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看到了一個假的東邪黃藥師……

在「乾坤五絕」中,黃藥師的粉恐怕是最多的。

然而,這個人物的評價卻很兩極:褒之者說他是深得魏晉風骨,瀟洒出塵,儼然謫仙下凡;貶之者卻說他是空得了魏晉風骨的皮囊,實際上處處透著虛假。

很不幸,我是看不上黃藥師的後者。

熟悉江湖叢談的朋友都知道,我一直看不上黃藥師,隔三差五就拿來鞭屍一回,甚至樂此不疲。這當然讓很多人反感,但我的想法是如果能拋開主觀的偏見,認真來分析一下黃藥師這個人,恐怕大家得出的結論大致差不多。

還是先拋出觀點,然後再來小心求證!正如標題所揭示的那樣,你可能看到的並非是真的黃藥師。當然啦,我更想說:黃藥師不止假,更是個極度自戀的非典型精神病患者。

我知道,這麼說肯定會讓很多人不同意,甚至直接取關,可如果你多一點耐心讀完本文,我相信你或多或少會同意我的看法。

誰是五絕中出場最早的人物?

你的答案怕是會說洪七公,其實這並不對,正確的答案是黃藥師!

黃藥師出場時,郭靖和楊康還沒出娘胎呢!當然啦,他並不是本人到場,而是通過腦殘粉弟子曲靈風現身說法。

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

這樣的奇人異士,真讓讀者如我渴望一睹風采啊!可惜的是,這正是那個停留在表象的假的黃藥師!真的黃藥師,見面不如聞名!

其實,單從幾個腦殘粉弟子身上,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黃藥師有心理疾病的苗頭——他這些弟子無一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徒弟已然如此,師父會例外嗎?

據傑弗遜大學楊景端博士說,一個人產生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通常需要四個條件:

(1)要人質切實相信生命正受到威脅。

(2)施暴的人會給人質施以小恩小惠。

(3)控制人質的信息來源和思想。

(4)讓人質感到無路可逃。

我們知道,桃花島上除了黃藥師師徒外,只有啞仆。那些腦殘粉弟子們的信息來源,毫無疑問是被黃藥師控制的,平常教授武功大概算是小恩小惠,至於打斷腿之類,則正是讓弟子們感到生命受到威脅……

然而,金庸太偏愛黃藥師這個人物了,即便從種種跡象來看這人很不正常,以致患上了精神類疾病,金老也絲毫不覺。

說起來,在金庸小說中,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非常多,如溫儀之於夏雪宜,如紀曉芙之於楊逍,都是病入膏肓的人物。當然啦,男女之間總會有些不同,黃藥師他們師生之間竟然也是如此,著實讓人驚嘆!

金庸的偏愛有點用力過猛,這一點在黃藥師第一次正經出場上得到了具現: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

……

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面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癯,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在金庸小說中,出場如此驚艷的人物寥寥無幾,大概只有翩若游龍的何足道可堪比擬,而何氏的形容詞又差得多了。

金庸用了四個並列的形容詞來介紹黃藥師:形相清癯,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這些可都是好詞兒,隨便翻翻《世說新語》,這類體現魏晉風度的詞兒簡直一抓一大把,卻從未如此集中地出現在一個人身上!

可惜,魏晉風度硬學是學不來的,哪怕作者強加上這類標籤也不行!這就好像今天無數人懷念艷羨民國范兒,然而能學到嗎?當然不能,甚至南轅北轍、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到這裡,老張要來科普一下魏晉風度了,因為黃藥師的粉很多,而對魏晉風度或風骨了解的人又太少——說黃藥師有魏晉風度,實在是對中國文化最大的諷刺。

看過三國的朋友都知道,魏蜀吳的三分天下,最後都歸了篡奪曹魏江山的司馬家——當年的故事在曹魏末年重演了一回,只不過這回是志大才疏的曹爽讓老謀深算的司馬懿給辦了!

魏晉鼎革當然是大事件,緊跟而來的便是政治清洗。當然啦,任何改朝換代之際,都存在政治高壓與清洗,站隊從來都是大問題:是繼續支持曹魏皇室,還是轉而支持司馬氏,這考驗著士人們的政治智慧,也考驗著人性。

面對著赤裸裸的死亡威脅,夾於曹氏與司馬氏兩大陣營的士人們怕啊,於是絞盡腦汁,您還別說,真叫他們想出了第三條道路。

沒錯,第三條道路就是魏晉風度,正所謂「時方艱難,惟托於酒」,他們嘯傲山林、劇飲嗑藥,不過是為了保身而已,哪怕是為魏晉風度代言的竹林七賢也不例外。

這一年是公元249年,離二百五就差一年,魏晉風度恰恰脫胎於這樣奇葩的年份。

東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在政治高壓下,沒有人能夠預測明天自己是否還活著。嵇康也罷,阮籍也好,都有意無意地脫離政治,希望能在山林中找到一塊屬於自己的凈土。

然而,這樣的桃花源並不存在,更何況他們的出身,更讓人在意他們的態度!比如:嵇康就是曹魏宗親,娶了老曹家的公主;阮籍他爸更是建安七子中的阮瑀。至於山濤山巨源,嘿,直接就是人家司馬家的表兄弟!

他們想搞「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保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甚至「非暴力不合作」,當然非常困難!這不,山濤與王戎都去司馬氏旗下出仕了,這也成就了那篇千古名文《與山巨源絕交書》。

當然啦,事情到了東晉又有了新變化。

短命的西晉王朝瞬間土崩瓦解,司馬氏在世家大族的擁戴下南渡,一時君弱臣強,甚至出現了「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北方五胡亂華,卻也是儒學復興的契機,那些殺人盈野的獨夫們都是精通典籍的。

而南方的君臣呢,或沉浸在新亭對泣的情境里,或沉迷於比嵇康時代更空的玄學與清談氛圍中,甚或愛上了嗑藥縱慾、奇裝異服。此時的所謂魏晉風度,與竹林七賢時代又有所不同了。

魏晉風度有著極強的唯美主義傾向,但前提是活著!這不同於小李飛刀李尋歡,他將自己視為作品,以天意和人工精緻打磨,而竹林七賢則是一種政治高壓下的無奈選擇。

黃藥師與李尋歡一樣,想將自己塑造成活著的傳奇,可惜的是,這一切與魏晉風度無關。

有句老話是,自欺欺人。我更願意將這個詞分隔開:自欺,欺人。

魏晉風度很重要的一點便是他們崇尚人性的自然原則:既不自欺,也不欺人。這看起來似乎很容易,其實很難,因為這是不拘禮節、不滯於物的本真境界。

黃藥師所缺乏的,恰恰是這種自然的本真。

在新修版中,金庸大概意識到了黃藥師缺乏形成魏晉風度的外因,於是大筆一揮,為他加了一段關於出身來歷的文字:

師父是浙江世家,書香門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時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太師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聲疾呼,叫百官與眾百姓大伙兒起來保岳飛。秦檜便將太師祖殺了,家屬都充軍去雲南。

師父是在雲南麗江出生的。他從小就讀了很多書,又練成了武功,從小就詛罵皇帝,說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殺了皇帝與當朝大臣為岳爺爺跟太師祖報仇。

那時秦檜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師父的父親教他忠君事親的聖賢之道,師父聽了不服,不斷跟師祖爭論,家裡都說他不孝,後來師祖一怒之下,將他趕了出家。

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應科舉,還去打毀了慶元府明倫堂,在皇宮裡以及宰相與兵部尚書的衙門外張貼大告示,在衢州南遷孔府門外張貼大告示,非聖毀賢,指斥朝廷的惡政,說該當圖謀北伐,恢復故土。

在通行的修訂版中,黃藥師已嫌用力過猛,把美人畫成了張飛,在新修版金庸則更徹底,直接塗黑了扇面——可惜金老先生依然意識不到。

留白的黃藥師還尚有三分可觀,填滿了的黃藥師則完全面目可憎了——他擁有了根正苗紅的「憤青」出身,原本與世界保持的距離驟然拉進,徹底墮落到要玩師生戀又不敢,卻天天吟唱「江南柳,葉小未成蔭」的地步。

不過,即便是修訂版,他依然滿身造作、自欺欺人。

不管是對人,還是對事,黃藥師最喜歡乾的就是搞雙重標準。

他最喜歡標榜自己不喜繁文縟節禮教約束,還經常弄出一副不在意世俗虛名的高人樣子,可稍微說兩句話就會漏了底。

比如,他剛亮相沒多久,就試探出陸冠英的武功是仙霞派,得知陸乘風沒將桃花島的武功私傳給兒子,立馬就擺起了譜兒:

黃藥師冷笑一聲,對陸乘風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麼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

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這分明是非常在意虛名的表現嘛,您要真是世外高人,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類似的情景還有傻姑的出場一節,他看到傻姑會幾招碧波掌法,便疑心是曲靈風私自教給了女兒——其實,桃花島武功私傳與否真沒那麼重要,卻展現出黃藥師毫無人性的一面。

在五絕中,黃藥師最好名!他心心念念的是成為天下第一,上天卻和他開了個充滿諷刺意味的玩笑:三次華山論劍,他都不是最終的勝者。

黃藥師為了成為天下第一,簡直不擇手段,甚至非常掉價地做局來坑不懂世事的老頑童——您要是以為黃藥師夫婦與攜帶《九陰真經》的老頑童是不期而遇,那說明您和周伯通一樣,犯了左傾幼稚病!

局做好了,只等著周伯通往下跳!

然而,總有些事不按預期發展——在與老頑童玩彈球的遊戲比試中,他竟然比不過!怎麼辦呢?瀟洒認輸從來不是黃藥師的作風,他耍起了無賴——再看看他「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的大師範兒,您有沒有覺得噁心?

騙了也就罷了,黃藥師的齷齪還在於得了便宜賣乖!周伯通毀掉《九陰真經》時,他估計心裡早就樂開了花:唯有絕版,才配得上我東邪黃藥師的身份嘛!

我小學四年級第一次讀《射鵰英雄傳》,當時便有個疑問:黃藥師為啥不許徒弟談戀愛?或者說,陳梅戀愛後,為啥怕成那樣?

那時候老張還是小張,還以為這就如校規一樣神聖不可侵犯,但後來再讀,卻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梅超風是黃藥師的禁臠,除了他,誰也不許碰!

要知道,重讀時是20年前的高一,距離新修版問世還要好多年。當時和同學們談起來,同學們都說那是我多疑,我很難辯駁,觀點就擱置在了少年時代。幸好,多年後金庸搞出了新修版,成為我「禁臠說」最好的佐證。

其實,黃藥師的禁臠又何止梅超風?黃蓉同樣是他的禁臠,《九陰真經》更是如此。不幸的是,梅超風與陳玄風談了戀愛,偷跑出桃花島,還帶走了《九陰真經》!

賣糕的,這不是要了親命嗎?怎麼辦?您要是高人,一本書而已,沒了也就沒了吧!可桃花島主是誰?黃藥師啊,他會甘心嗎?答案是當然不甘心。

偷書的是梅超風與陳玄風,可他呢,馬上遷怒到其他弟子身上,通通打斷腿趕出桃花島——什麼叫無妄之災?這就是了,這時候竟然還憐惜馮默風年紀小,只打斷一條腿,做戲都做不出來的事,他做起來毫無障礙。

這是黃藥師的鮮明特點:一言不合就遷怒,他永遠是對的,哪怕他做錯了,也會立刻委過於人,受害者包括他的弟子們,也包括老頑童、郭靖等人。

在《天龍八部》中,鳩摩智甫一出場,同樣讓人驚艷,可沒多久便劫持了活《六脈神劍》段譽,嘴上說的漂亮話是踐昔日之諾,要將段譽帶到慕容老先生墳前燒掉,實際上地球人都知道,他想學這門絕世武功。

鳩摩智哪怕被譽為大雪山明王,終究落了下乘,遠不如黃藥師聰明。黃先生身不動膀不搖,只在妻子馮蘅面前長吁短嘆就夠了。

此時,馮蘅挺著七八個月的大肚子!看到丈夫如此頹廢,自然千方百計想幫助他,便絞盡腦汁來回憶默寫《九陰真經》——黃藥師學究天人,會不知道如此一來妻子很可能心力交瘁早產亡故嗎?他當然看得出,可他選擇了沉默不語。

黃藥師是馮蘅的真愛,可馮蘅不是黃先生的真愛,他最愛的是自己,是能幫他奪天下第一的《九陰真經》。我相信,即便沒有默寫經書這回事,馮蘅女士也是吃棗藥丸的命。

馮蘅死了,黃藥師會自責嗎?

當然不會!他永遠不會想自己有什麼問題,馬上想到的是委過於人。誰來承受他的怒火呢?答案是老頑童周伯通。

伯通,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我幾時瞧過了?我看過的《九陰真經》,是內人筆錄的,可不是你的經書。……老頑童,你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誇甚麼狗屁真經,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

要不要這麼無恥?還有比黃藥師這樣更無恥嗎?

我們知道,在爭奪《辟邪劍譜》的過程中,木高峰、余滄海明搶,岳不群暗奪,林平之卻對岳不群的忿恨更深。面對《九陰真經》,歐陽鋒明搶,黃藥師暗奪,東邪並不比君子劍高尚——這甚至是侮辱岳不群,最少岳未曾委過於人。

周伯通被他揍成了重傷,還打斷了雙腿,關在島上十五年,真是比竇娥還冤!這十五年,黃藥師在幹什麼呢?他在自戀中緬懷因他而死的妻子馮蘅,天天秀深情年年秀懷念,一點都不嫌累!

千萬別以為他情深似海,他要是真痴情,早幹嘛去了?唉,馮蘅其實挺可憐的,活著時沒被珍惜過且不說,就是死了做了鬼也沒被放過,成了黃藥師表演深情的道具。

他本擬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洒倜儻以終此一生,方不辱沒了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

但每次臨到出海,總是既不忍攜女同行,又不忍將她拋下不顧,終於造了墓室,先將妻子的棺木厝下。這艘船卻是每年油漆,歷時常新。要待女兒長大,有了妥善歸宿,再行此事。

這一節讀來讓人毛骨悚然,他在意的竟是自己的死法有沒有「辱沒當世武學大宗匠的身份」!更誇張的是,他在決心赴死時,分分鐘就給自己找好了不死的借口:女兒還小……

可惜,我們都知道,在第三次華山論劍時,他的徒弟們都全死光了,他依然活得挺好!我忽然想,他《碧海潮生曲》的歌詞大概是:我還想再活五百年。

真相從來都不美,真的黃藥師也是如此。

在金庸世界中,像黃藥師這樣驚才絕艷、博學多才的人並不多,能夠與之比擬的,大概只有逍遙派掌門人無崖子先生。

令人遺憾的是,哪怕「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看似雅得不行,黃藥師骨子裡卻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

他俗在極度自戀,俗在對人對己搞雙重標準,更俗在他的好名與表裡不一。就如他非常想得到《九陰真經》,嘴上卻偏偏對著老頑童耍賴撒謊,正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

嘴上全是漂亮話,心裡齷齪一大把。黃藥師高舉著魏晉風度的大旗,戴著世外高人的假面具,卻從未真正自然過,更別說對人性有絲毫的尊重了。

黃藥師的所謂魏晉風度,不過是阿Q先生精神勝利法的變種——他和阿Q一樣,沾沾自喜於自欺之中,不同的是,他是晚期患者,不僅自欺還喜歡欺人。

東邪也者,邪在任性,而非人性!他說他是魏晉風度的正宗傳人,別人信不信他不知道,反正他是信了,而從不認為自己是精神病患者。

在武俠世界裡,像黃藥師這樣的變態不多,現實世界中卻很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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