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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夠 不可以 不應該

前年初夏傍晚,後海,獨個兒坐在石頭凳子上等人,一干人要湊齊了才去約好的那家館子。我到得太早,在湖邊撿了一個好位子,頭上一樹紫貝殼似的泡桐花,盛極而衰,遍地落英,香氛已經過氣,又摻兌了晚風,濃度剛剛好。石凳左右各有一大叢連翹,黃花凋盡,枝條葳蕤噴薄像綠色焰火。放開目力,又浩然看到廣闊的雀青色湖面,和對岸一帶垂柳石欄。

初夏傍晚天光微妙,仰頭看天空明明還很亮,低頭看近處看自己卻暗了。我坐著捨不得動,時間一久,覺得冷冷的僵僵的,漸漸風化了,與石凳連為一體,成了一墩石獅子,凝望著水天。稍微動一下腰背,聽見咔咔一聲響動,石獅子脊上裂了一道綹兒。

正要站起來走掉,忽然又被自己按住。眼前面來了一對情侶,離我不過七八步,還沒站穩就擁吻起來。兩個人都是側面對我,按說餘光都能瞥見我,可大概因為我太暗了,又一動不動,周遭雜花映樹,附近路燈也沒點上,他們居然完全沒發現我。

他們已經不是姑娘小伙兒了,他有一條清晰的肚子的弧線,她的體態也不輕盈,兩個人都胖胖的。他大概重心沒找好,累她踉蹌了一步,即使兩相用力抱住,姿態也是彆扭的,兩根脊椎都擰巴著。

這這,我能怎麼辦,忽然站起來嚇死他們?咳嗽一聲使他們無地自容?一時間除了紋絲不動,我能怎麼辦。心裡嘆口氣,我默默把攥著的手機撥到靜音。

她拎著個包,穿淺色的毛衣開衫,裙子到膝蓋,深色的平底船鞋。他穿淺色襯衣,扎進西褲的腰裡,皮鞋撐得鼓鼓的。她抱著他腰,手裡的包被他的屁股推出去好遠,他抱著她的肩膀,胳膊壓在她束著的長髮上,她被扯得仰了頭,我猜她肯定疼。

這個吻他們吻了很久,久到我根本沒有魄力看完,幾秒鐘後就故意失了焦,看自己的鼻子尖去了。但即使不看我也沒法躲開劈面而來的巨大信息流,我得說,這個吻的節奏一塌糊塗。他們保持著一個在行進中猛然剎住的動勢,身體的每一個部件都飽蓄慣性,力和反作用力既大又龐雜,周圍的氣流也被他們攪和亂了。兩具凡軀強行爭取了一個靜止,一個凝固,為了維護這個靜止凝固,他們甚至沒有明顯的換氣。也許他們有輕微的呼吸,足夠供氧,但我猜他們對扭曲並不介意,何止不介意,他們大概情願扭曲。

這個吻嚴格地說,不能算吻。因為雖然力氣大動靜卻小,從技術上諸多不達標,像兩個強直脊椎病患者相遇後納頭便拜又撞在一起,分不開是沒法子。我再次不忍卒觀,又去看自己鼻子。卻忽然聽到他們說話了。

「你還剩幾針疫苗沒打?」她問,她說北方普通話,聲音很美,像大提琴。

「已經全都打……,一共就……。」他說南方普通話,嗓子被煙熏了,絲絲拉拉。

「回來也要體檢?」

「要的,去就去個把月,一來一回真麻煩。」

他們忽然就鬆開了,她低頭扽衣服,他掏出煙,兩個人都相向退後半步,並且轉而面湖,背對我了。一剎那間好像他們簡直不太熟,或者又太熟,熟得乏味。總之你絕想不到他們剛剛那麼嚴重地吻過。他們站了幾秒鐘後,從右首過來一些散步的人,粗聲大氣地說著話。原來是因為這個。

過來的是一對老頭兒老太太,走得奇慢無比,經過女人時老太太幾乎要停住了。老太太完全不掩飾,一顆腦袋上下來回晃,大概連女人的骨頭芯兒都看穿,臨了又轉向他,只看了一瞬。這時老頭兒唱著歌兒已經走到前頭去了,老太太小跑追上,湊著說了幾個字,老頭兒一抬腿上了石階,大聲不耐煩嚷道:哎——

這邊他們倆還朝著湖面,算是生生地挺過去了。他們倆的情形,稍微明白的人大概一眼就看出來,不是一對中年夫妻,是什麼呢,是一樁不能夠、不可以、不應該吧。聽那意思他們不日就有小別,所以專程趕到後海,在水天幽暗時,放下一切不能夠、不可以、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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