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思·為父親寫的一篇文章

家君尚武。少讀《水滸》,心每折焉。恨生涼薄時,不得意氣先豪,為世英雄之匹。

鄉有大族,兄弟七人,皆橫猾恃力,睚眥塵中。里人望風走,莫敢攖其鋒者。父亦有兄弟二,性蓄縮,體復弱,往往見辱而吞聲,由是七人益輕之。父度兄弟必不戰,而以身當七,力有不能,乃發憤潛出,裹糧尋師,得梅花拳。每泅水夜出,雞鳴始歸。歸而農工不廢,人莫知之。

三年成。道遇七人,昂然不避。彼大恚。使一人出,戰不勝,再二人,又敗卻。相顧失色,乃悉其眾前,猶不能制。自是憚服,少少屏跡。

父亦高自期許,任俠尚義,周人之急,以為天下之事,一力可當。比歲凶荒,食不果腹。《慘社會》事,或者數作。父義其徒,以身當之。彼輩亦皆指父,為脫身之計。坐是大厄。轉思梁山義事,何嘗有實?施氏誤我,一至於此。不得已打拳賣藝,攜母北上,出關萬里,避地索居。

關外苦寒。父掘土為垡,斬木為椽,蘇草為宀,手創白屋。復業漁采,以江水為生涯,煙波自遠。往往舟車十餘里,雲水茫茫,絕無人跡。

然卒有不可逃者,名也。時人微知其勇,每聚而議曰:「使老霍戰十人何如?」則曰:「雖有百夫,孰可當焉!」以是絡繹踵門,爭欲師事焉。父亦不甚拒,以擒拿手傳之,並視材稟,授一兵而去。夫兵者,若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藝,向無不有。及弟子星流,兵亦云散,況值甲申劫火焚余,家業蕩然,且戶牖衡宇猶不能完,安問此明時棄物耶?

先是,餘生四歲,父謂:「丈夫存世,不能力耕,輒為力戰,安能仰人鼻息,寄人齒余,為是乞兒故態耶?」乃授我武技。復嘆曰:「未料此子,有是骨格。門下諸生,未可一方者。」余入關六年,小學粗成,復告:「文弱何如武勇哉?且男兒為學,記名足矣,外此奚為?」欲攜我出,注心武事。庠老力持不可,乃罷,自出關外。及我兄弟立,屢賜命焉,屢誨戒焉,謂人心惟危,無恃一日之信也。犬子生,大慰過我。席猶未溫,復事北歸。歸而折道家姊,為一日之居停。

時姊以家君小照寄我,見蹣跚道路,不禁潸然。想家君舊歲一蹶,半生北地。卅五年邊塵塞月,未洗襟余恨事。惟是一心,少得安處。

然而普天率土,莫非帝力。是以老吏猾胥,侵削無已;豪民強戶,競肆奸回。昔在壯歲,恃其武勇,尚可鎮物。及我長成,身亦老病。雖長坂餘威,凜凜猶在,而筋力消沉,不復少年之爭。況公門之事,誠不可問矣。不得已輸幣渠魁,用鎮群小,謂以盜制盜也。余千萬其不可,數請歸鞍,則告我:「譬如盜跖滿前,豢一守犬,尚吝臠肉之割耶?」余再請曰:「此非守犬,實封狼也。引狼拒虎,將有反噬之虞!今年逾古稀,何若抽身入關,長遂膝下之歡耳?」不從。家母語我:「乃父一世英雄,今垂垂老矣,自謂終不能做無用之人,貽子孫後世之累。矢心若此,奈何奈何!」

是日西人父親節也。向謂盡心足矣,安用此節為?今並孝養且不可得,乃知此節,所以盡不盡之心者作也。

二〇一六年父親節蘧廬主人霍重慶識

家父近照

關外的家

甲申大火劫後余灰

家父少年習武,曾在縣城比賽中得過第二。後打拳賣藝,出關北上,直到黑龍江的東北邊境之地。舊時家裡十八般兵器樣樣都有,十八般之外的也有很多,一場大火,悉為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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