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一場盛會即將落幕
開元二十八年,「天下縣千五百七十三,戶八百四十一萬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萬三千六百九。西京、東都米斛直錢不滿二百,絹匹亦如之。海內富安,行者雖萬里不持寸兵」。大唐盛世,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四海承平。然而,一片祥和下,卻暗流涌動。
五月,荊州長史張九齡在回鄉省親時薨於曲江私宅。三年前,張九齡被從長安逐出,貶謫到荊州。之前幾個月,開元二十四年冬,張九齡已經被罷知政事。在與李林甫的較量中,他徹底敗北。陳寅恪先生認為是士人集團與門閥勢力的鬥爭,張九齡也許並未想得那麼透徹,他只是秉公辦事,忽略了玄宗的個人感受,而李林甫卻投其所好、漸得皇上歡心。
玄宗因東都「宮中有怪」,欲立即起駕還西京。朝堂上,玄宗要西還,裴耀卿、張九齡勸阻,因為收穫季節未結束,大隊人馬一定會踩踏莊稼。朝臣退散後,李林甫卻特意留下了,說您往來東西京,不必擇時。如果影響了收成,免租稅即可。懇請即日下詔西行。「上悅,從之。」
玄宗寵幸武惠妃,想要廢掉太子,立武惠妃的兒子壽王為太子,張九齡力諫不可,李林甫卻說這是陛下的家事,臣子不宜參與。九齡被貶次日,三位皇子被貶為庶人,接著又被賜死。「人皆惜之。」一日內先貶後殺,玄宗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及太子妃的哥哥,又將皇子生母娘家的親屬流放。
清除了張九齡,李林甫為相十九年。有人將安史之亂的罪因歸結為李林甫,實則玄宗是根本。就在開元二十四年,玄宗拒絕了張九齡殺安祿山的提議,將被張守珪派人押送入朝的安祿山放歸,還賜史卒干名為史思明。自此養虎為患。而罷黜張九齡,朝臣們再不敢違逆聖上心意,都是拿著俸祿過日子,無人敢諫。「此後,儘管開元年號還持續了五年, 但作為一個政治概念,開元之治卻從這一年就已壽終正寢了。」安史之亂時,很多官員投降,也是由於朝堂已無正氣,風氣已壞。
到了開元二十八年,李林甫相位已穩,一手遮天,玄宗也更多沉迷享樂。本年十月,在高力士的安排下,玄宗於華清宮初見楊玉環。一見傾心,楊玉環與壽王離婚,入宮作道姑,道號太真。玉環受寵後,家人雞犬升天,楊國忠逐漸混入朝堂,安祿山認楊玉環為養母,唐王朝從宮廷到地方逐漸潰爛。
這一年孟浩然也病故了。王昌齡從嶺南遇大赦後回來,特意去襄陽拜訪孟浩然。孟浩然背疽剛好,和王昌齡暢飲誘發了舊疾,不治而亡。孟浩然雖終為布衣,但其才華橫溢,又結交張九齡、王維等眾多名士。
如果說開元二十四年是開元之治的終結,開元二十八年便是盛唐的大幕開始垂落的一年。李林甫敵視文士,在他當權後,庶族士子在仕途上更加艱難,幾近無望,因此,詩歌逐漸從「盛唐之音」轉變為「盛世悲鳴」,詩風不再開明高朗,但隨著大臣的被貶謫、士子難以被提拔,詩歌創作也從宮廷轉移至地方,數量也增加不少。故袁行霈先生說「天寶詩歌的成就高於開元時期」。
一個時代即將轟轟而過,求仕路上奔波的詩人們卻尚未覺察。
這一年,岑參約23歲,學成出山兩年,尚奔波於東西二都干謁求仕。他已經結識了王昌齡。王昌齡永訣孟浩然後回長安,年末被任命為江寧縣丞。岑參作《送王大昌齡赴江寧》,「對酒寂不語,悵然悲送君。明時未得用,白首徒攻文。」八年後,岑參三十歲才進士及第,僅被授以九品的右內率府兵曹參軍。
這一年,劉長卿22歲,「在故鄉洛陽家居。作《疲兵篇》。」年少山中苦讀,未見如岑參般辛苦行卷,而是多次出入場屋,天寶年間,已經被舉子們推舉為「朋頭」。劉長卿也是「十年未稱平生意」,十年後終於考中,入仕後卻遭遇兩次共十六年冤案。
這一年,杜甫28歲,他在兗州、濟寧之間。四年前,24歲的杜甫科考落榜,投奔在兗州做官的父親,開始齊趙之游,並寫下他的詩壇成名作《望岳》。天寶三載四月,杜甫和李白相遇於齊梁,結伴遊獵,次年二度相聚,以後便無再會。杜甫的科舉考試和出仕都很不順利,一直到天寶十四載才被授以河西尉,又改為九品的右內率府兵曹參軍。杜甫從長安回家探望時,小兒子已經餓死,杜甫作《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這一年,李白約40歲,可能在曹州(今菏澤),「五月,因許氏夫人去世,移家東魯,經曹州,有詩《憶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編年地圖上又將此詩注為「郁賢皓主張此詩作於天寶四載李白游東魯濟陰時」。無論何種情形,在信息不發達的彼時,李白可能尚未知曉孟夫子的凶信。他推重為「風流天下聞」的孟夫子,「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的孟夫子已經在經歷多年的求仕失望後辭世了。而李白也不知道自己幾年後終於能覲見天顏,又很快被賜金放還。在安史之亂的動蕩中,他以飽滿的熱情站錯了隊,經世濟國之志終未實現。
這一年,王維知南選過襄陽,驚聞孟浩然去世,「有詩哭之」,作《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王維剛出仕時便不慎獲罪於玄宗,幾經掙扎也未有太大改善,他久已大隱於朝。
詩人們入山修行、仗劍天涯、苦讀、干謁、投考、赴邊塞、出公差、投身幕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濟世之才,渴望為朝廷效力,但絕大多數人的行蹤其實都是一份流浪地圖,從希望到失望,再到落寞而終。
盛唐的帷幕落下後,便再未升起。不僅有唐一代沒有再升起,此後也絕無曾經的繁華。
作者簡介:辛上邪,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學者、翻譯、專欄作者。關注唐代歷史還原和現代教育及某些其他問題。現定居加拿大。作者公眾號:辛上邪(ID: xinshangye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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