，卻告訴他人活著沒意義的人，那些自己追逐美好的愛情卻告訴他人忠貞是假象的人，那些面對父母無限慚愧卻告訴人們親情是靠利益維繫的人，縱使他們說的有一部分是真相，也終歸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表演給人看。

從我第一天寫東西時，我就不斷強調，真實的生活體驗超過一切。旁人說的有些道理或許是真理，有些思想或許是真相，但看到那些所謂的真理和真相時，總應該保持十足的警惕，保持用自身體驗去檢測那些東西是否合理的習慣。

對於浩瀚的宇宙而言，真相深掩其中，人類無法徹底洞察。但對於每個人的生命和生活，無論社會如何變化，階層是否流動，能洞察其中真相的，除了自己，再無他人。

如今網上弱智謠言的大潮已退，接下來，請對他人口中的所謂真相，保持警惕，不要讓他人以思想自由為名肆意往你腦中添加東西，就像不要出於禮貌，而讓人天天對著你說，你會死的，你會死的。

人性中的陰暗面固然存在，生命也必然歸於虛無，但這兩者是否可以被放大成一切，用作對於當下社會的嘲諷。

一頓美食的幸福，足以作答。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